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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
这一晚,安长卿竟然又梦到了上一世的事情。生前死后那么多年,其实对于从前的许多事他都已经记不太清, 但这晚上的梦境, 却格外的清晰, 他甚至能清醒感知到自己在做梦。
梦里萧止戈还远在雁州, 他一个人坐在王府花园的亭子里看书。伺候的下人们不怎么精心,在亭子外头躲懒说闲话。
他也并不在意, 有一页没一页的翻着书。
亭子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低泣声。他循声看去,辨认出哭泣的应该是个小丫鬟,用帕子捂着脸, 断断续续哭诉着:“那么多人,那多人全死了……我家就在泗水边上, 写了信也没人敢送过去,肯定没有活路了……”
两个丫鬟立刻紧张地捂住她的嘴,低低呵斥:“你不要命了,王管家都下令了,不许我们议论这事!”
那哀戚的丫鬟似是怒极了,压抑着声音道:“泗水边上那么多人,全叫三皇子毒死了!不让我们说就没这回事了吗?”
“别说胡话。”另一个年纪大些的丫鬟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安长卿, 安长卿立刻低下头,装作认真看书的模样。
她又叹口气继续道:“听说泗水边上的村庄全都被派兵围了起来,陛下下旨说那些都是“白丁军”, 死不足惜。”
“若是你家真在泗水边上……就节哀吧……”
那小丫鬟又哀哀地哭起来……
安长卿知道自己在做梦, 努力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却更加昏昏沉沉,反而是画面一转, 又到了另一个地方。
他站在一家书铺里正在挑书,铺子里头有几个书生在小声讨论着。
“听说三皇子被起义军暗杀,你们说是真的还是假的?有人说其实是北战王干的。”
另一人面色神秘,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关北战王什么事,要我说……这是报应来了。”
“此话怎讲?”一人问。
接话的书生面带嫌恶,却继续道:“你们不知道前两年的泗水动乱?我家就住在泗水不远处。当初那三皇子为了打起义军,在泗水上游投毒。起义军用了河水,果然都病倒了。三皇子趁机带兵杀过去,大败起义军。”
先前的书生皱眉:“这法子实在阴毒。”
有一人插话:“兵不厌诈,也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讲述的书生冷笑一声:“那是你们不知道后头的事,泗水支流众多,四通八达。他在上游投毒,不仅是起义军中了毒,泗水边上的百姓也中了毒。连带着田地里的庄稼都毒死不少。不少百姓只知道用了河水肚子痛生病,后来才知道,是中了毒!”
他声音愤愤:“后来官府知道这事,却不但不给百姓解毒,反而是上头一道圣旨下来,把泗水一带的村庄全部打成了反贼,派兵围剿。可怜这些村民病死的病死,被杀的被杀。那大半个月,泗水都是红的。若不是我家住的偏躲了起来,早就没命了!”
听他说的书生神色犹疑:“这别是你编的吧?我们怎么从未听过此事。”
那书生见同伴不信,神情越发愤怒:“上头下了令,谁敢议论这事,立刻就要拉出去斩首,谁还敢说?你们不信就罢了,总之这三皇子死在起义军手里,就是报应!”
泗水……起义军……
安长卿悚然一惊,陡然自床上坐起身,满脸是汗的喘着气。
——他想起来了。
他就说为何白日看到“泗水”总觉得莫名觉得熟悉,原来他曾经无意听过的。那是庆历十六年间的“泗水动乱”!
“怎么了?做噩梦了?”身侧萧止戈听闻动静也跟着醒了,见他满脸冷汗,关切地拿了帕子给他擦脸。
安长卿还未从梦中彻底脱离出来,眼睛还有些失神,看着呆呆的。萧止戈起身去将窗子推开透气,外面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一丝晨光从云层中倾泻下来,照亮了屋子。
“我又做梦了。”安长卿回过神,勉强理了理思绪,道:“泗水要出大事。”
萧止戈眼神微凛,见他这般神情,就知道不会是小事,手掌在他背脊上顺抚,又给他倒了一杯水:“别急,慢慢说。”
安长卿喝了一口水,勉强平复了起伏的心绪:“我梦见三皇子平乱时,在泗水上游下毒,不仅是起义军中了毒,泗水一带的百姓也遭了殃……”
他全都想起来了,当初在花园小亭意外听到这件事后,他心生好奇,旁敲侧击地打听过,虽然不知全貌,但也多少能推测出前因后果。
因三皇子在泗水投毒,取用河水的起义军大部分都病倒了,三皇子趁机进攻,这场战役打得不费吹灰之力,近万起义军全军覆没。班师回京后,安庆帝对三皇子大肆封赏,三皇子一时风头无俩。但是战役不久后,又有地方官员上报,因河水中残毒,不少居住在泗水附近的百姓都病倒了,连带着地里庄稼也都发黄毒死。/>
此前安庆帝才大肆嘉奖过三皇子,这时若是普通百姓也中毒的消息曝出来,不仅不利局势稳定,也于安庆帝的名声有碍。为了封锁消息,安庆帝直接将那一片村庄的村民打成了反贼,下令围剿一个不留。之后又下旨严禁官员百姓谈论此事。违者杀无赦,才硬生生将这事压了下去。
后来各地起义军接连出现,且都不受朝廷招安。直至萧止戈登基后,派官员去安抚依然无甚效果,以至于只能亲自带兵剿灭起义军,安定局势。
从前安长卿不明白这其中缘由,现在却想明白了。泗水死了这么多人,不可能半点风声都不走漏。有白丁军的前车之鉴,必定不会再有起义军敢接受招安。
就连三皇子的死,怕也是因为白丁军的旧事。
泗水一带,光白丁军就有近万人,更别说附近居住的村民。如此庞大的一个数字,叫安长卿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攥紧手心,掌中却是一片湿濡冷汗。安长卿有些语无伦次道:“这么多人命……不能这样……”
萧止戈将手覆在他手背上,安抚道:“先别急,我来想办法。”
他知道安庆帝从来将百姓当蝼蚁,也知道他那个三弟心性必不如表现出来这般纯善,却万万没想过,他们能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可真要仔细琢磨,又觉得他们会如此并不奇怪。
老三年幼,要跟太子相争,必须要有足够的功绩。而安庆帝则从来只在乎他自己,百姓的生死在他眼中,不过一个数字罢了。
不知道便罢了,如今知道了,萧止戈却不能坐视不理。
白丁军也好黄丁军也好,说到底都是大邺的百姓。
萧止戈眸色暗沉,见安长卿还是一副心悸模样,将人揽进怀里,温声哄着他再睡一觉。等把人哄得睡熟了,他才悄悄起身,就着天边微光快马去了军营之中。
邺京消息传到雁州时已经过去了数日,按他推算,这时候老三必定已经快到泗水,要想救下这些百姓,动作就还得快些。
他亲自写了两封信,分别要送到申屠胥和白丁军首领手中。
白丁军这些日子声势浩大,据说大首领乃一位力大无穷的屠户,一把杀猪刀刷得虎虎生风,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为他出谋划策的却是家中二弟,是个正经的读书人。两兄弟一文一武,才将白丁军壮大到近万人。
封好火漆,萧止戈叫了信使进来,正要将信送出去,又觉得不妥。沉吟片刻,还是叫了谢陵过来,两人密谈一番,而后让谢陵亲自去做一趟说客。
雁州与肃州相邻,快马昼夜不停赶过去,三日可达。但区区一封信,却未必能叫两方势力信服。
申屠胥优柔寡断,才能不及其父,好在他胆子也不大,因申屠孛教导,倒是对将士和百姓还不错。若是能说服他同意做内应,便好办许多。
不好办的却是白丁军,他们如今与朝廷势如水火,即使谢陵亲自去,也未必会信服。
萧止戈背着手遥望天际,徐徐叹出一口气,事到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
谢陵快马三日赶到肃州,先去宣威将军府求见了申屠胥。
申屠胥见到他时还十分诧异,肃州与雁州相邻,雁州又在前头抵御北狄,加上没什么利益冲突,双方关系还算不错。申屠胥当即便请人入府。
因事态紧急,谢陵也没有多说废话,屏退四下后,将萧止戈一番话恳切转述给他。
申屠胥越听脸色越难看:“这……可有证据?水中投毒自古以来都为人所不齿,三皇子何至于此?”
投毒伤得不仅仅是敌军,还有附近百姓。但凡有些底线的将领,都不会用这等下作手段。前朝倒是曾经有用过此计的将领,纵然战功卓著,也因此事被史书诟病。
“没有证据,但若此事是假,对将军就是百利而无一害,不是更好?”
谢陵神色诚恳道:“王爷叫我来提醒将军,不过是不忍见肃州百姓平白受苦。万一三皇子真准备用此计策,申屠将军只需在‘三皇子要在泗水投毒’的传言传开后,规劝三皇子放弃投毒之计便可。此事对将军没有任何妨害。反而是万一投毒成功,受难的不只是白丁军,还有泗水附近的百姓。据我所知,将军军中将士,半数乃是肃州人士吧?届时军心不稳……”
他话语未尽,申屠胥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背着手在书房里焦虑踱步,良久才道:“我暂且信你一回。只是这传言如何散布出去?白丁军又要如何处置?”
谢陵道:“散布消息王爷已有安排。至于白丁军……到底是大邺百姓。若不是康永县官员鱼肉乡里逼迫百姓,也不至于揭竿而起。将军好好安抚和谈,或有转机。”
申屠胥叹口气,有些发愁:“这都是些什么事?”
谢陵却并不多言,见他应下来,便匆匆告辞,又快马往泗水康永县赶去。还有另一桩更为重要的任务要他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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