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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洛国,庆阳侯府。
“......郡主养伤,需用府内珍藏老参。”
“老奴守这库房十载,竟不知咱们库房有那等子老参!”
“你!郡主是咱们侯府的郡主,是主子,依咱们庆阳侯府的富贵,怎会没一棵百年老参?!殷嬷嬷莫要泼皮!”
“老奴说没有,就是没有,映秋姑娘别为难老奴,恕不送姑娘了!”
“啪!”一下,关门声。
映秋憋着气红的脸,快步穿过一条九曲回廊,经过庆阳侯府的后花园,再迈过流水曲折的假山,走回朱雀堂。
名字乃自家郡主亲题,“朱雀堂”三个大字笔法强劲又飘逸,入牌匾三分深,可见书法功力。
回到朱雀堂正室。
小侍从刚煮好参汤,端着水盆的映红走过来,看到她两手空空,瞬间明了。
她禁不住叹气,“咱们朱雀堂库房有珍稀人参,何苦去前院自讨没趣?”
映秋接过参汤端进里屋,看到黄花梨雕漆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庆阳府郡主江蕈。
她止不住落下泪来,“自从疼爱郡主的长辈走后,这府里多是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狗东西!我若不去提点一二,我们郡主往后在这府内日子怕更不好过。”
说着映秋走上前,摸了摸碗身,觉着温度刚好,用汤勺小心伺候着江蕈喝点参汤。
战场上追击残余敌兵的江蕈,不知为何竟让敌军反向摸着路线,遭受偷袭。
“嗖!”被一支暗箭从后背射中,箭矢几乎透过前胸,性命堪忧。
副将秦明,八百里加急军报朝廷,江蕈被从凉州送回京都侯府养伤。
路途中已昏迷五日,配着一名军医并几个忠仆暗卫,走小路悄悄护着送回。
郡主刚回京都之时,陛下曾让御医过府诊治。
御医来时,前院的人还会场面上装装样子,侯爷江保安和他的继室林夫人曾来朱雀堂探望。
待郡主苏醒,御医说万幸伤者身子骨底子好,伤口缝合后稳妥愈合、毒素清除,只要好生静养,一两个月就能康复。
御医不再来,府内医者每三日例行看诊,前院竟然连基本的样子都不愿再做。
别说过来探望自己女儿,便是一颗人参都吝于送给郡主补身子伤后虚弱。
方才有了前面映秋去前院找继夫人讨要人参不成,反倒被她的仆从羞辱一番。
江蕈依靠着床,虽盖着锦被但仍能瞧出她身量修长,鼻若悬梁。
此刻她脸色惨白,嘴唇裂着干皮。任由映秋给她喂参汤,瞧着映秋压抑的凄然和眼角的泪。
一向心宽的江蕈终是不忍,“等我伤好之后,便和朝廷奏请,咱们再回凉州大营,这府内待不了几日,不必和他们计较。”
“凉州西北苦寒之地,郡主您当真要这么躲着他们过日子吗?”映秋说完,用丝绢帮江蕈擦了擦嘴角,继续道,“老侯爷生前,命我等守着郡主您过活,守着您继承这侯府......”
“父亲春秋鼎盛,正值壮年,以后这个话不可再提,以免落人口舌。”江蕈打断了她的话。
“是,奴婢错了。”映秋低声回应,扶着江蕈躺下后,端着碗走到窗边的茶几旁。
屋中闷热,映红寻了个古色镂花铜盆盛了满满一盆的冰块,放置在桌面。
又打开了窗子,三足龙泉青瓷香炉中微烟袅袅,被风吹散,屋中立时盈满了淡淡的冷香。
江蕈闻着那安神的冷香,身体疲乏,有了困意。
睡意迷蒙之际,想到已去世的母亲和祖父母,想到幼时母亲温暖的手牵着她,给予她无限的爱;想到前年祖父那场败仗蹊跷,这两年她在凉州接替了祖父的位置,也在暗中调查各种内情......
映秋瞧着郡主将睡,轻轻挥挥手,命奴仆们退远了伺候。
朱雀堂一下静默下来。
“医者不是说已无大碍,怎么这大白天的又躺下了?!”嗓音尖锐而不满。
正是江蕈的父亲,现任的庆阳侯爷——江保安。
声音还未落地,江保安已踏入门内。
隔着老远的距离,他居高临下瞥了眼躺在床上的嫡长女,站在屏风前不再往前。
父亲不喜自己。江蕈自有记忆起,便觉得与父亲不甚亲近,后来母亲去世,继夫人进门后,父女情分更加淡薄。
等到祖父请来旨意,指定江蕈为燕阳郡主继承凉州大营,言明日后她可招婿在侯府。
父亲对她甚至是厌恶。
江蕈小时候十分勤勉,学武练字、骑马挽弓、晨昏给父亲和继夫人请安......希冀能获得父亲对她一句肯定,但从未有过。
长大后,便慢慢不再渴望所谓“宽厚如山”的父爱。
元配张氏去世后,刚过头七,江保安就续娶了继夫人林氏,很快便有了第二个嫡女——江焕,单看名字,便能察觉出,对次女的喜爱。
不像自己“蕈”,生长旷野草地、树木上的菌。
站在屏风外的江保安久不见长女过来请安,非常生气,他觉得二女儿乖巧嘴甜,万事恭顺父母。对比之下,长女就是个冷冰冰的蠢木桩。
老庆阳侯夫妇在世时,因孙女年幼失去母亲。
自知儿子贪恋女色,府内美娇妾抬进一房又一房,不停歇,整日沉迷色相迷惑、皮肉温柔,是个不务正业之人。
不久继夫人就进了侯府。
后面,大孙女在侯府的日子越发艰难。
最后,祖母把江蕈接到祖父的任上,放自己身边,亲自教养。
琴棋书画、文韬武略,教习先生都是高薪聘请,有时不吝亲力亲为。
祖父母对孙女舐犊情深、相伴相惜,拳拳之心暑往冬来相伴十载,直至祖父前年仙逝。
祖母受不了打击,重病也跟着去了。
成年后的江蕈,对自己混不吝的父亲没法正眼直视。
恰巧,父亲也如此看她。
江蕈年幼时询问祖父,为何把父亲养的这般难堪大任。
祖父深深叹息,大手抚着她的发顶,说因早年忙于打仗,奔波在外疏忽了子女的教育。
......
江保安怒目瞪着依然躺在床上的长女,厉声斥道:“你祖父祖母,没教过你见到长辈应该行怎样的礼节吗?”
闻言,江蕈收起飘远了的思绪。
合上眼,掩了掩心中痛色,低声道:“父亲息怒,不是我不给父亲行礼,实在是身上伤势未愈,下不了榻。”
“你!”江保安用手指着脸色苍白的长女,因发怒而白皙圆润的脸此刻涨红。
想了想,他今日前来朱雀堂可是有正事,“哼!大手一挥衣袖。
“这次便饶了你,我来,是有件要紧的事通知你。”
“父亲请说。”
“眼下,宫内为太子采选太子妃,公侯每家适龄女子,必须出一名女郎应选,你赶快养伤,庆阳侯府合该你去宫内采选。”江保安说完,找了张椅子坐下。
江蕈一下愣住。
站在门口的映红气急就要上前辩驳,手腕被映秋一把抓住。
朝着她摇头,府内规矩,主子自会对策。
府中老一辈人皆知,老侯爷生前,已经向陛下请回了旨意,小郡主将来继承他的衣钵,之前已接任凉州军营统帅,现在虽然养伤,但是仍可回去。
将来更是要继承侯府。怎可进宫去做别人家的太子妃?
何况郡主有领军之能,陛下惜才之心,只要郡主不去入宫采选,陛下定然不会追究。
再不然,适龄女郎,府内不还有二小姐吗?
年龄只差一岁,只说适龄女郎,又没说必须嫡长女。
江蕈声音低沉:“这是父亲的意思,还是林夫人的意思?”
“与你母亲无关,我是侯爷,这府内之事自然是我说了算!”
江保安不满她的询问,压不住的怒气又要升起。
实际前几日林夫人刚接到宫内旨意时,虽然眼热宫廷繁华,但听闻太子其人冷情冷性,且传闻不得陛下喜爱,非婚姻良配。
不愿亲女儿入深宫受磋磨的继夫人,当晚凭着床榻上几十种招式伺候舒服了侯爷。
梨花海棠相碾压,香汗淋漓,待气喘吁吁之后,林夫人吹了绵绵枕边风,这入宫的人选就被定了江蕈。
“父亲可知凉州军营还等着我回.......”江蕈劝说自己无数次不必在意,与他们之间,这点凉薄的血脉亲缘。
但人非草木,暗哑的嗓音,昭示她此时支离破碎的心,痛感堪比背后袭来的暗箭。
“你入宫采选,并非一定选中,若万一选中,陛下自然会派将军前去领兵!”江保安带了点厉色,冷言嘲讽道,“你母亲生前不是说要自在,牌位不入江府祠堂吗?我一直不愿如她愿。”
江蕈猛然抬头,盯着她的父亲,她不知母亲为何心死至此。但她一直想完成母亲这个遗愿,可身为人女,祖坟牌位之事她无法越过父亲去操办。
洛国国风开明,女子可抵御外敌、科举为官、封荫家族......男女双方嫁娶相等,无论男女,“娶”的一方生了孩儿便循哪一方的姓氏。
江蕈想起母亲本是家中嫡女,得外祖父母疼爱,原意是留在家中招女婿上门,上面几个哥哥姐姐也是疼爱这个妹妹。
奈何母亲当年单纯,恋爱脑冲头,屎壳螂糊住了眼,竟被父亲的皮相迷惑。
短暂相识了两个月,就被哄骗的非此郎君不婚!更是寻死觅活,绝食抗议。
心疼女儿的外祖父母,只得备上丰厚的嫁妆,送她出嫁。
婚后过起日子才知,自己挑选夫君的真性情,夫妻关系千疮百孔,情深而不寿。
最后,郁郁而终......
江保安冷声道:“你入宫采选,你母亲的牌位如何安排,你可做主。”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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