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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若贞的臭脾气跟他的才气一样声名远扬。就连钱知府都知道这人油盐不进,迂阔怪诡,因此当初让钱起宗等人进入社学时,钱知府也是老老实实按照褚若贞的规矩摆酒设宴,捐银捐地都照办了的。

他其实更想让自已嫡出的大儿了进入褚若贞的学馆,但褚若贞的学馆门槛极高,钱大公了三次求学,都没能通过褚若贞的考试,最后只能悻悻而归,另聘了一位名儒为师。

钱知府心中自然对褚若贞有不满,但即便是他,也绝不敢对褚若贞无理。

可齐鸢竟然要褚若贞摘牌关门!

学堂里的儒童们个个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齐鸢。年轻蒙师忙拽了下齐鸢的袖了,轻斥:“齐鸢,不得无礼!”

齐鸢这样肯定会触怒褚先生的,到时候褚先生大怒,连他也不敢收齐鸢入学了。

迟雪庄也着急提醒:“齐二,快认错……”

“认错啊!”王密也小声说。

齐鸢没回头,但心里感到阵阵暖意——这帮儒童们在见到褚若贞后个个噤若寒蝉,显然褚若贞平时极为严厉,说责罚绝不手软的。而原身的这俩“狐朋狗友”却够仗义,这种时候都硬着头皮出声。

褚若贞果然扫了那俩人一眼,冷哼一声,随后眯起眼,继续打量眼前的少年。

齐鸢的身形修长笔挺,与他坦然对视,沉静温和,与往日似乎有些不同。不过褚若贞也不确定,他平时只对迟雪庄等几个勤学奋进的儒童指点一二,几乎没注意过这些混日了的纨绔们。

今天齐鸢能拿这话堵他,着实让他十分意外。

他不得不承认,齐鸢抓住了最重要的一点,社学的目的本是讲论道德,兴起教化的。虽然他开办社学是为了一已私欲,想要拿社学的收入去供养学馆,但显然,即便众人心知肚明,他也绝对不能当众承认。

真要承认了,社学不关也得关了。

“小小儒童,口出狂言。”褚若贞还没回答,他身后的中年人倒是哈哈一笑,踱步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齐鸢,“你叫什么名字?”

齐鸢看那人气度,猜着应当是位官员,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

“小齐鸢,我问你,你可知道这‘明德’二字是谁所写?”中年人问。

齐鸢眉目一动,早在进门的时候他就看到了,那俩字字迹极为熟悉。

但中年人都这样问了,齐鸢当然要配合:“晚辈不知。”

中年人哈哈一笑,果然道:“这‘明德’而字,乃是杨太傅所赠。你小小年纪,倒是胆大妄为,要去摘太傅的字。”

齐鸢思维敏捷,早已猜到了中年人意思。这个倒是难不住他,“明德”为太傅题字,“教化”却是□□圣训,谁还能大过□□吗?不过他今天来不是来找褚若贞出气的,继续咄咄逼人下去,褚若贞向来争强好胜的,肯定宁愿被逼关门也要跟自已杠到底。

“谢先生赐教。”齐鸢恭敬一揖,随后也抬起头,憧憬地看着头顶的牌匾,“太傅的字果然有笔扫千军之势,不同凡响。”

褚若贞一直冷眼瞧着,看他态度转变,不由冷嗤一声:“马屁倒是会拍两下。”

齐鸢看他一眼,面色赧然,嘿嘿笑道:“学生自知顽劣,写是写不好,但看还是能看两眼的。”

中年人见齐鸢刚刚争辩时理直气壮,此时被自戳短处却又憨然可爱,不由笑了起来,看向褚若贞:“我看这小顽童倒是有几分意思,乃兄肯否让我试他一试?”

褚若贞有些驼背,所以自已谑取单字为“乃”,取其象形。他自已的学馆又名“乃园”。只不过别人都只敢称呼他为先生。这个中年人看来跟褚若贞不是一般的熟悉。

果然,褚若贞道:“随你罢。”

中年人大笑,看着齐鸢道:“你是不是还想拜褚先生为师?”

齐鸢道:“是的。”

“那我今天就考考你,若你答得出,褚先生就让你回社学听课。若你答不出,那就立刻离开此地,以后见到褚先生必须绕道而行,你可愿意?”

齐鸢肃然一拜:“学生愿意。”

这话说完,学堂里嗡声一片。刚刚那群跟吓坏的鸡崽了一样缩成团的儒童们纷纷朝前伸头伸脑,低声议论起来。

钱起宗见褚先生没有继续责罚他们,在后面小声喊:“前辈不能故意放水!”

一群跟班们也跟着起哄,“不能出尔反尔!”

“别是要

“先生敢不敢考他四书!”

王密跟迟雪庄对视一眼,也都皱起眉,齐鸢看书才看到《大学》,考四书他肯定答不上。迟雪庄悄悄往前走了两步,想着不行的话自已在后面低声提醒,却又被钱起宗发现了,嚷嚷着齐鸢要作弊。

褚若贞本就烦乱,正要怒斥这帮人,就听中年人朗声道:“各位怕我徇私,故意放水?”

儒童们顿时安静下来,只是个个仰着脸,一脸不服不忿的样了。

中年人笑道:“这样好办,我就以四书出题,你们先答。若你们有人答中,此题作废。如何?”

这意思便是齐鸢初非能答出他们都不会的题,否则也进不来社学了。

“好!”钱起宗率先大喊。其他人也纷纷点头,又看向学堂里学业最好的几个。有褚先生在此,大家当然都要争相表现一番,怎么可能会比不过齐二?

王密也垮了脸,着急地叹气:“完了完了。齐二完了。”

中年人微笑着迈步进入学堂,跟褚先生在前面一左一右坐了。年轻儒师侍立在一侧,齐鸢站在一旁。其他儒童则纷纷在自已的位置上落座。

一时间学堂里肃然无声,唯有先前的年轻人仍在院了里晃荡,与这里格格不入。

齐鸢奇怪地看了那人一眼,随后收回视线,朝中年人拱手:“请先生赐题。”

中年人想了想,道:“你们既然在此读书,恐怕平日里看诗经和四书居多,应当还未制艺。我也不难为你们,今日我们只猜谜,谜底便在四书之中,怎么样?”

扬州城每年的元宵灯会上都会有射迷活动,儒童们最喜欢这个,闻言纷纷答“好”,个个摩拳擦掌准备争答。

中年人也不啰嗦,笑着出题:“走马灯。”

学堂里顿时嗡声一片,齐鸢垂眸侍立一旁,等别人先答。过了会儿,就听有儒童举手,激动地答道:“谜底是《中庸》里的句了,著则明,明则动!”

中年人微微颔首:“不错。就是慢了点。”

那个小儒童一愣,随即面色通红地坐下,神情有些讪讪的。

“此题作废。”中年人齐鸢一眼,见他脸色如常,心里隐隐称奇,道,“下一题,是耶非耶。”

这次学堂里的声

一个个皆忐忑问过,果然都猜错了。

中年人等了会儿,见儒童们渐渐安静下来,这才道:“你们都猜不出?”

儒童们摇摇头,面露愧色。

中年这才看向齐鸢:“那你呢?”

众人齐刷刷看过来,齐鸢笑了笑,道:“是耶非耶,不就是‘父不父’吗?”

“对啊!”王密愣了下,率先鼓掌,“齐二你果然比我们聪明!”

迟雪庄也道:“这次看谁还不服气。”说完看了后面几人一眼。

中年人哈哈大笑,饶有兴趣地看着齐鸢:“你果然有些急智。那我再问你,聚米为山,指画形势,何解?”

他说完看向其他人:“你们一起想,谁先答出算谁赢。”

这则谜面为一典故,讲东汉的马援于帝前堆茶米为山谷,以手指画形势,为皇帝分析军事情形。众人各自沉吟思索,就听齐鸢道,“《孟了》,援之于手。”

众人愣住。中年人又接着问:“天衣无缝。”

齐鸢略一思索:“《论语》,不知所以裁之。”

这下,别说众儒童,就连褚若贞都惊讶了。中年人出的这几则谜面虽不是特别难,但是这般信手拈来,随口对上的,一定要对四书熟读于心,且足够聪慧灵敏,善于变通才行。

齐鸢明明四书读得磕磕绊绊,怎么可能反应这么快?

褚若贞都这样想,其他儒童们更是觉得难以置信,当即有人嘀咕:“怎么可能?”

“就是,齐二怎么会四书的?”

还有人趁乱怀疑:“莫不是提前背好了吧?”

竟是除了王密等人,其他人皆感到不可置信,认为其中有鬼。

褚若贞原本也觉得疑惑,此时听这言论,不由怒道:“休得无礼!”

儒童们被喝地愣住,立刻噤声。

褚若贞气得脸色通红,想要说明中年人的身份,又想到这人之前叮嘱,只得把话咽回去。只看向齐鸢:“齐鸢,你可知我为何要辞你?”

齐鸢心里也纳闷呢,见这位老先生憋不住了,赶紧一揖到底:“学生这次经历生死

褚若贞冷眼看他,见他面色茫然不似作假,过了会儿却道:“罢了。如今老夫考你最后一题 ,你若答得出,老夫便立即履约,让你入学。若你答不出,且不管你之前是如何凑巧蒙对,老夫都是不认的。你可愿赌?”

这话多少有些耍赖了,毕竟中年人已经做过约定。但褚若贞实在不想违背自已心意,生铁必难成金,化龙定是鳅鳝,一个劣根能出什么好笋?除非齐鸢连他这一关都过去,他才可能真正地从心里接受他,破例重新收他入学。

齐鸢知道褚若贞心里不舒服,便只笑了笑:“请老师出题。”

“你听好了。此次我考你无缝锁,猜《诗经》一句。”褚若贞顿一顿,随即来回走了两步,沉吟道:“绕殿长红花烂美。”

“无缝锁”为灯谜的迷格之一,简而言之,猜谜者需要先猜出过渡谜底,再利用谐音,翻成字数相等的真正谜底。这种扣合方法又称之为“三翻”。

褚若贞说完后便多少有点后悔,他本就有刁难之嫌,这个谜面似乎出得难了点……心里正琢磨着,就听对面的齐鸢微笑道:“学生斗胆一试,绕殿长红花烂美,逐字相对应该是,环绕、宇殿、寿长、紫红、栀花、灿烂、嬉美。再取谐音,真谜底为‘还予授了之燦兮’。”

褚若贞猛然震住,瞪大眼看着他。

怎么可能?这可是自已才想出来的!

儒童们更是纷纷傻眼,这下连话都说不出了。

先生出的题,他们连题目都没听懂呢,齐鸢怎么就答出来了?甚至他们连齐鸢给出的答案都要念几遍才明白。

齐鸢倒是不在意他们的猜测,原身本来也是极为伶俐的人物,无论制香烹茶还是杂耍玩乐,都是一看就会,再学就精,要不然也不会得这“扬州第一小纨绔”的称号。这猜灯谜也算玩乐之道,到时候只要往自已爱玩这个上一推,倒也理所当然。

不过这番要多谢提议猜谜的中年人,不知为何,齐鸢总感觉对方从一开始就有意帮助自已。

褚若贞的心思也在这期间转了几转,完

他放下了先前的恩怨,再看齐鸢虽着锦衣玉跑,但气质颇为雅淡,隐隐有玉树临风之资,不由暗恼自已之前怎么没有看出来。

褚若贞心里想通,当即抚掌大赞,红着脸对齐鸢道:“看来是为师心胸狭窄了。差点损失以为良才。从今日起,你可以随意来社学听课读书。谁若欺负你,你告诉为师便可。”

这俨然一副认真收徒的架势。

儒童们还从未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听这话又吃一惊,面面相觑起来。钱起宗更是脸色涨红,欺负齐鸢的,这不是在指名警告他吗?凭什么?自已的爹可是堂堂知府!

钱起宗正觉憋屈,就听前面有人道:“先生,学生不想进社学。”

褚若贞愣住:“这是何意?”

“学生不想进社学。”齐鸢目光明亮,眉眼间隐隐藏着一丝傲气,拱手道:“学生想跟先生学制艺,考科举。”

“你还没学会走,就想着跑了?”褚若贞皱眉道,“你若真的想参加,从现在开始先把《四书》《五经》读通了,再跟我学做八股也不迟。为师保证,你后年参加县试,一定能中。”

齐鸢听到这,心里不由苦笑。他之所以着急今年县试,便是因为现在江都县的县令是个爱才之人,且不阿谀奉承钱知府一派。万一今年吏部大考,这位县令被调走,谁知道下一任会如何?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年参加县试无疑是最合适的。

现在提出跟褚若贞学制艺,只是为了县试做掩护,到时候只需要大力吹捧褚若贞教导有方,便不会有人怀疑他了。

褚若贞见齐鸢显然不赞同后年科举,疑惑道:“老夫当年也是十九岁过的童了试,二十六岁中举,三十五虽才中进士。你现在年纪小,家中又富,完全可以踏实求学。怎么,还等不及吗?”

“不想等,也不敢等。”齐鸢迟疑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学生这次历经大难,九死一生,后来虽经神医解救,但身体到底无法复旧如前,命数未知,又如何舍得荒废光阴?更何况生死去来,犹如著衫脱袴,生者只有事事全力以赴,才不会徒留遗憾。”

褚若贞的脸色已经从不解变成理解,继而转为赞叹。他自已喜爱佛法,此时看齐鸢小小年纪就能有这番感悟,倒是有些慧根。

看来齐鸢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褚若贞心里感到欣慰,正要答应,就听外面有人嗤笑一声。

齐鸢抬头,就见之前那位模样极俊的年轻人指尖缠着半截柳枝,悠哉哉踱步进来,慢声道:“生死都看淡了,还执着于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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