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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之后,刘一手率先反应过来。她放下食盒,上前牵起韦娘子的手:“韦姐姐,你……你竟然会说话啊?”
此话一出,又觉得不妥,于是她又连忙弥补:“韦姐姐,我的意思是……”
韦娘子愣怔过后,虽然她失了一只耳朵的听力,便也并非完全失聪,如今四下安静,两人离的又近,结合着唇语,韦娘子倒是能明白刘一手说的话。她笑着摇了摇头,缓缓开口:“我会说,只是、幼时、生病失聪,讲话、腔调异于常人,因怕人耻笑,慢慢的,便不再开口。”
原来如此,刘一手看着韦娘子心头一紧。她原是高门显贵的韦府嫡亲娇女,若是生下来便天聋地哑倒也落得清净,偏偏又是体会过万般宠爱,只因一朝患病染疾便受冷落,这样巨大的落差,放在寻常人身上只怕要疯魔,可她不仅扛了下来,还形成了如此善良温柔的个性,且又助人为乐、乐善好施,这样的好女子,却在出嫁后,再遇不公……
刘一手心下微酸,她不想引得才刚展露些许笑颜的韦姐姐再度悲伤,赶忙调整自己的情绪。“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蔬为充,合而服之,补精益气”,任什么时候,饮食都是不能废的,于是,她拎起食盒,牵着韦姐姐的手走向水榭正中的桌椅处。
刘一手将食盒打开,将饭菜一一放在桌上,虽然高门奴婢向来捧高踩低,但看这菜色,倒没有太过怠慢,于是她故意轻松语态:“韦姐姐,你还没用饭吧,我也没有,不如咱们在这里坐一起用餐吧,也好让我见识一下王府里的美食。”
“好。”韦娘子简单回了一个字,看她样子虽是无心用膳,却极是配合,还贴心地为刘一手布菜,劝她多吃。
刘一手努力塞着菜肴,王府的厨子的确不是吹的,样式新颖、色香味俱足,虽是稍稍有些温了,差了些刚出锅的火候,但仍是美味佳肴。
可能自己想多了,这样看来,寿王待韦姐姐,也不算苛待。
韦娘子看出刘一手的想法,心下暗苦,自嫁入王府后,她过得不好,很不好。倒不是说寿王苛待于她,相反他对她礼遇有加,衣食上更没有克扣,这其实是一种把她当泥菩萨给供养起来的礼遇,没有感情,只是程序。
连讨厌、嫌弃都谈不上,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完全忽视的相处方式。
这才是最残酷的!
在他的眼中,可能她还不及路边的花草能让他片刻驻心。
所以,她很是感动刘一手能来看她!婚后,连娘家人,一向爱她的父亲,都没能来看过她,虽然,他们也有各自的忌惮和不得已吧。越是如此,刘一手的到来,越显珍贵。
虽然,刘一手借用餐化解了才刚的尴尬,但这一餐终究是要吃完的,将餐盘收拾好装回餐盒,又是一阵冷场,不知该说些什么。
韦娘子的目光落在刘一手一时也未离身的棋箱上。
刘一手见状解释:“今日,我是同四方馆的总棋工随侍回纥客商来赴宴的,事情都办妥了,得了总棋工的允许才来看姐姐的。”
韦娘子为刘一手由衷地开心,看着刘一手便极为难得地展开笑颜,伸手敲了敲棋箱:“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情。
她将《短歌行》的诗句改了,向刘一手发出弈棋的邀约。
刘一手会心一笑,心领神会的打开了棋箱。
圆月皎洁,庭院静谧。
远处传来的推杯换盏的喧闹声,纵情歌舞的吵嚷声,都不及此刻刘一手与韦娘子手谈的激烈热闹。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无言、却胜过万语的灵魂之交。
韦栯宁棋力远在刘一手之下,但这原也不是一场高手间的棋艺切磋,而是好友间以棋畅谈生活,开导心境的私密对语。
反复争夺的“眼”位,是相互交流,要把握住身边的资源,留下属于自己的安全空间。
堵住对方的断点,是在提醒她当下遇到的困难,而巧妙的连接可以解决问题,迎接挑战。
“飞”是目光放长远,抢占先机。
“跳”是搁置矛盾,规划更远的未来。
“尖”是洞悉对方的意图,抓住他的弱点。
而“飞封”和“打劫”就更有意思了。
“飞封”像是正头娘子对媵妾、孺人的战争,利用现有的优势阻止对方的威胁。
“打劫”则像是感情里男女双方的拉扯和试探。
……
一局棋了,两人皆笑意盈盈、身心畅快。
而后,刘一手便将荷包里那枚刚得的赏赐取出,那颗极为硕大的,品相上佳的金珠,便摊在她的掌心里。
目光落到那枚金珠上,韦娘子的神色忽地变僵了。
那枚金珠是镶在寿王腰间所佩的玉环的缨络穗上的,虽然自成婚到现在,她跟寿王统共也没见几面,但是关于他的一切,她都事无巨细关注着。
见刘一手拿出此珠,她便怔愣当场。
入府里来,自己每一天遭受的冷遇,下人的无视,她的种种委屈,此时,又重现眼前。
这珠子又怎会到了刘一手手里?
他,竟然是那样轻浮摇摆之人吗?
“不是”,看出韦娘子的心思,刘一手立即将刚才自己跟随上司马天元与崔景门客下棋的事,原原本本地与韦娘子说了。
“我之所以收下这赏赐,当时便想着,要将此物转赠给姐姐,寿王能够对一个四方馆最底层的棋童小役打赏厚赐,说明在他眼中,并没有什么贵贱门阀的偏见,也说明他是真的爱棋。爱棋,且懂棋,且尊重弈者,姐姐,你和寿王,或许可以从棋友开始。”
刘一手很是体贴,语速很慢,尽量让韦娘子听的清晰。
韦娘子看着刘一手,下意识地伸手帮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真是个既贴心又灵慧的好妹妹,如此好意,韦娘子悉数接纳,此时更是满满的感动。
“我知道了。”韦娘子彻底恢复了往昔的神采与气韵,“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不能——不能让你操心。“
她说着,笑意盈盈。
刘一手看着韦姐姐的笑颜觉得可以放心了,她也得回去了,要不,久不见归,马天元也该找了。
韦娘子很不舍,但也知道刘一手还有差事在身,不能长时间耽搁,便先站起了身:“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吧。”
刘一手握了握韦姐姐的手:“你且好好的,待寻到机会,我必定再来。”
韦娘子点头:“等我、等我,日后下帖,堂堂正正,请你来。”
刘一手眼睛一亮,韦娘子这是重燃志向,要夺回那份专属寿王妃的脸面和权力了,她一脸开心地约定:“嗯!一定。”
两人携手走出长欢殿,径直走到那光亮晃眼的主道上,直到连蓬莱阁宴席那边的人影都清晰可见了,两人才停了步子。
刘一手看着韦姐姐亮晶晶的明眸又忍不住开口了:“悲田院院长、管事婆婆、还有孩子们都托我问姐姐的好,姐姐若得空,可随车去看看。院里的稻谷丰收了,院长特意给姐姐留了一袋,说留到正月碾了打米糕吃,定是又香又糯。”
韦娘子心中更暖,刘一手在临别前说这话自有一番巧思在里面,就是在提醒她,虽然要振作,要让寿王妃名副其实,但也不能把心思只放在府里,放在一个男人身上,能料理好府中内务之后,还是不能囿于王府,要有自己的打算。
“是啊!还有一手、还有那么多人惦记着,我又何须因困于一方、困于一时之得失而忧愤呢?”一场棋、几句话,韦栯宁的心境已然大变。
刘一手还想说点什么,还未开口,便被一阵响亮的鹤鸣打断了。
原是寿王府圈养了一批仙鹤,宴席将散,下人们怕仙鹤被放浪形骸的醉客吓到,受惊飞跑了,于是抢先将仙鹤抓回去,虽是好意,却难免动作粗鲁,而被束颈缚翅的仙鹤们便发出更为强烈的挣扎与叫唤。
刘一手看到此处,便有感而发:“有些时候,原是为人的想的太多了,山野间最自由的灵魂未必会被突来的醉汉吓倒,豺狼虎豹寻常见,它们又何曾惧过?他们怕的,是自由被缚住。”
刘一手走后,很长时间,韦栯宁还沉浸在这番话里,她突然觉得很羡慕刘一手。那个小小的身量里,到底蕴含着多少智慧、多少力量,仿佛世间的一切苦难与不平,都不能将她击垮。
那种顽强的生命力,豁达而客观的认知,清醒而中正的见地,如此难得。
而这些,必将支撑她即使行走在崎岖难行的路上,也能一直向前。
而自己身为世家贵女,自小被名师大家所培养了种种技能,做万全的准备与修炼,然而一旦遇到困境,终究还是会气馁,会沮丧,会落荒而逃。若论身处困境中的勇气与坚韧,到底还是比不上的。但是,她也不泄气,此时此地,能遇到刘一手,她觉得自己好幸运。
上天,终是眷顾她的。
而她,也不能辜负这份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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