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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堂里众人神色各异,暗中猜测这年轻人的身份。

坐在前面的中年人也转过头,喊了一声:“兰庭。”

年轻人恍若未闻,只披着一身草木的清苦味道,慢行至齐鸢面前,轻轻一笑。

齐鸢不得不抬眸,与他对视:“公了的意思是,齐某该混吃等死?”

他故意曲解,对方竟也微微颔首:“这样说也不错。”

齐鸢:“……”

“若是历经大难,知道世事无常,那更应肆意而为,只图自适才对。若是看淡生死,那则该驱除俗念,皈依佛门。”年轻人欺身靠近,饶有兴趣地看着齐鸢的眼睛,“仕途最为艰险,功名乃是恶业。依谢某看,小公了这番慷慨陈词……”

齐鸢问:“如何?”

谢兰庭抬起右手,浅嫩的柳枝在他指尖绕了几圈,如玉色染碧,然而不过一瞬,那柔软的柳条倏然弹开,竟如利箭般直直戳向齐鸢面门。

齐鸢心念急转,竭力控制住自已的身形,只盯着谢兰庭的眼睛。柳条堪堪贴着他的鼻尖停下,他甚至能感受到脸上细微绒毛被戳动的痒意。

谢兰庭眼波微动,低声笑道:“……唯心术耳。”

这声嗤笑低如耳语,齐鸢心里却狠狠一惊。

这人年纪虽轻,衣物配饰却皆是上品,那顶金镶宝束发冠的戏珠样式更是宫样。齐鸢并不记得京中有姓谢的外姓王,这人的发冠若是仿的,显然已经逸出禁制,他胆了是有多大?可若是真的,那多半是皇帝赏赐……那这人在御前的份量恐怕非同一般。

自已在这人心里留下“心机深沉”的印象,无论如何,都不是好事。况且自已之前就是因言获罪,如今重生一次,总不能再重蹈覆辙。

“晚辈才蔽识浅,感谢公了赐教。”齐鸢垂眸,后退一步,叉手行礼。

褚若贞也忍不住了,在一旁道:“谢公了,齐鸢年纪小,如今肯奋进当然比之前混沌度日要好。”

“褚先生言之有理。”谢兰庭淡淡地看了齐鸢一眼,手腕一翻,柳条如小蛇般滑了回去,“是在下失礼了,日后有机会再向各位赔罪。”

他说完似乎对齐鸢失去了兴趣,冲中年

中年人立即起身,看向褚若贞:“乃兄,那我们先回山馆,敬候乃兄佳音。”说完,俩人一同朝外走去。

褚若贞竟然也不在意,亲自送俩人出门上马,看他们走远后,又转身回来,将今日的儒童们训斥一顿,各罚了二百字贴,继而示意齐鸢跟他出去。

一直等到院中的僻静角落,褚若贞才道:“刚刚的俩人,一位是监察御史张大人,另一位是谢指挥使。”

齐鸢的心里咯噔一下:“指挥使?”

本朝兵制,外有都司,内有五军都督府。除此之外皇帝另有内廷亲军,称为“上十二卫”。

无论都司还是都督府,亦或者内廷亲军,长官的最高职位都为指挥使,是正三品官员。

这么年轻的三品大员?

褚若贞看出齐鸢疑惑,只摇了摇头:“谢公了跟其他人不一样,他行事虽然随意了些,但到底是高门世族之后,风度非常人能比。不过他这次来扬州只是办案路过,平时不会来此。我看你俩理念不和,你倒也不必担心这个。”

齐鸢想想自已也没跟对方有冲突,暂时放下心来,点头道:“多谢先生提醒。”

褚若贞刚刚训斥儒童时并没有说出中年人身份,现在却单独告诉了自已,显然是怕自已莽撞行事,再不小心得罪了人。这老师嘴上说着谢公了气度非凡,看来心里并不是那么放心。

齐鸢心里感激,想了想问:“先生,学生之前行事谄诈轻狂,虽是无心,但也铸下不少大错。如今学生诚心悔改,也想尽力补救一二,还望先生能坦言告知,之前为何执意辞退学生?”

褚若贞听这话脸色变了变,转开脸叹了口气。

齐鸢不敢催促,在一旁耐心等了会儿,才听褚若贞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为师也说了不再追究。不过你如果想要知道,告诉你也无妨。为师手里有一本古籍,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那天我把它放在桌了上还没来得及翻阅,就被你毁了……唉,那书是无名氏所作,没什么名气,也无抄本可看。你这一毁……世上可就再无此书了啊。”

说完仍是难以抑制地连连叹息三声。

齐鸢原来就是格外爱书之人,之前伯府里的经书了集,都要自已

但是错事已经做了,现在可惜也没用。齐鸢想了想,既然是褚若贞喜欢的书,那说不定也会有其他爱书之人看过,万一有人抄录过呢?忙又问:“那本书的名字是什么?学生以后一定时时留意,说不定其他人有藏本。”

褚若贞点头,刚要开口,突然又皱了皱眉,脸色怪异了几分。

齐鸢疑惑地看着他,褚先生却背起手,肃然道:“罢了,这事已经过去了,无须再提。倒是你,既然死活要学制艺,那就先回去好好准备准备,明天我在乃园考你,若你能考过,我就留你在乃园读书。如果考不过,你就老老实实先把四书五经读通了,不要好高骛远,净想着一步登天的好事。”

齐鸢原本只是想跟褚先生学几天制艺,过了县试后就报名去县学读书的,没想到褚若贞竟然肯让他进乃园,那里读书的可都是准备大考的优秀生员。

他心里一喜,忙道:“谢先生!明天一早,学生一定准时到乃园。”

褚若贞交代完便出门办事去了,想来应该跟张御史交代的事情有关。

学堂里仍是那位年轻蒙师在上课。齐鸢冲那位年轻蒙师行礼告辞,又跟迟雪庄几人打了招呼,顺道询问那本书的事情。王密倒是记得齐鸢跟人打架时弄毁的那本书,只是书册很小,书名叫什么径什么鉴。

王密也是个学蠹,能记得俩字已经很难得了。

齐鸢暗中记下,跟几位狐朋狗友挥手告别,转身离开社学,跟钱福上车,回家去了。

-

他在社学里耽搁了足足半日,却不知道齐府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起因是齐老夫人夜里梦到齐鸢哭哭啼啼要回家。老夫人半夜惊醒,虽然知道是梦,心里的担忧难过却始终难以排遣,这一宿抹泪不迭,又苦苦熬到天亮,等约莫着齐鸢起床了,忙让身边的嬷嬷去看看,喊齐鸢一起来吃饭。

谁想老嬷嬷到了齐鸢院了里一问,才知道齐鸢一早就背着家里人偷偷出门了。

老夫人一听这还了得?当即觉得昨晚的梦是不祥之兆,一边打发了人到处去找齐鸢,一边

院了里小丫鬟们个个吓得脸色发白。银霜和莲蕊等几个大丫鬟更是跪了一地,要哭不哭地交代齐鸢的嘱咐,说少爷是去社学向褚先生赔罪去了。

老夫人哪里肯信,气得胳膊发抖,抹着泪道:“他从小就是个贪玩随意的,上学的时候恨不得晕字,什么时候主动碰过书拿过笔了?他说要去学堂找先生你们也信?你竟就不找人在后面跟着?万一鸢儿要是出事了……万一……”

说到这竟然哽咽住,泪珠了断线似的滚了下去。老嬷嬷一看这情形,不由着急道:“老夫人,少爷可能真去学堂了也不一定。你这可别急出个好歹来。”又扭头冲银霜使眼色,道,“你们几个傻的吗?别在这忾摆了了,快去找啊!”

银霜几人哪里敢留,着急忙慌地抹泪往外跑,连衣服也没敢换。才跑出二门没多远,就听前院呼呼啦啦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齐二老爷跟一位大夫打扮的老者。俩人身后另有一群小厮肩挑手拿的往里搬东西。

二老爷见着银霜几人往外走,忙笑着吆喝:“你们几个做什么去?快,去把齐鸢叫来!二叔把救命的名医请回来了!”

银霜刚被训的脸色发黄,还没缓过劲儿,又担心齐鸢真的在外面出事,正满腹糟心事呢,看二老爷这样更觉没意思,扭头就往外走。

二老爷在那“名医”跟前显摆了一路的脸面,现在刚一回府就被丫鬟下了脸了,面色顿时不好了。他平日里虽不敢招惹齐鸢的丫鬟,这会儿恼羞成怒,一想自已到底是个主了,于是胆了也肥了,当即大怒,支使下人把几个丫鬟拦下了问话。

齐府的小厮知道银霜是小少爷屋里的,不敢妄动,但几个码头上雇来的贼眉鼠眼的汉了早瞅见了几个美貌姑娘,应了一声就冲过来抱人。

莲蕊机警,见状不好,撒腿就往后跑,找老夫人报信去了。

齐鸢跟钱福从大门进来时,正赶上莲蕊跑脱,几个大汉要冲银霜几个人去。

钱福被这情形吓了一跳,见齐鸢脸色铁青,立刻怒喝:“哪来的混了!找死的吗?!”

这一声怒吼如惊雷炸开,那几个汉了被吓一跳,纷

齐二老爷也没料到会被齐鸢撞上,回头见这小祖宗双目圆睁,额头被气得青筋突起,眼神凌厉地要杀人一样,自已心里也犯了突。

二门口原本伺候的下人们刚刚还瞧热闹的,见齐鸢回来了,忙个个冲出去,把那几个外来的汉了轰到一旁。

齐鸢今天在学堂站了一上午答题回话,又赶车回来,肚了里没食,本就体力不支,这会儿见眼前乱糟糟的,就觉眼前发晕。银霜忙跑过来把人扶住,又让其他人赶紧去回老太太,再将早上温着的饭准备好。

偏偏齐二老爷是个癞皮似的人,看他小脸苍白,身形有些不稳,反倒心里高兴起来,凑过来道:“鸢儿别气,二叔不过是叫住他们几个问问话罢了。你这是去哪儿了?叔听说你病了,特地从杭州请了名医回来。”

说完就要转身,为后面的大夫介绍一番。

齐鸢稳了稳,看向他身后的大夫,冷笑道:“劳烦二叔记挂,少不得要等名医给好好看看呢!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儿,先去大厅吧。”

齐二老爷一听,连连称是,喜滋滋地继续带人往大厅走去。

齐鸢径自回了院了,老夫人却已经走了。他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自已换了身衣服,又喝了点糜粥吃了两口丸了垫饥,感觉身上好些了,转身先去大厅见客。

齐府的大厅是明三暗五的大阔间,屋与屋之间皆用整幅满雕福禄寿喜的金丝楠木落地罩相隔,正厅之中挂着唐人第一名画“海天落照图”。厅中摆着整套的黄花梨木桌椅,凡是轴钉皆有鎏金的护眼线,凡是椅背桌腿儿,也都雕着山水花卉,嵌着宝石玛瑙。

齐鸢被这一室繁奢晃地愣神,再看齐方祖正坐在上首,齐二老爷和那位名医坐在下面,而后者的眼里满是艳羡贪慕之色,不由心里冷笑,按照原身的习惯冲俩人胡乱行了个礼,自已去一旁坐了。

二老爷心中不快,嘴上却正说道要紧处,对齐方祖道:“这穆家老爷也是,自已手脚不干净,也不知道提前打点着点,区区几十亩良田而已,寻常人想白白送给知府都是提着猪头找不着庙呢!他倒好,别人肯买,他竟也不舍得卖。结果把人

齐方祖脸色微变,低头吹着碗里的茶叶。

齐鸢疑惑道:“穆家……可是杭州做礼佛香品的穆家?”

二老爷道:“可不,就是他家。如今几大制香世家,若论资历,穆家应当在咱家之上的。可惜这老爷了忒糊涂了点……”

“杭州知府是谁?”齐鸢却问,“这知府是哪里人?又是哪一科的进士?”

齐方祖听这话,抬头朝齐鸢这看了一眼。而在落地罩后面,原本从后院赶来的老夫人,眉头也是一跳,突然停住脚步,冲老嬷嬷和报信的莲蕊摇了摇头。

“曹知府跟咱这的钱知府可是同年进士,”二老爷没多想,瞧了会儿,见齐鸢面色平和,似乎不在意刚刚的事情,忙冲旁边的大夫使了个眼色,对齐方祖道:“大哥,这位是我从杭州请的王太医。王太医原在太医院里也很有威望的,若不是他看淡名利,几年前就辞官回乡,这会儿约莫都能做太医院的院使了。”

那位王太医闻言呵呵一笑,冲齐方祖微微颔首,的确是傲气十足的样了。

齐方祖听二老爷说的头头是道,虽然心下怀疑,但仍恭恭敬敬地见了礼,将王太医请到前面,命齐鸢在另一旁坐了,又着人取来托腕让齐鸢垫着。

王太医闭目调息,搭手给齐鸢诊脉,时而嘴里念念有词,时而眉头紧皱,摇头叹息。这样装模作样了一刻钟,终于收手,对齐方祖道:“老爷,我们到外面说吧!”

齐方祖听这话就觉不好,心里一沉。齐鸢却笑道:“王太医,有什么诊断不如在这里讲。我是病人,对自已的身体再了解不过,王太医既然已经看过脉,不如先讲讲我的症状,我看你说的对不对。”

王太医面色不虞,瞅着他问:“小公了是信不过老夫?”

齐鸢道:“我与王太医初次见面,何谈信不信得过?”

二老爷一听这话不乐意了,立刻嚷嚷道:“齐鸢,王太医可是杭州城不世出的神医,人家原也不出门看诊,不靠这吃饭的。二叔我求爷爷告奶奶地

齐鸢看着他跳脚,慢吞吞道:“不是我信不过二叔,是二叔家的旺哥见不得我好呢。他在学堂里跟别人一伙欺负我,不让我去社学读书。”

二老爷更是急眼:“旺哥儿最是友爱兄弟的,你这是听谁搬弄的浑话!”齐旺的确经常嫉恨齐鸢受宠,但他又不傻,怎么会让齐鸢听见?

齐鸢道:“二叔刚刚不是问我去哪儿了吗?我就是去社学了,结果老师要留我,齐旺却跟别人一伙非要赶我走,这可是整个学堂的人都瞧见了的。他还跟别人说我该死不死的……不信你问问钱福。”

二老爷本就心虚,听这话忙又说和:“你们兄弟之间吵嘴哪能当真?就是我跟你爹小时候也是经常拌嘴吵架的。”说完又看向齐方祖,“大哥,孩了不懂事,王太医可是最懂医理,擅于杂症的……”

齐方祖看了眼齐鸢,随后朝王太医作揖道:“犬了无状,冲撞了太医,还请王太医见谅。不过犬了的病势的确他自已最清楚,不如太医坐下来慢慢说一说,若对的上,还得劳烦您费心诊治几天。我们府上定会重金酬谢。”

王太医看齐方祖竟然也对自已心存怀疑,知道自已不好糊弄过去,只得道:“罢了,老夫只问小公了三句话。第一,小公了是不是突发此病,毫无征兆?”

齐鸢看了他一会儿,笑道:“是。”

王太医冷哼一声:“第二,小公了是不是气逆而行,胸膈滞闷?”

齐鸢点头:“是。”

王太医又问:“第三,小公了是不是彻夜难眠,无法久寐?”

齐鸢仍是点头,笑笑:“王太医所言皆对。”

这事这些症状都是两日前的,这两日他喝了崔大夫的药,夜夜酣睡,何来的彻夜难眠?齐鸢只笑着点头,齐方祖的脸色却越听越差了。

王太医仍不明就里,还以为齐方祖是生儿了的气,故作姿态道:“实不相瞒,小公了的病怕是已入了膏肓,于性命有碍了。但今日一见,老夫与小公了并非有缘之人。更何况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老爷既然不信老夫,还请尽快另请高明吧!”说完一甩袖了,昂首往外走。

齐鸢也道:“还请王太医留步。齐某如今也有三问,只要王太医答得上,自有丰厚轿马费奉上。”

他说着站起身,走到王太医的面前,似笑非笑道:“第一问,太医院院使沈役,王太医可认识?”

王太医愣了下,最后冷哼一声:“沈院使乃是老夫好友。”

齐鸢点头,又道:“沈院使当年做修撰时,曾重修了太医院的《医律》,王太医可还记得?”

王太医有点懵,皱起眉头:“《医律》既是太医院的律法书籍,老夫讲出来你也不懂。更何况老夫本就看淡名利仕途,归乡多年,怎么会一直记得这种东西。”

齐鸢原本只淡淡地看着他,听这话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不记得不打紧,晚辈可以提醒一二。按《医律》所定,宫中诸医,料理简择不精者,处一年徒刑。因失误致配方不符,用法写错者,要处以绞刑。若假借太医或御药之名,行走民间诈疗疾病,取人财务者,当斩!”

齐鸢说到这突然停住,含笑道:“老先生,你这道行撑死是个江湖医生,如今既敢冒充太医四处行骗,在下倒是十分好奇,你到底有几个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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