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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沈就有些吃不下,刚才喝了酒又吃过一桌好菜,两兄弟在河岸边找了块尚算干燥的空地,沈书在大石头上坐下来,甩着两条腿,等他哥去借锅子。
不一会纪逐鸢空手而归。
沈书乐得不行,想指使他去捡点干柴,转念一想,才下过半日雨,干柴是甭想了,只有叫他哥原地坐着。
纪逐鸢就像一头生闷气的熊,还不住提裤子。
沈书说:“先说好,我弄了东西来,你就不能揍我了。”
纪逐鸢看了他半晌,鼻腔里哼了一声算同意。
沈书生得就是个满脸和善的小少年样,敲开一户人家,恰是个老妪坐在院子里筛晒好的小鱼干,索性还让沈书拿了一挂走。
看见沈书收获颇丰的回来,纪逐鸢一手扶额:同样的事情在他不大的年岁里发生过无数次了。
“先煮吧?”沈书拿着锅便要去取水。
“我来,脚成什么样了,还走来走去。”纪逐鸢一脚深一脚浅地穿过滩地,盛了半锅水上来。沈书离开的时间里,他用石头垒起来一个简便的灶,沈书已把干柴填进灶膛。纪逐鸢取打火石出来,擦了几次才点燃堆到灶孔外露出的干细草。
柴火噼啪响了起来,白烟腾起。
沈书把锅架到灶上。
“这么大一口锅……煮五个鹌鹑蛋。”沈书使劲憋住没有笑。
“你吃得下?”纪逐鸢拿根木棍把柴火中间的孔隙挑大,火光亮了起来。
水开之后没多久,纪逐鸢用干草裹着锅子的铁耳朵,把沸水倒掉,重新舀来凉水。
“烤吗?”纪逐鸢征询地看沈书。
沈书摇头,他本来就不大想吃,纪逐鸢带他出来也不是要吃东西。过一会,纪逐鸢把凉水也倒了,把鹌鹑蛋捞出来剥壳,剥出来一个便喂到沈书的嘴里。
“哥。”沈书叫了一声,欲言又止地把纪逐鸢看着,嘴里的蛋咽不下去。
纪逐鸢也剥了一个,咬一口,一枚鹌鹑蛋,都不够他一嘴的。他眉头皱着,扭头望向河面,这条河直通运河,贯通大地南北。
“你说。”
三个拇指大的蛋光裸地躺在锅底。
“
咱们就当兵么?”沈书语气有些茫然,“爹临终吩咐我考科举呢。”
纪逐鸢把木棍丢开,双腿分开,坐到旁边一块圆滚滚的大石头上,皱眉头看沈书。
沈书道:“我知道现在不行,总有一天行吧?”
“考科举,然后呢?”纪逐鸢道,“你爹考中进士,在咱们乡里做教书先生。”顿了顿,纪逐鸢又说,“你想给人做教书先生?一年挣下几挂腊肉?这年月腊肉估计也别想了。”
“还可以做官。”
闻言,纪逐鸢眼皮子跳了一下,问沈书:“你想做官?”
“有点想。”沈书把嘴里没盐没味的蛋吞下去,拍干净手上的灰,两手撑在石头上,抬头望向天空。丝丝缕缕的层云在雨停之后,四散向远方,行云走得极快,有你追我赶的势头。
而远处,水天相连,没入地平线,无法看见水的那一头是什么。
“做官可以帮许许多多人。”
纪逐鸢沉默地凝视沈书,片刻后,他勉强笑了一下:“你现在就是官,你是百夫长了。”
沈书莫名听出一股酸味。
“哥以后能做总兵,做将军!”
纪逐鸢不置可否,良久,他埋下头,背影显得有些许寥落颓然,他的头深深埋着,从沈书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肩胛耸起。
声音闷闷的传出来:“高荣珪没有说错,一场战役会死上百人,上千人,甚至上万人。人根本不算什么。沈书……”纪逐鸢抬头望了他弟一眼,见沈书很认真地注视他,但显然没有明白他在想什么。
太小了。
纪逐鸢展露出笑容,趁沈书毫无防备,一块石头砸到沈书的衣领里。
惊得沈书立刻从坐着的大石头上滑下来,叫道:“哥!你扔的什么?!”
“虫。”
沈书疯了一样把外袍解开。
纪逐鸢笑得前仰后合,朝沈书走过去。
沈书连忙后退,戒备地把他瞪着。
“沙子,石头。”纪逐鸢摊开手给他看,嗤笑道:“你这样做什么百夫长,敌人随便投几只虫子过来就把你吓死了。”
“我才不想做百夫长。”沈书郁闷地说,“要是那个钱
贺真的整咱们,使阴招,那怎么办?”
“你怕什么,还有我呢。”纪逐鸢把沈书的袍子拢上,双手朝两边拉紧布带打成一个结,“都十一月中旬了,要是能活到下个月,快到你生辰了,你想要什么?”
沈书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成天没命狂奔,哪儿顾得上什么生辰。去年沈书生辰那天,纪逐鸢去掏了几个鸡蛋回来,连累得他那一排兄弟全被打了一顿。没几日事情查清楚,操练完毕,夜里沈书没等到纪逐鸢来,睡了过去。过了好几天才得知纪逐鸢没来那天晚上被人按在角落里狠狠揍了一顿闷棍。
后来纪逐鸢不提这个事,沈书也装作不知道这个事。
现在想起来,沈书不禁缩了一下脖子,摇了摇头:“不过。”
“怎么不过?”纪逐鸢拿手刮了一下沈书的鼻子,刮得沈书白皙的脸上一道黑灰,纪逐鸢自己看着好笑,又不敢笑,以免被沈书发现。
“过了今年你就十五岁了,你的一生里十五岁生辰只有这一次。”
“是啊。”沈书说,“都十五了,还没长到你胸膛高,我是不是会长不高了?”这简直是沈书的一大心病,他一直就没有同龄人长得高,这一年多在外奔波,吃不好睡不好,总觉得没长似的。
“长不高就娶不着媳妇了,谁想嫁给矮冬瓜?”纪逐鸢逗他,看沈书急眼放声大笑起来。
“……你长得高,你不也没媳妇吗?”沈书不服气道。
“我穷呗。”纪逐鸢从地上抓了块石头,扑通一声砸在水里。
“当兵吧当兵,诚王有的是钱,到时候我把你的军饷和我的军饷都存在一起,再做个什么营生,学门手艺,我爹说我刻东西有天分,我写字画画也不错。我给你攒一份老婆本,到时候给你娶个漂漂亮亮的媳妇,要娇柔秀美,娴静如水的,给我做嫂子。”沈书声音小了下去。
等纪逐鸢有了妻子,很快便会有儿有女,那时候他也不好总寄人篱下,还是得寻个什么长久的事情做,做教书先生?种地?他也不会种地。做官?科考断断续续,搞不好能够通过考试做官的时候来临,他已经胡子一大把。也许卖书
卖画倒是可以,刻章他也能练练,毕竟纪逐鸢不是他亲哥,能在患难时候照顾他已是情深义重,往后……等纪逐鸢娶妻生子以后,他还是要自立。
沈书压根没有意识到,在他的想象里,压根没有子孙满堂的画面。
“钱都给我娶媳妇,你自己怎么办?”纪逐鸢问。
“你还能差我一口饭吃?”沈书笑着答,他起身把衣服一整,弯腰捞起锅底的蛋,给纪逐鸢剥了两个。
“你多吃一个。”纪逐鸢说。
“吃不下了,才吃了盐水鸭啊!”沈书吼道,“没盐没味,浪费材料。”
纪逐鸢抬脚来踹。
沈书转身就跑了,快步跑出一截,他放慢脚步,沿着河堤往回走。纪逐鸢的视线跟着沈书的背影,只见到那个瘦弱的少年,衣袍被风鼓起,竟似有一种要乘风而去的感觉。
“沈书!锅!”纪逐鸢站起来大声喊。
沈书回头过来,挥了一下手:“你去还!”
“我找不到地方!”纪逐鸢大叫,“快过来。”
沈书无奈,只得回来。俩人白瞎了五枚鹌鹑蛋,各自揣回去一肚子心事,回到院子里,穆华林又没影儿了。
其他人说纪逐鸢两兄弟前脚走,蒙古大汉也出去了,还有人问不是去找他们的吗?沈书只得说路上碰到了,穆华林去买点东西,他们以为他会先回。
沈书去铺上睡了会。
纪逐鸢在院子里打拳,别的人看着有意思,三三两两有人不断加入纪逐鸢,纪逐鸢打得拳法是在元军学的,这院子里的人都会。打完一通拳下来,个个都出了一身热汗,人精神也好一些。
纪逐鸢朝里面看一眼,沈书在铺上裹着薄被子,缩成一个茧。纪逐鸢窜到自己铺上,小心避着沈书的背,从枕头底下掏出来一截黄杨木,紧紧捏在手里,转过头去不放心地看了会沈书,只看到被子里露出一卷毛茸茸的头发。
纪逐鸢在门槛上坐着,嘴里咬住一把刻刀。
许达过来,正要说话,纪逐鸢示意他看铺上。
许达明白过来,轻手轻脚把门关上,蹲纪逐鸢跟前,看他从脏兮兮的布里抖出恰好一掌能握住的木
头,娴熟地用布包住,放在膝上,仔细用手指触摸,端详思索。
已经刻了一半,是个金猴捧桃的轮廓。
“弟还会这手。”许达笑嘻嘻地说。
纪逐鸢的刻刀是问许达他爹借来的,这才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说话,手里的刻刀没停过。许达见纪逐鸢没什么谈兴,也识趣,把一张纸条递过来。
纪逐鸢奇怪地看了一眼,打开纸条,先扫了一眼落款,是高荣珪让人送的。
“我打听他们说高荣珪是住这一片的千夫长,是个狠人,杀敌过万,就是今天来找你们那个吧?”许达眼神闪烁,嘀咕道,“倒是看不出来。他找你们兄弟有事吧?”
纪逐鸢嘴唇紧抿时气势骇人,许达不敢太过亲近,中气不足地补了一句:“将来若是有机会,弟弟们也提携哥哥一把,给我安排个轻松挣钱的活,要是给衙门做跑腿,就再好不过了。”
纪逐鸢看了他一眼。
许达挠头:“我哥当兵给人杀死的,我爹年纪大了,再来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怕受不住。”
“嗯。”纪逐鸢冷淡地说。打算等沈书醒来再说,这个高荣珪也真是,才来过,又约他们晚上去书院碰面,拖泥带水,不是条好汉。
沈书睡了不到一个时辰,纪逐鸢早已把木刻藏好,沈书看了纸条也是一个反应,这时候穆华林回来,时近傍晚,院子里已经在叫开饭。
“我不想去,大晚上,也不能离开院子吧?”沈书喝着咸菜粥,从碗里抬眼看穆华林和纪逐鸢。
“不知道什么事情。”穆华林说。
“能有什么事?半夜总没好事。”纪逐鸢想到什么,臭着脸说。
“要不然你问问舒原。也好让他知道高荣珪找过你。”最后沈书听取了穆华林的意见,舒原正好在这边巡视,正在不远处一张桌子旁边坐着,同看守的士兵一起吃饭。
“亥时,街上都没什么人了。”舒原想了想,叫来两名士兵,让他们晚上跟着去,如果有什么事情,也好做个见证。
舒原拍拍沈书的肩,文士袍委顿在地,他朝纪逐鸢的方向示意,让沈书回去,以免过于打眼。沈书他们三人的任
命状还没下来,不好显得特殊。
晚饭以后,那两名士兵便留下来,在院子里坐着,沈书给他们弄了点水,打听到两人一个姓刘一个姓孙,都住得不远。
沈书怕他们坐着没劲,无事时众人都睡得早,便同纪逐鸢、穆华林两个在院子里陪着两个士兵说话,顺便打听高荣珪的光荣事迹。
那两个人当中有一人曾做过高荣珪的手下,对他杀敌的战绩赞不绝口,不住摇头叹息。
沈书问了一次,那人不答为何惋惜。瞎聊半晌,沈书又问他,那高荣珪如此了得,怎么还是个千夫长。
“锋芒毕露,过刚易折。”
“老刘。”另一人打断他的话,“高大人才多大?钱将军多大年纪?照我说,老的早晚都要退位让贤,处处同人作对,能有什么好果子?何况上次对战苗军,钱贺干的什么事?说好打援助,到地方了没下去,害得咱们白死那么多人。”
“别人瞎传,你怎么也乱说。”老刘打了个眼色。
那姓孙的不说了,也看一眼沈书,提防地看了一眼穆华林。
“我听人说,他杀敌数已经过万?”沈书看上去一派天真,年纪尚小,两个士兵都是有儿有女的人,忍不住把他视作小孩。
穆华林适时起身,去打水到厨房烧热水。
老孙压低声音朝沈书说:“过万有些夸张了,他也才来不到半年。”
“好像是今年三月间投奔过来的,有半年了。”老刘说。
“上了战场是真的神勇无比,高荣珪膂力惊人,能拉动重达四十斤的长弓,百步之外取人性命。”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沈书就那么半真半假听着,无非是说高荣珪杀人从不手软,原先是在码头上搬货物的脚夫,死了老婆光棍一根投来的,数月间便从白丁到伍长再到百夫长,上月坐上千夫长的位子。唯独钱贺已效力于诚王多年,看样子是无法再升了。
“那也说不准,还可以越级提拔啊。”沈书道。
老孙连忙摇手:“不行,便是要越级,考虑提拔的时候,这个钱贺作为高荣珪直接的长官,他的意见至关重要。只要随便说几句,不堪大用的话,官
高一级压死人,你太小了说了你也不懂。”
穆华林烧来一壶开水,大家各自喝了,让身子暖和一些,看时辰便差不多该出门了。
“等你们碰上面,咱们俩就回去歇了,太晚了,不是冲着百户的面子,我是不肯来,待会回去跟我老婆有得扯了。”
沈书连忙谢过,让他们俩如果家里妻子不信,就找他去说。
城里白天是热闹,但到上灯的时候,几乎就没人了,除了初十、十五,能多热闹一会,这会几个人走在长街上,连盏灯都少见,唯独老刘手里提着一盏灯笼,被风吹得要来晃去,烛火忽明忽暗。
从院子到书院也没几步路,沈书白天还能找着,晚上完全就不认路了。
走到书院门口,却鬼也没半个,书院的门紧紧闭着,老刘还上前去看了看,轻推门,发现落了锁。
“是亥时吧?”老孙纳闷地问沈书,把沈书递来的条子仔细翻了看,又奇怪地往书院的门上看了一眼。
“是不是已经过了。”
“有可能,好像是过了半柱香左右。”他们出发时漏壶已十分接近亥时。
“你明天找人去高荣珪家里问问,应该是没来。”刘孙二人早已经哈欠连天,想回去睡觉,见是没人,便又把沈书他们送回到院子里,各自归家。
沈书一肚子莫名其妙,却也无法,这会已快到子时,总不好夜半三更上门去敲,便缩进被子里,预备明天去问。
兄弟二人睡下去不到一个时辰,便被人摇醒。
当有人冲进门来时,纪逐鸢其实已经醒来,只是来人更快,两个训练有素的壮汉直接扑到铺上来,把沈书和纪逐鸢捆了个五花大绑,拖下床铺。
其时沈书完全没清醒过来,灯笼往他脸上一照,他听见有人说:“就这个!”
“对,就是他们哥俩!”另一人说,“将军,还跑了一个,那个蒙古人不在。”
接着闯进门来的一伙周军便在屋内拉人问有没有看见穆华林的,所有人俱是不知,沈书听见有人下令,把他们先绑走。
纪逐鸢一脸愤怒,想要动手,混乱中被沈书拉了一下手,还掐他,纪逐鸢疼得看了
沈书一眼,见到沈书摇头。按捺下一腔怒火,打是可以打,打完怎么办?这里是周军的地盘。
很快连纪逐鸢也想到,他们没抓到穆华林,运气好的话,穆华林会来救他们。
可是穆华林值得信赖吗?
沈书被人按着头,两个士兵笑嘻嘻地不住把沈书的脑袋推着玩,反剪住他的双手朝院子里押。
纪逐鸢愤怒但沉默地跟在后面,他一扭身挣扎,便被人绑得更紧,只觉套在臂上的麻绳已勒进肉里,麻辣辣的刺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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