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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谁时间都紧, 陈安致也不想喊朋友帮忙,就自己一人弄。

最后一批画刚刚裱好,送了来, 开车送画的师傅来之前得了领导吩咐,要请他这个大客人吃顿饭,留张名片方便以后联系。来了一看, 才知道人家根本没有吃饭的功夫,也不强求了,看陈安致一人忙活不来,留了两个徒弟打下手。

三个人, 慢慢把一幅幅画固定到墙上, 小幅画强力胶能贴住, 大的不行,得四个边钉严实。室内支着梯子,陈安致爬高爬低的, 竟比他们还利索。

俩小年轻挺逗,还笑他:“以前还以为你们这些艺术家都是只端笔的,今天才知道你们也不容易, 还得会弹线会用电钻卡丝钳。”

说完半天没听着声, 扭头一看,大画家对着手机,似乎在走神。

消息是裴瑗发来的。她微信聊惯了, 发短信也从来不完完整整一段话说, 就爱一句一句地发。

——我把你和念念的事跟爸妈透了个底儿。

——老两口的意思是以后不把你当儿子了。

——年初三那天你也别来看我们,身体健康吃嘛嘛香, 要是过意不去给我发个红包就行, 以后裴家大门就不给你开了。

——我也改口。

——哥。

——我家拖累你这么多年, 醒得有点晚,以后你只牵挂自己就行了。

——还有念念,再委屈人家我都想大耳刮子抽你了!

……

一句句的,往出蹦。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左手捶钉子时被砸了一下,陈安致不想打字,言简意赅回了个“好”。

*

将两个工人送出门时,已经华灯初上。

陈安致开车走的市区,在火车站东路上堵了很久。旁边跟着辆公交车,直通火车站的,车上载着的全是要回家的客运旅客。透过车窗看过去,人人疲惫,瞧不出什么表情来。

年味越来越少了。

上个礼拜,他给杨荣做的年味主题策划刚刚发过去,那边也在叨叨,说素材越来越难找了,原定春节前要出的纪录片,愣生生挪到了正月十五,四个版块只做完俩,剩下两个版块还得过年的时候赶出来。

也是不容易,以前贴个福字都像过年,如今只能靠着电视里的新年纪录片体验体验了。

*

一晃眼,到了除夕夜。

陈父是前几年突发脑溢血走的,走得很急,剩下陈母和陈安致,家里太冷清,每到过年的时候总要去爷爷奶奶的老宅里过年。

两位老人家长寿,已经九十出头了,齿秃发白,离不了人照顾。

陈家并非只有他这一支,三儿一女。一到过年,家里四代人就一窝蜂地跑回来尽孝心,一大家子,说不完的话。

父亲去世后,陈安致一度想要弃画从商,把公司经营起来。勉强当了一个月的总裁,业绩下滑,焦头烂额。陈妈妈宽慰他说不懂经营不用强求,叫他去做自己喜欢的。

一家人一合计,公司合并给了陈家大伯,股份重算后计入进去,每年拿分红。亲戚间的账算不明白,账面上看是没亏待他们母子,内里却有些含糊。左右陈安致和陈妈都不是计较人,随他们去弄。

这会儿几个重孙辈的姑娘凑在老人家旁边逗他俩开心,几个婶婶却在叨叨老人家的身后事,心里的算计明明白白摆在台面上。陈安致坐得近,听得不舒服,起身去厨房煮饺子了。

窗外万家灯火,从高处望下去,全是碎碎点点的金光,漂亮得很。他拉开窗,探出手机拍了几张图片,给归念发过去。

没回。

今夜他接了百八十条祝福短信,每条都扫了一眼,也没她的。忍不住地,拨了个电话过去。

通话中。

隔了十分钟,水开了,饺子下进去。再打,还是通话中。

等了十几秒后,归念才接起来。

“怎么一直没接?”

“刚才应衍哥的电话,好像喝醉了,大着舌头,说了半天才讲明白。”

她声音有点烦。陈安致沉默了下,问题轻飘飘捎了个边儿:“谈得不愉快?”

归念甚至没去想这种私事应不应该跟他说,顺嘴就从嘴边遛出来了:“喊我出去玩,他们都在外边跨年,太冷了,我不想去。他好像开着免提,那边有人起哄说什么我这两年越来越独了,声音听着不熟,我没听出是谁说的。”

“独”是说她这两年独来独往,以前的发小情都不顾了。

陈安致低低笑了声:“不去挺明智的。去年也是大年夜,他们喊裴瑗去了,一群人喝得醉醺醺,找的外边的代驾,代驾说他进不去,要他们把车从停车场开出去。刚起步,擦了好几辆车,几拨人半夜在那儿闹事。”

“唔,裴瑗跟我提过。”

两人许久无声。陈安致这么些年习惯了当倾听者,没有带话题的习惯,思来想去,不知该说什么。

归念定力比不过他,吞吞吐吐问:“你在哪儿呀?那边听得挺吵的。”

问得含含糊糊,其实是想问他在裴家还是自己家里。她以前见过陈安致去裴家拜年,虽说这除夕夜他不太可能过去,但也说不准。

她声音波澜不兴,耳朵却竖得挺直。

电话那头的陈安致笑了下,气音,微小的气流旋进她耳朵里,有点痒。

“在我家,陪爷爷奶奶,妈妈也在。”

归念像模像样“噢”了声,乖乖的:“替我跟Beryl奶奶问好。”

“好。”

Beryl就是陈安致的英国奶奶,以前还当过归念的英语启蒙老师,别的孩子最开始学apple、banana,她最开始学的却是音标。英式发音尾音干净,说惯了,听美腔就别扭。后来还进学校的歌剧社玩了一段时间,老有人夸她发音好。

归妈妈喊她吃饺子的声音响了好几遍,归念听到了,手指摁在挂断键上,半天没有落下去。

陈安致也听到了,结了尾:“这些事以后再跟你说,五月以前不会拿琐事打扰你,我记得。去吃饺子吧。”

“好。陈老师新年快乐。”

临挂前,又听他喊了声:“念念。”

“什么?”

“画廊开业时间提前了,挪到了初五。”

“……好。”

电话挂断,陈妈进来时,他脸上的笑还没收回来。

“饺子都要煮破了,还不捞?跟谁打电话呢?”

陈安致倒也不瞒她:“归念的。”

“你们还有联系?”陈母目光一凝:“念念主动跟你联系的?”

陈安致没吭声。

这就是在否认了。陈母叹了一声:“你啊。”

陈母是那个年代里少有的下嫁,几代的书香之家,到她父亲那一辈,家里是开印刷厂的,在动荡年代也没受什么磋磨。陈家却是八零年代的时候刚刚归侨,内地没产业没人脉没根基,不管是从哪国回来的,都只能算是个落魄户。

陈父没去世前,公司的生意越做越大,她不懂,也就不去掺合,只认认真真做着自己喜欢的儿童福利工作,是T市仅有的几个有资质的民办儿童福利院之一。

今年就要过六十六大寿了,像她这个年纪的老人家,在家赋闲养老的不在少数了,陈母却还是像年轻时一样的严谨自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着就是个老师的模子。

她说得很慢,福利院里的孩子多是孤儿,做院长的得字字句句都慎重。

“安致,妈妈老了。有些道理我知道你懂,妈妈便一直不好开口。现在看来,你怕是没有想明白。”

“当初你带着念念回家来见我,说是你们在一起了,妈妈顾虑重重,但没有掺合你的决定。你成年后的每个决定,我都没有掺合,都是你自己拿的主意。”

“你们在一起,又很快地分开,闹得那样难看,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但就算念念爸爸对我冷脸的时候,就算这两年我回了老宅去见故友,在小区里碰上他们的时候,我也能挺直腰板,明明白白告诉他们,我儿子不是那样的人,不是他们嘴里哄骗小姑娘、玩弄感情的人。”

锅里的饺子彻底煮过了头,一舀,弄碎了好几个。

陈安致牙齿有些抖,声音更是:“对不起妈,让您难堪了。”

“不必愧疚。”陈母摇摇头,又下了一屉饺子。

“更早以前,你还在上学那时候,我和你父亲见你不善言辞,不善社交,总怕你在学校里会没有朋友。后来慢慢就不担心了,打小你就会照顾别人,宽容,体谅,共情,你身边的益友越来越多,这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本事。”

“我也知道我的孩子把感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这些年,不管是对朋友、还是亲人,再或者是对裴家,对念念,你没有亏欠过任何人,不必觉得愧疚。”

陈妈摘下眼镜擦了擦,火上煮着饺子,水蒸气一簇一簇涌向高处。

“安致,你要知道这世上的事,七分靠做,三分靠说。有些事,不是光你自己想明白就能行的,闷在心里的东西永远只能安慰得了自己,别人看不到你的牺牲和付出,也就没办法共情。尤其感情,更是这个道理。”

“但是话说回来,妈妈不支持你和念念在一起。”

“她这会儿正是人生最好的时候,她还没看过这个世界什么样,将来会遇到更好的男孩子。你们阅历不匹配,你得留出很多的时间给她,等她去经历,去成长,三年又三年的,对你来说就是一直在消磨自己。再有,你们年纪差太多,再多的付出也会被外人看成是你的私心作祟。”

“上个月,在你孟姨家参加她儿子的婚礼,席上有年长的夫人跟你孟姨调侃,说‘你儿子可真有本事,泡了个年轻姑娘’……妈妈永远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落在你身上。”

“哪怕你一辈子单身,我也愿你活得敞亮,不受人背后指点,不要用短暂的感情来抹黑自己这些年一点点攒下的名声。”

临走前,陈妈拍拍他肩膀:“好好想一想,该断就要断,优柔寡断是你的缺点。”

几个重孙辈的姑娘笑着进来端饺子拿碗碟,陈妈跟着出去了。外头的三桌席一开,热热闹闹的,厨房反倒成了最寂寞的地方。

窗户关严了,不知道哪儿有缝,总是觉得冷。

市区的新年没有烟火,始终缺了几分年味。倒是外环还没禁令,一条时长半分钟的焰火视频朋友圈里来回转。

陈安致看着看着,眼睛有点潮。

除了最亲近的家人,再没几个人知道,他和念念曾经在一起过。

在16年,送她出国前,很短,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里牵手与亲吻都少得可怜,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最坚定的时候,一往直前,没再瞻前顾后。

那两个月的甜在这三年里消磨干净了,反倒是把那场分手记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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