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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昀这话想必是说给傅易听的,傅易没有答,先向韩松介绍道:“这位是余校尉,也是我的兄长,你叫一声余伯父吧。”
韩松和刘家的男孩子们做同学,听了不少军制上的故事,知道校尉是将军麾下一个分部的总指挥,至少领着几千人马。这位余校尉却没有多少威武的气势,面相有些文弱,十分和气。
他面上隐有愁容,见韩松站起来行礼,摇手叹道:“国家有难,我龟缩在山中,既当不起朝廷的武官,也当不得仲明叫一声兄长,何其惭愧!”
傅易说道:“没有兄长相助,我当日便出不了大营。余尉虽然人在绵山,在我心里是一同南下的。”
两人还在说话,殷昀转脸对韩松说道:“你的书念完了吗?”
韩松知道这是赶她走,抓起桌上的文章,退到侧门的一重珠帘后面。里面是个小隔间,侍女常在后面布置茶饮,等待主人召唤。她坐在里面仍能听到房中的对话,殷昀想必知道,倒也没有管她。
隔间里有一个蒲团,一个小炭炉,还摆了一溜各式各样烹茶的茶具,她在蒲团上坐好,耳边听到殷昀说道:“这也在意料之中。我早已与你们说了,罗全功人如其名,只做能全其功的事,说好听些是小心谨慎,难听些是寸步难行。”
那余校尉苦笑道:“就算如此,总也要试一试。毕竟将军信服他,好过我等反复谏言,惹人生厌。”
殷昀道:“将军未必是信服此人,只是与他想法投契罢了。”
余校尉叹了口气,难掩失望之情,又说道:“我听罗长史的意思是,要请岑郁州出来主持局面。”
他此言出口,殷傅两人都表情震动。傅易道:“我早听传言说岑公去雎阳声援韩太傅,竟还在州境内吗?”
余校尉说道:“我听说岑公为避兵祸,月前已经到了绵城。”
傅易更是惊奇,说道:“我十余日前从绵城偷渡入郁州,绵城人心浮动,官兵以劫掠难民为业,城中都不像有长官治理,何况是一州牧首?”
余校尉闻言也有些迟疑,道:“也许是近日到的也说不定。”
殷昀道:“何必高看岑斐成,他人在城里,未必就有区别。”
他又冷笑了一声,说道:“别说天下只知道韩郁州,恐怕岑公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这堂堂的郁州牧。罗全功说等他出来主持局面,也是托词。”
此语有些刻薄,余校尉辩护道:“庆、升诸州,州牧兼有兵权,所以能整军自守,与许謇相抗。郁州情况不同,军事在扬威将军手中,岑公原本只是管辖民生而已,总不能强求他出来守城吧。”
又道:“将军有兵而无牧首之名,岑公有名而无军事之实,他们若能商量出一个章程,将军行事也能少些约束,大有好处。”
傅易道:“将军非是岑公下属,若要出兵平叛,本无需听岑公的命令。”
余校尉说道:“将军驻守在此,是为了缉拿甘露叛党,看护皇陵,若要分兵跨州去攻许謇,确实是有违军令......”
傅易说道:“活着的朝廷有难,尚且无法救援,管什么陵墓的事情。”
这话显然有些僭越了,余校尉欲言又止。殷昀忽然笑了一声,说道:“士彦兄看来,刘将军按兵不动,是在等什么?”
余校尉说道:“想必在等一个出兵的机会……在等连相。”
殷昀说道:“全天下等他连相爷,已等了七个月了,多少人把命都等没了,他若不出来呢?”
余校尉大为愕然,一时都结巴了,说道:“这,这连相,他是尚书令,他儿子是镇西将军,拱卫朝廷的职责,他家一文一武都占全了。他不出来平乱,他还能做什么?”
殷昀道:“旁的不说,他年事已高,若已经病逝了呢?”这话出口,余校尉不语。殷昀又说道:“士彦兄为刘将军着急,是还没有看出刘将军的心意。”
余都尉说道:“此话怎讲?”
殷昀说道:“此时局势,无非是待许謇是胜是败。他若败了,将军离雎阳不过二百里,却坐看京城沦陷,没有寸功。他若胜了,将军若不及早表态,难免要被报复。余校尉担心将军有勤王之力却举棋不定,错过了立功的时机。但我看扬威将军等的是第三种局面。”
余都尉茫然道:“许謇不胜不败?”
殷昀说道:“许謇占据司州,却不能一统中原,如此则州郡分裂,兵祸连绵,重回诸侯混战的大争之世。”
他说完此语,座中一片沉默。傅易说道:“我看……”
殷昀道:“无论许謇是胜是败,刘将军都已经失了先机,不如纳郁州而自守。但如果贸然出兵占领周围的郡县,未免招致不必要的反抗。若有州牧的名义,此事便顺遂许多。因此我等看岑公无关大局,将军所等的,却正是岑公的行踪……”
他话没有说完,余都尉已经开口,他语气中倒也没有格外惊讶的意思,只是喃喃道:“大成四百三十年,人心竟至于此?”
又正色说道:“天下人怎么想,余端不知道。但扬威将军驻守郁州,是受先帝的重托。如今甘露教的余孽尚未夷平,不敢分兵平叛,也是将军的职责所在。当时雎阳惊变,将军不能救援,夙夜不安,我都看在眼里。将军必无此意,是殷先生多想了。”
殷昀也没有反驳,说道:“想必是这样。”
此后气氛大不一样,余都尉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傅易脸色颇有些尴尬,送余都尉出去,回头见殷昀还好整以暇地坐在席上,说道:“看你还自称是个说客,把人都给说走了。”
殷昀说道:“他不但走了,回头还要劝你与我绝交。”
傅易道:“他难道不应该吗?”
他面色有些冷淡,殷昀道:“是真是假,等岑斐成进了大营就知道了,想必余尉不能与刘将军绝交吧?”
又道:“他此时走得有气势,过几日恐怕还要回来。我一段话还需分几次说,何其麻烦。”
傅易说道:“士彦待人以诚,他为刘将军辩护也是发自内心。用不着嘲讽他。”
殷昀把余都尉用过的茶碗推到一边,说道:“道德君子惹人生厌,正在此处。我与小侯爷说话,就没有这样的顾忌。”
傅易走回到他面前,却没有坐下,慢慢道:“我生平不受人待见,皆因头上有个无君无父的名号。没想到殷先生与我相交,却因看中我这一点。”
韩松远远隔着珠帘听他语气,便知道他已有些动怒。殷昀闻言却笑了,讥讽道:“青天白日何必这样自贬,傅小侯爷若不算心怀君父之人,这城中十万忠心臣子,可有一个见过张缄?”
傅易冷冷说道:“那我还要多谢殷先生赏识了?”
殷昀坦然说道:“世上有人论迹,有人论心。有人求名,有人求实。余士彦之辈,未必真能为国效死,但我发悖逆之言论,他无论信与不信,总要跳起来拂袖而去。傅小侯爷这样的人,虽然一心要为严氏朝廷尽忠,却能坐下来听我一言,还能承认我有几分道理。所以我一向说,小侯爷是个妙人。”
他当面说好话,傅易也不好摆脸色,默然片刻,扶膝坐了下来,说道:“我固然坐在这里,并不觉得你说的有理。”
殷昀说道:“仲明,你总该比余端更有见识才是。怀帝荒淫,思帝昏聩,先帝威慑天下,偏偏暴虐无常。人心思变已经很久了,刘将军不过是其中之一。你尚且不能劝动你的舅父,又怎么能拦得住天下人?”
他又说道:“我是从司州过来的,你又去了一趟景州,难道不知道这中原大地已经是末世的景象。你在我这院子里看雪烹茶,数十里外兵戈过处,已是片瓦无存,尸骨塞道。余尉心中几百年的盛世,只剩一层薄纸罢了,如何是几支孤军能够挽回的?人心倾覆,如雪崩潮涌,纵是霸王那样的盖世英雄,妄言弥合,也要横死沟渠!”
他此言说罢,傅易默然不语。殷昀说道:“仲明,初见时,我曾经与你说,天下多的是为名所困的人,难的是无敬畏之心的人......”
两人说话越来越低,韩松正凝神静听,忽然屋里咯噔一响,是有人往外走出来。她连忙坐好,片刻后傅易把珠帘一掀,含笑问道:“功课做完了吗?我带你出去玩。”
韩松出乎意料,十分高兴。她先回书房,把答卷放在案上。看到殷昀脸色不佳,吃了一惊,顿时放轻了动作,又悄悄跑出来。
傅易在院门边等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株积雪的梅树。听到动静,见她小心翼翼,不由笑了,问道:“你喜欢潜光做老师吗?”
韩松说道:“是呀,殷先生懂的多,说话也有趣。”
傅易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有趣。”
韩松问道:“殷先生是义父的朋友吗?”
傅易顿了一下,说道:“是。”
虽然这么说,他神色却有些微妙。他没有再说什么,伸出手来,牵着韩松往外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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