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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一手直了直腰,开始收棋子。刚才最后的三盘棋用的是崔景派人送来的棋具,棋下完了,人都走了,走前也没把棋子收好,刘一手沿袭四方馆的棋工规矩,完棋必收棋,自己动手帮对方收棋。
马天元见状便上前拿起了棋奁:“我来吧,你歇会儿吧。”
刘一手下意识地接语:“我不累啊,原是我该做的事。”
马天元看了她一眼,神色很是复杂:“是我想累一累。”
这话听起来要多颓废便有多颓废。
刘一手立时放下手中的棋子,小心探看马天元的脸色。
经历才刚那一番折辱,一贯骄傲的马天元会很难过吧,但是,没有!他的脸上虽有一闪而过的落寞,却转瞬恢复了常态,那种严肃中透着一丝桀骜的模样,刘一手忽然明白了,当时在四方管自己作为初见时,以为那是他身为四方馆老人自持资历的一种傲慢,现在才明白,这只是他对自己的保护色。
是强装的坚硬吧!
马天元似是觉察,放下棋子看向刘一手:“事忙完了,咱们此行的差事也算完成了。”说着,看了看周边纵情享乐的人群:“在四方馆中做事,日常困于一隅,很难有机会来这种地方,你也四处走走看看,权当长长见识。”
刘一手知道这个时候,若两人单独相处,难免要提及刚才的话题,即使是好言宽慰,恐怕马天元也会不自在,独处对他倒是更好些,于是便应了:“那好吧!”
她起身离开,此时心中的确有个地方要去,大约判断了个方向,刚走出两步,又回来了,背起了马天元的棋箱,虽然念着韦姐姐,但也不能忘了今日是来公干的,身为棋工助理的本份就是人在棋在,不能赢了两局棋,就忘了本,将箱子丢给马天元。
马天元见状心中一暖,同时也知道刘一手有事要办,短时不回来,这是要跟他在府外再见。于是又好心提醒:“还记得老孔他们教你的规矩吧。”
刘一手点头:“记得!非允勿视,非允勿听,非允勿言,非允勿动。”
马天元笑意微展:“去吧,粗粗看看就回来,别误了车。”
见马天元笑了,刘一手便也放心了,转身匆匆去落实自己的计划。
要见韦姐姐,这么大的王府怎么寻呢?是人都要吃喝拉撒!一个人不管是自己想藏起来还是被人藏起来,都免不了要吃喝拉撒。所以,顺着这样的寻人思路,刘一手便跟着上菜撤盘的侍女找到了寿王别墅的厨房。
不管韦姐姐在哪里,此刻都该进膳了,不出意外,膳食也只会从别墅的厨房送出,顺着这条线,定能见到韦姐姐。
只是,厨房大的像是个宫殿,煎炒油炸、蒸闷炖煮、腌渍脍炙都各有一大块区域,再加上菜地库房,刘一手在里面差点迷路了,都没问到合适的人寻出韦姐姐的下落。
她初时以来客自称,说要和府内的正头娘子,寿王的正妃韦氏相见,问到的人都摇头不知,既不知寿王新娶了正妃,也不知道正妃是韦氏,现居别墅何处。
这就很诡异了!
刘一手觉得不能再瞎问了,冷静观察了一番,发现有个衣着显贵的厨娘子,万事不上手,只动动嘴皮子,可见是这一群人的总管事,走了过去。
她对着厨娘子微施一礼:“我是韦妃带来的家生婢女秋韵,来取我家娘子的膳食。”
厨娘子撇着嘴:“秋韵?”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春熙呢?”
“有戏。”刘一手暗掩兴奋:“娘子身子不适,春熙姐姐贴身照看自是脱不开身,便派我来了。”
“先寻个不碍事的地方站着等吧。”厨娘子掉头看向别处:“那个,送去长欢殿的膳盒妥当了吗?来催了!”
说完,厨娘子不悦的白了她一眼:“以后不要来催了,王府规矩大,我们这些人便都依着规矩做事,各房各院的膳食皆有时辰定例,到了时辰来取自然有。”
刘一手忙不迭地点头,并露出略显讨好的笑容:“您说的事,府里不仅规矩大,地方也太大了,我初来还不熟,来时一路问着方能寻到这里,现在怎么回去倒不知了,凡请厨娘子指点一下。”
又挨了两次白眼后,刘一手便提着膳盒向着长欢殿碎步小跑而去。
只是这殿阁的名字起的虽好,而位置却是偏僻,且越走越荒凉。小径蜿蜒、花草稀疏,及至长欢殿前,殿阁与院子清冷的景象饶是让心里已有准备的刘一手都倒吸一口气。
正殿倒是宏伟壮观,金碧辉煌,只是无甚人气。
既没有初入寿王别墅森严罗列的侍卫,也没有前院伺候的熙来攘往的婆子婢女,更别提和正在举办家宴的蓬莱阁那样的欢声笑语了。四下寂寥的不像一位王府正妃的寝殿,倒像一处圈禁犯错外室的冷宫。处处透着一种来去随意、爱住不住的轻慢。
她提着食盒,迎面偶遇的一两个下人也不盘问,她想去与人搭讪也无人搭理,便一路进了正殿,却在正殿遍寻不着,也不敢高声呼唤,又顺着小路进了后花园。
后花园居中是一处水面辽阔的湖塘,围湖也修了廊道水榭。但大半个湖塘的残荷败枝也未及收拾修剪,就那么干瘪衰败的,要死不活的杵在水中,加之深冬残阳的照射,寒风冷霜的摧残,任谁看了都心情灰暗。
偏这么个景,这个么时辰,对面临湖的水榭处有一个人影,对着半塘残荷发呆。
看到身形,莫不是春熙?
刘一手看不真切,便向那边走了过去。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
渐近了,吟诗之声骤然响起,原是慷慨的《短歌行》,现下则透着凄苦与悲怆,且这腔调很是不同常人,发音咬字很是吃力的感觉,发出的音调也是荒腔走板,说不出的怪异。
她有些迟疑了,停了脚步,天光越来越暗,最后一丝暮阳也下去了,看到四周再无他人可问,时辰紧迫,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向水榭走。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何枝可依?”
没错,正是一个女子在吟诵。虽然腔调古怪,听来并不真切,待走近了,再细细分辨,就听得明白了,正是曹孟德的《短歌行》。
这娘子便是一腔苦闷,倒也是奇人,后宅女人忧愤莫不是读读《诗经》,或者《孔雀东南飞》刘一手心中默想,“能以短歌行抒怀的,当真并不应当困于后宅。特别是她前两句还算吟诵,而后面这几句,分明是用力嘶吼而出的。
想着,走着,便到了水榭,暗暗看了眼那人影,正是位娘子在临湖饮酒吟诗,衣着身形不是春熙,倒也些像韦娘子。
可韦娘子一向进退有度,怎么会喝了酒在这里……她急匆匆便走过水榭。
便在这时,蓬莱阁的方向发出一阵阵欢快的欢呼声,紧接着,成百上千的天灯自寿王别墅向夜空缓缓升起,刹那间,璀璨闪耀、灯火交织,整个夜空都被点亮了。
自然也照亮了刘一手所处的残荷藕塘,离她几步之遥的那个人影。
“韦姐姐?!”
那人侧转过身,看着那夜空中的灯火阑珊,有一时的失神。
虽是侧颜,却是绝美。
虽是侧颜,那泪痕却也是清晰可见。
烟火带来的瞬间灿烂的映衬下,她的失意、萧索、寂寥,那样复杂的情绪衬的她那独特的气质与容貌,让人为之触目惊心。
当下,刘一手便明白了韦姐姐婚后在这府中的处境。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努力绽开笑颜,像是寻常故人意外重逢的那样。
笑容中只有欣喜,并无问询、担心、同情,等多余的情绪。
四目相对,韦娘子立时愣住了,今儿王府大宴,寿王为养兄祝寿,于公,她身为王府嫡妃,于私,她身为弟媳妇,原是应该陪在寿王身旁在前边周旋应对。
可从早到晚,都未有人来支会她。
春熙气不过,去前边问询,居然被人寻了个闹事的由头,挨了板子,拘了起来。
这场盲婚哑嫁,她原是也没指望与寿王举案齐眉,至少也该相敬如宾。
皇族与世家的联姻,总要保持面上的和谐,要给彼此和彼此身后的人脸面。
而这点子最起码的,寿王都不配合。
韦娘子心中郁愤至极,饮了些酒,借着酒意扯了回喉咙,她不是哑巴,但是为了那所谓的脸面气度,一直装着哑巴,如今这些人便越发上了脸,要把她当成傻子,活死人吗?
人生至暗的一面,想不到却被人瞧到了。
是刘一手。
她记得她。
看她手上提的食盒。
韦娘子便明白了。
不管她是如何进府的,但能从膳房拿到这份例的食盒,并送到这里,自己的处境,她自然是知道的。
于是,韦娘子更是泄了气,里子与表子,都失了,自己再也没有立世的依靠和气口了。
于是,韦娘子又缄默了。
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言的对杵在了漫天灯火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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