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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华容一路入了阴曹。
阴曹地府依旧鬼气重重,阴寒入骨,奈何桥下黑水滚滚,她走得毫不犹豫,高挑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从阴曹回别院的时候,裴念已经在院子里等我了。
这两人一前一后的,真是巧合。
也幸好华容走的时候他不在,不然心里又更难受。
石案上摆着一个单耳玉酒壶,壶手上雕着细致的梅花,添上了几分冷冽清寒,壶旁还有两个玉制杯子,夜色里看仿佛湛着淡淡的光,应就是有名的夜光杯。
他往杯子里斟满了酒,酒香四溢,连我都忍不住微醺,不由得赞叹,“好香。”
“这是我自酿的酒,唤荷花醉,荷花本不能酿酒,是以将酒酿成,将盛开戴蕊的荷花拿去酒里泡着,泡着的酒以清酒最佳,度过不能太过浓烈,酒香不能盖过荷香,却又要保证清酒香醇,是以泡酒的时间不能太长,不能将荷花泡坏,不然这缸酒就废了。”他仰头喝尽,“荷花酒香相得益彰,别有一番风味。”
我心想有钱人的门道就是多,尤其是裴念这样的人,又有钱又闲,又爱捣鼓这些门门道道。
他往另一个杯子倒上酒,朝我招手:“与我小酌两杯如何?”
言下之意已是将我看作知己了,无关风月。
我不喝,光闻着这酒香都觉得够了,他也不在意,在自己酒杯里又添了一杯,“我已经很久没醉过了,倒不是因为很久没喝酒,而是酒量太好,怎么喝都觉得很清醒。”他从怀里拿出玉指环来,已经碎成两半的玉指环已经修好,中间用金泊衔接,看出来修补的匠人手艺是极好的,整个玉指环看不出是坏过的痕迹,反正让人以为本来就是那样的,显出一种另类的美感来。
可碎了就是碎了,再修补好也不是从前那个了。
“玉指环怎么碎的?”我之所以选择问裴念不是问华容那天晚上的事,是因为说起来华容又难过,至于裴念会不会难过,可能我们同为女人,所以觉得裴念难过也好过华容难过,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太厚道,这裴念对我还算是不错,可我着实又按耐不住好奇。
他慢慢地斟酒,修长细致的手指映着夜光杯,反倒有种玲珑美感。“那天晚上我与你分开两路逃走,运气很好,找到了一个隐蔽的树洞,如没有意外,其实是可以安全等你你搬救兵回来的。”酒杯满了,他将酒壶放下,“华容就在我旁边看着我……”
他回忆起来,那一声声仿佛就在耳边——“裴念,你去死吧,好吗?去死吧,就这样死去,我就会开心了,好吗?”
裴念苦笑着望着酒杯,一仰而尽,“我说好,只要是她要求的,我都没关系,甚至是要我的命,都没关系,所以我离开了那个隐蔽的树洞,她却反而吓到了。她呀,从前就是这样,面上看起来比谁都狠,可心不够狠,她明明恨我恨得要死,到我真的去送死,她又不愿意了。”
这种奇怪的逻辑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他又开始倒酒,“可我是真的想要送死的,见到她的魂之后,我甚至有个大胆的想法,我要是死了,我们也许还能做一对鬼夫妻呢。”
我觉得裴念想太多,如果可以这样,那得有多少对情人死了之后鬼魂滞留在人间不肯投胎的,阴间不都乱了套去,可我也只是听着,不敢说出这些话来。
然后我就想到了崇枢。
作为一个鬼魂,他必然不能在人间逗留太久,不然有一天他就会像裴念忘记华容一样把我忘记,这个认知让我十分颓废。
“那些刺客很快就发现了我,刀子落下来的时候,我以为我必死无疑,可我的玉指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飞了出来,将那刺客的刀锋打偏了,仿佛就是一把钥匙,我脑海里忽然涌进来无数的画面,我想起了那些从前的记忆,可是我已经看不见华容,接着你就带着南泽出现了。”酒杯里的酒溢满了出来,散得满桌都是,整个院落里都萦绕着香气,久久不散。
他玉壶里的酒都倒完了,看着满桌洒出来的酒,他语气里满是可惜:“我真是太过浪费,这酒酿成成品也不过就这一小壶,结果让我浪费了一大半,好像我总是这样,珍视什么东西,就什么东西都留不住。”
随着裴念的记忆回拢,华容的恨也没有了理由。
他将最后的那杯酒喝完,随后放下了杯子,面上微红,却一点醉意也没,仿佛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算了,不说这个,说说你吧。”
“我?”我愣了一下,“我有什么好说的?”
“我从前派人去查过你的,你忘记了吗?结果什么都没查到。”
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又怎么可能查到呢?
“我不过就是很普通的人,就像你知道的这样,能看到一些鬼魂,同她们说说话,没有其他的了。”
他面上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不是要听你说这个,罢了,每个人都有些不想被外人知道的事,我能理解。”
我于是说,“如果我说我跟你差不多,也是没有了从前的记忆,你信吗?”
裴念点头,“我信。”
他说的毫不敷衍,我不自觉笑了一下。
苦闷的气氛一扫而光。
裴念又拿起酒壶,这才记起方才酒壶的酒已经被他倒完了,悻悻然又放了下去,随后又出了声,“对了,翠翠姑娘,你那日怎会跟南泽在一块?”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只是那天我往城里搬救兵,城门打开的时候他刚好骑着马出来,好像就是刚好在那里等着一样,我说你遇险了,请他前去救你,他就去了,那天我看你们说话,好像之前认识?”
“他好歹也是南家的家主,怎么可能不认识?”他言语里带着几分鄙夷,“南泽此人,是不择不扣的卑鄙小人,手段凶狠,性情暴戾,日后你若见了他,还需绕他三米远。”
“此话怎讲?”我之前觉得自己蠢了,何必去费力打听南泽的事呢,我直接问裴念就好了呀,他怎么的也知道许多内情,而且他还不怕南泽找上门来。
“他是无赖地痞出身,从前坑蒙拐骗什么坏他做什么,偷偷抢抢日常便饭,杀人放火的事也做得出来,一直也是官府通缉着的,后来太子宫变,前明帝驾崩,朝中死了不少的人,他倒是投机取巧,将通缉他的那县令杀了,案卷也毁去了,自己在当地做起了小霸王。”他回忆着从前,声音遥远而空洞,“那一年明国内政十分的乱,他不聪明,但是他能打,而且还不怕死,所以也闯出了个名堂来,明昶登基不久,又恰逢边国来犯,他刚好已经到了京城来,却不过只是巡抚营里一个队的总兵,所以他一直在寻找上位的机会,而刚好他就寻到了这个机会。”
“莲华你可知道?”裴念突然问我。
我点了点头,想起那个风华绝代媚色入骨的女鬼来。
“她私通外敌毒死明昶新帝,大开城门,而南泽就是那个负责帮莲贵妃传递通敌书信,在边国皇帝兵临城下,杀死巡抚营使开城门的那个人。”
原来这南泽居然还同莲华做过这样的事,“你的意思是说,南泽也是帮着莲华通敌卖国的人,可为什么莲华死了,他还好好的活着,还有如此的风光?”
“莲华通敌卖国之后,边国皇帝为她美貌所迷,封她为后,还封南泽为镇国大将军,的确是风光了很一阵子,可南泽此人暴戾,做事丝毫不计后果,为官之道更是完全不懂,边国皇帝初入长安,正是需要安定的时候,他害怕南泽这样危险的人留在身边会起叛乱,但又不舍得这个人才,于是他就押了南泽的妹妹进宫当人质。”
“他有个妹妹?”
“嗯,听闻是十岁那年南泽在路边捡来的孩子,将她养大了带在身边,越是强悍的人越不容易找到弱点,可南泽他不懂避忌,他的弱点就是他的妹妹,皇帝将他妹妹软禁于宫内借以牵制南泽,若是南泽忌惮着,就可以继续为他所用,若是南泽反了,就将南泽杀了,南泽因为他的妹妹倒是心甘情愿地帮边国的皇帝卖命,杀了不少当时朝中不服新皇的老人,而后民间起义军集结四起,更是以前朝皇子明珏为首名正言顺地讨伐而来,南泽因为镇乱失败了一次,边国皇帝就将他妹妹杀了,南泽就倒靠了皇子明珏,杀回长安势如破竹,宫破莲华死,边国皇帝逃,皇子明珏登基光复了明国,南泽可谓是功不可没。”
“这南泽倒戈叛变了几次,皇帝也敢用他?就算是当时功不可没,也不至于让南家壮大辉煌到了现在吧。”
裴念的眼里亮了起来,“这个也是我服当今圣上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换做是别人,就算不杀南泽也不敢重用他,可是当时的圣上知道这南泽同边国皇帝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同南泽许诺,若南泽助他平乱,就借他一支军队,让他杀去边国端了那皇帝的老巢,砍下那皇帝的人头给他妹妹做祭,当时的国情十分需要修生养息,连年的征战已经让大明十分破败,那个时候圣上让南泽带兵攻打,胜算不明,甚至还会雪上加霜,尤其是他刚上位,莲家势力还没完全拨除虎视眈眈,处境十分艰难,没想到就让他赌对了,南泽是个天生的战神,追着边国打到他们的主城,边国递上降书,还送上了大量的粮草和金银财宝,许家覆灭之后,扶持南泽制衡莲家是必然的,但又要防着南泽,所以一直将他看在眼皮底下做一个没有实权的巡抚营副使,边用边压,这两年就是这样,耗去了莲家的势力。”裴念冷笑了几声,“你且看他现在这样风光,但也风光不了多久了,如今太平盛世,他性情依旧自我,嚣张跋扈,这样下去只是自寻死路。”
我听着这桩从未听过的宫廷秘闻,觉得裴念若是不做世家浪荡公子,以后也许还可以改行做说书人,就他说得这样声情并茂,我都听了入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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