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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马车内,刘一手暗暗观察坐在对面的马天元。虽然他与来时一样,也是抱臂小寐,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儿与往昔并不相同。

往日里若闲下来一人静处时,他的眉头虽也是微微皱起,神情也是谨肃戒备,但眉眼间透着一股子从容自得、胸怀鸿鹄之志的气韵,像是已然做好万全之备可随时上阵搏杀。而此刻,同样的眉眼却带笼上了一层失落之意,有些沉重、亦有些惴惴不安。连同他那平日里总是微微翘起暗含不服的嘴角,此时也是向下拉着,萧瑟无力。

平日无论身处何种环境,他坐,便是板板正正不靠不倚,像是将无穷的气力都注入了后脊梁,让人看了就忍不住赞赏并暗暗向他看齐。而此刻,他低头垂肩,甚至有点佝偻,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助沮丧,胸口像压了巨石喘息不顺的感觉。

“他心里应该还是没有过去。”刘一手坚定了内心的判断。也是啊,白日里那样一番羞辱,他从来闭口不提的家世出身,就那样突兀地被宣告在人前,面对种种嘲讽与蔑视,任谁都做不到心如止水,何况他素来又是个极为骄傲自矜的人。

白天,在人前,他自不能轻易宣泄,现在没有外人了,他应该是绷不住了。

“要怎么安慰他呢?”刘一手暗想,或许他并不需要安慰,他在意的,应当是此事永不扩散出去。那么,便向他保证我绝不会此事说出去?

没用的,现场那么多人,总有透风的墙、八卦的嘴,独自己一个人紧咬牙关也没用。

劝他说没事?英雄不问出处,谁还没个身不由己的过去?——通通废话,要真能觉得没事,他也就不会这副模样了。

要么,便跟他聊点别的转移下情绪?

可聊些什么呢?胡乱安慰的话倒还不如跟他打一架更能让他提振精神!”

她左思右想不得要领,便不由自主地叹了气。

马天元微微睁眼,看到刘一手一脸忧心,满心苦涩的他立时涌起一丝暖意:“劳她忧心了。”

他很高兴她能为他担心到唉声叹气,这意味着——她在意他,他们的关系不仅仅是同僚。

然而,他又懊恼她的忧心。

今日带她随行寿王府,原想在她面前展露一手,显示在富贵圈里他很有名望,以及身上的真才实学。他想让她意识到,他们在一起会有光明富足的未来,可惜……不仅露着腚了,还暴露了他一身铠甲盾牌下软弱易被攻击的内腹,暴露了他向上攀升时身上甩不掉的刑枷。

他被人当众拿捏了软肋,蒙受了羞辱,关键时刻竟然还是靠刘一手扳回一局,惩恶扬威,美救英雄,这就更让他心中五味杂陈了。

他可不想让她觉得他很弱!

当然,他也更喜欢她了,却同时更加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并打动她了。

原先,他是希望她因仰慕他的才干,而主动靠过来,可不是现在这样……这样性别倒置,却是他被怜香惜玉的感觉。

于是,他睁开眼睛,挺直身板,以一贯冷淡、命令式的口吻说:“准备下车吧!”

刘一手一愣:“啊?你说什么?”

马车却是应声停了。

车把式掀开车帘,钻入半个脑袋:“马总棋,车坏了!”

马天元站起身子:“我听出来了,抓紧修吧。”

月光如水,滑过连绵起伏的山峦,大地披上一层银色的纱衣,远处的山林树木,黝黑挺拔。近处的山野溪流,闪烁着银光。

乡野一片静寂。

明月清辉下,刘一手和马天元并行在山间曲径上。

原是刘一手提出走走散散心的,她想寻机劝劝马天元。与马天元的情愫满怀不同,刘一手对马天元的关心、示好、挺身而出,在此时,既单纯又直接,背后也有人在职场的长远铺垫。但她的想法,马天元显然是会错了意。

刚走出不远,马天元便停下步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捶了捶腿,看向身旁默默无语、似有所想的刘一手。

马天元眼中不无怨色:“若非你贪恋王府的富贵奢靡,耽搁了时辰,咱们这会儿早都该到了,就是没回到四方馆,也会是走在灯火辉煌的长安街上,而不是跟这儿踩泥巴。”

“嘿!枉我还想着如何宽慰你呢,你倒是先怪罪起我了。”刘一手嗔怪:“其一,我并没有贪恋富贵,我都跟你说了,我是在园子里迷路了,因而才回来晚了。其二,车马不牢犯的错,不能硬安在人身上。其三。”她扫了眼四周:“我没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好,偶尔走走山路,心里还清静呢!”

“很好!”马天元的嘴角勾了起来,自觉终于找回了他们之间应有的相处模式和氛围,带着挑逗的意味靠近刘一手:“这里没什么不好吗?”

刘一手嘴硬:“没什么不好。”

马天元眼眸微动:“那好,咱们说好了,一会儿万一窜出个劫道的山贼,你得挡在我前头,万一追上来个山鬼猛兽,你得跑在我后头,怎么样?”

他是故意扯东扯西的,因他知道刘一手打着腹稿想要劝慰,而他也确实需要有人一解心结,但偏偏莫名的想躲。自我消化一切情绪和困难,是他成长至今的习惯。

刘一手愣了一下,停了步子,她倒不是害怕,她在明州见过的风浪可比这里骇人多了,不过细想想,荒郊野外的,马天元说的情形还真有可能发生,于是——

她转身走回几步,但一想到该说的话还没说,就又停下了。

她猛地一停,跟在她身后同样往回走的马天元差点撞上她,为了不撞上她,忙伸开双臂,又差点抱住她,不敢抱住她,只在仓促间扶上了她的肩头。

马天元的脸瞬间红了,幸好有夜色相掩。

马天元嗔怪:“好好的路走着,怎么……”

刘一手没接话头,反指着溪边的一块光洁平整的巨石:“下棋吗?”

两人盘腿对坐在巨石上,棋布铺在石面上,黑白棋子捏在各自指尖。

嘴上不好说的话就用手谈吧,刘一手在棋布上点下一枚黑子。

看来,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开解我,也罢,好意莫辜负。

马天元在棋布上点下一枚白子,心道,手谈就的谈吧。

孤男寡女,溪畔山间,月下对弈,原该是浪漫出尘的犹如一对逍遥仙子,两人却越下眉头皱的越紧,甚至各自紧张的额头冒汗。

初时,刘一手还真想借着手谈劝马天元两句,譬如你棋力高超,是回纥客商葛萨信念不坚、自取其辱也害你受辱;是崔景狗眼看人低,临阵怯场,玷污天地捉弄人,其实丢了他自己的脸面。然而棋局开了没几步,她就发现自己错了,还是别废话了,专心应对棋局吧。马天元的棋太猛了,一上来便步步都见杀招。

马天元也有同感,棋局刚开始,面对刘一手的小心试探,他强硬的回了几步棋,等同于在说我没事,这是小事。谁知对面刘一手就真的不谈了,强势的回攻了过来。之前在四方馆,他没怎么看过刘一手与人对弈,不知道她棋艺深浅,今日在寿王府才算真正见识到了,那刚柔并济、灵动似水的棋风,攻守兼备、密谋千里的棋力,都太让人心动了。心动到他当时就想和刘一手对上一局。所以现在,见刘一手是真下,他也就拿出了真实的棋力。

两人口中无一言,手下有千钧。

你来我往,攻守交接。

山风吹来了山间清新的草木气息,鸣虫宿鸟交替歌唱着只争朝夕的爱情。

车把式砸车辐、凿车毂,叮里当啷的声响回荡在山中。

两个人皆是充耳不闻,一心只在棋盘上。

直到车把式的动静渐渐平息了,宿鸟归巢,鸣虫蛰伏,一局棋才下完。

“我起手的时候掉以轻心了。”刘一手放下棋子,一子之输,她心有不甘。

马天元摇头:“不是起手,是收尾,你不够狠绝,如果你也曾命悬一线,被逼到悬崖绝境,你就不会想那么多,只会拼了命的要赢,要活下去了。”他想了想:“回去有空了,我带你到大理寺的内狱大牢去见识、见识,到了那里,感受到生死一瞬、活着才是一切,你就能放下俗念,放下步步留一手的想法,棋力大涨了。”

刘一手惊愣了一下,看向马天元:“你去过?”

马天元神色微滞:“什么?”

刘一手追问:“大理寺的内狱大牢?”

马天元愣住了,方觉察到是自己言多有失了,同时也发觉经过刚才那么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不再需要一言一语的安慰,他的心结松动了,他竟能自如随意的谈论往事,甚至拿自己的惨烈经历当教诲他人的经验。

他看着刘一手面上那带着揪心之痛的表情,犹豫着是不是该向她和盘托出,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一阵响彻云空的鹤鸣打断了他。

几只仙鹤,排着队飞过了郎朗月空,美得不似人间生灵。

刘一手和马天元都不由起身仰头望去。

“是韦姐姐!”刘一手心中升腾起抑制不住的激动——她把仙鹤放了,它们自由了。这是她走出困境的第一步,韦姐姐真是好样的,太有行动力了。

“好美!”马天元也忍不住赞颂:“蹁翩跹跹,不染尘埃。”

刘一手纠正:“是啊!自在逍遥,让人羡慕。”

马天元笑了:“只是羡慕吗?若旁人见了,怕是立即跪地磕头,拜求祥瑞赐福了。”

刘一手微微摇头:“我不拜,因为我不信,人们说鹤是祥瑞,敬慕欣赏它的美,向它渴求本该努力去获取的东西,甚至还杜撰出乘鹤吹笙的仙太子来,可是人的奢念又关仙鹤什么事呢?世间的疾苦它又能做得了什么?甚至一时不慎,它们自己也还要身陷囹圄。至于祥瑞不祥瑞的,都是人的一厢情愿罢了。鹤就是鹤,人就是人,都不用背负不属于自己的期盼或仇怨。”

马天元微怔,他不知道这是刘一手的有心开导,还是无心之言,一时也未想好如何接话。

刘一手转身认真的看向马天元:“你要拜吗?”

马天元微微一笑:“我小时候拜过了,没有用。”他转身跨过溪流:“刘棋助,你收棋吧,车修好了。”

“噢!”刘一手一愣,转过身准备收棋。

跨过小溪的马天元又停下了,隔着小溪看向刘一手:“其实,你不用费心如何劝我了。”

刘一手捧着棋奁,看着马天元,一脸迥然:“我……”

马天元秀眉微挑:“你知道崔景今天是怎么认出我的吗?不是因为我的脸,也不是因为我的姓,我和他之前也从未有过交集。是因为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天元二字是太平公主所赐,所以姓可改名不可易,这就是我该背负的,我也会一直背负下去。”

他微仰了头,挺直身躯,阔步走向了马车,又是寻常那副让人有点惧怕又有点想要挑战的样子了。

这一刻,刘一手知道他没事了。

车马又上路了,行至城中,路过花萼相辉楼,刘一手喊停了马车,独自跳下马车。

她矗立在花萼相辉楼之下。

玄宗为显与民同乐,天子和万民同欢的盛世华章,特准任何大唐子民都可于花萼相辉楼下逗留参观。

此刻,灯火阑珊的映照下,刘一手身边聚了大量的民众在冲着花萼相辉楼招手,在等他们的天子一展龙颜。

刘一手看看那高耸巍峨、灯火通明的花萼相辉楼,逆着众人,扭身看向了它对面的十王宅。

此刻,她明白了寿王为何要在新婚后常住郊外别墅不回来了,因为任谁都不想活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

花萼相辉楼与十王宅紧邻,说好听了是王室宗亲兄友弟恭,说白了,是玄宗对自己兄弟不放心,一种监视与圈养的策略。

刘一手又回过身,环顾身旁斑斓多姿、百态纷呈的众人,又想及自身和家人,想起韦姐姐还有马天元,不由感慨大唐这繁花着锦的外衣下到底藏了多少污垢,太平盛世下又暗含了多少危机,福贵甲天下的寿王们活得战战兢兢,醉生梦死。与她类似遭遇或境遇的人,被欺辱刁难……

这样的大唐就像一个棋盘上占了先手、凶猛奔袭的白棋,看上去强悍,其实有很多断点,一旦遇上一个有谋算又强劲的对手,一招不胜,分崩离析。

她站了一会儿,收拾心情,沿着里坊长街往回走。

宵禁就要到了,身边都是匆匆往家赶的行人。

她也加快了步伐,心中轻叹:“终究一茶一饭,一屋一榻,人情冷暖才是生活的实际。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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