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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过了四更,零星还有几间大屋亮着灯,黑影蹑步而进,倏然伏低身体,贴在屋脊之上,双手双脚如同壁虎一般,匍匐向下移动。
刚劲有力的五指抠起一片瓦,继而五指迅速收缩,将瓦片起出置于一旁。黑衣人将深邃双眸贴在方孔上,朝下窥看。
这是一间会客所用的花厅,厅上坐着五名中年人,上首正中那人一身华服,戴纱帽,一脸疲惫。
有一人站着,约莫四十岁,在堂上来回踱步,满面怒容,回到空位上坐下,端起茶来一顿牛饮,显然是才说久了话口渴。
离上座最近的,是三十出头的一个年轻人,生得文气,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向上首说了几句话,上座的人站起身,做手势示意散了。
黑衣人将瓦片盖上,一条腿弹起于半空数次滑过弧线,整个人像滚轴一般,最后紧紧贴在屋檐边缘,于黑暗中静静注视檐下步出的数人。
头裹唐巾那位三十多岁的文人,同方才义愤填膺的中年男子走在一处。文人立起手掌,往四下看了看,那男子不说话了,两人分开。其余众人也各自走出,没有任何两个人走在一起。
出得大门,一个接一个登车上轿,各回各家去了。
·
沈书与纪逐鸢一出大院,便都被黑布蒙头,推到一架车上。
两兄弟背靠着背,沈书感觉到夜风吹在身上,是迎着一个方向,且四面八方气流涌动,耳朵里嘎吱嘎吱的声音从不断绝,也没有马或是牛的蹄子踏在石头街面上的响声。
那就是板车了,他俩大概是如同被人拉货一般拉着出来。
“不要动!”一名士兵斥道,鞭子没抽在沈书身上,但他听见抽动鞭子的声音,忙道:“别打我哥,我们不动,车子晃没坐稳。大哥、大哥不要动手。”
“就打你哥怎么地?!”
纪逐鸢挨了几下鞭子。
沈书只听见抽鞭子的声音,没听见纪逐鸢痛叫,知道他是忍着,试图挪动身子遮挡纪逐鸢,奈何什么也看不见,反而把一个士兵撞得滚到车下面去了。
众人哈哈大笑。
一名军官走来斥责,士兵们立即收声。
沈书顶着套黑布袋的头,茫然地静静坐着,小声叫道:“哥?”他的手被捏了一下,耳朵里听见极低的一声安慰,“没事,你别动。”
纪逐鸢身形一僵,就在那重新爬上车来的士兵用鞭子把儿捅向沈书的肚子时,被纪逐鸢拦了一下。士兵登时火大,旁边一人拉住他,这才作罢。
板车行进了不到半个时辰,停在牢狱外。四个人押沈书与纪逐鸢下车,沈书冷不防腿肚子挨了一脚,大叫一声。
“你个王八蛋!”才摘了头套的纪逐鸢一头撞向那名踹沈书的士兵,士兵侧后腰挨了纪逐鸢这一下,整个身体朝前,扑腾双臂也没能稳住身子,在地上栽了个狗啃。
鞭子凌厉的噼啪声响不绝于耳。
沈书连忙大叫:“不要打我哥!”他耳朵分辨声音,手臂却被人抓得死死的不让他移动。
纪逐鸢滚倒在地,浑身衣袍都破了,每一鞭下去都带血。士兵朝纪逐鸢狠狠啐了一口,一脚踩着纪逐鸢的脸,对着他的脸又唾一口,抬脚对着纪逐鸢蜷起的身子一顿猛踹。
“哥!”两个士兵没提防看上去弱鸡子似的少年突然冲出去,一头撞在一脚踩在纪逐鸢肚子上的那名士兵。
那人被撞得痛叫一声,侧翻摔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他的同伴气势汹汹地提着鞭子朝两兄弟而来,沈书双臂被反剪绑在身后,虽是头晕目眩,也察觉到危险,整个人扑在纪逐鸢的身上,大声叫喊:“哥,你没事吧?哥,你怎么样了?出声!”
“头,头低过来。”纪逐鸢粗重喘息。
沈来跪坐着,循声侧过身,把头伸过去。
纪逐鸢用牙咬住沈书头上的黑布袋。
倏然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沈书有一刹什么也看不清,待看清怒气冲冲用双手抻直鞭子的士兵,连忙朝向纪逐鸢,整个人如同一张弓,堆到纪逐鸢身上。
沈书听见纪逐鸢没忍住的一声痛哼,顿时心如刀绞。
“沈书,让开!”纪逐鸢试图翻个身,听见沈书带着哭腔在叫,“不,哥,哥!”
纪逐鸢眉头拧起,难受极了,这比让他挨千刀万剐更让他难以忍
受。纪逐鸢死死把牙咬着,扭动身体,抬起头却看不见沈书的脸,心里更着急了。他一只眼皮高高肿起,视线里俱是血红,心里忖度:当是没瞎,否则应该一丝光也没有,看见的都是漆黑。
“沈书,说话!”纪逐鸢沙哑着嗓子喊。
沈书鼻腔里嗯了声应答,想到纪逐鸢可能听不清,他的胸腹压在纪逐鸢身上,有点上不来气。
“我没事儿。”沈书大声回答。
鞭子破空抽来。
沈书匆忙回头看了一眼,往纪逐鸢脑袋的方向挪动,那人竟是对准了纪逐鸢的脸抽。
“干什么呢?”一把长|枪直突突插进来,鞭子像蛇一样噼里啪啦缠上长|枪。
高荣珪单手向后拽,直接对准执鞭那人胸膛飞起一脚。
士兵被踹得抓不住鞭子,朝侧后方滚出去,跌得一嘴血沫,抬头眼神俱是狠毒,看清了来人,脖子畏惧地一缩,连忙躺在地上,佯装起不来身。
“废了是吗?让我看看。”高荣珪从枪杆上扯下鞭子,随手一扔,大步走上前去。
那人一骨碌翻身便要起来,胸口被高荣珪的靴子点了点,只得又躺回去,满背汗出如浆。
“大人……”有人要来求情,被高荣珪冷冷看了一眼,感到呼吸一停。
半年之内,高荣珪凭杀人如麻连升三级,这几个士兵都不敢与他正面冲突,偏偏能撑腰的千夫长也不在,去找人告状了,于是此间只有高荣珪的官儿最大。
高荣珪嘴角向上弯翘,视线转回到地上那人脸上,足下发力,腿渐渐屈成一个直角,全身力气都压在那一条腿上。
起初那士兵还强自忍受,后来双手十指俱是张开在地上乱抓,嘴里气流并不连贯地惨叫起来,嘴角不断渗血。
“找个大夫给他看看。”趁人没有散,高荣珪叫自己的手下去请另外一位郎中,到牢里来。
“高大人,我们千夫长……”有人大着胆子上来禀报。
高荣珪扬起一只手,在空中晃了两下,打个响指:“人还没审,有什么罪也审了才能处置。闹到诚王跟前也是这个话,你是不认识还是不知道,这个沈书是个儒生。诚王
称王以来一直善待读书人,才得东南文士纷纷来归,案子没审,直接拿人,好,是你们千夫长的意思。可打人也是他的意思?那我们不如去陈大人跟前分说分说,看看他怎么说。”
那数人互相对过眼色,沉默半晌,其中一人说:“那、那先押起来。”
“你们,把他们两个带进去,关押在一起。”高荣珪让自己的手下去押人,自己走去同牢狱看守说话,领牌子,拿在手上抛了两下。
那几个小兵想来拿牙牌,又不敢,只得作罢,打算回去报过千夫长再说。
高荣珪的手下把人提到牢里,正待上锁,高荣珪从外面进来,让他们先出去。
沈书趴在地上不住喘气,警惕地看了高荣珪一眼。
高荣珪蹲下身来,手里亮出一把短刀。
“你要做什么?”沈书话音未落,身上绳子一松。
高荣珪把绳子一条一条扯出来,朝沈书示意:“活动一下手脚,麻了吧?”他把纪逐鸢身上的绳子也割断,亲手替他解缚,翻过纪逐鸢的身来,见他整个人蜷缩着,用手在他身上紧要处按了按。按到某些地方,纪逐鸢忍不住呻|吟。
“没伤到要害,能治好。”高荣珪抬起头,让沈书说今晚到底怎么回事。
沈书斟酌地看高荣珪一会,犹豫道:“我们按照你的字条所说,到书院找你碰头,那地方一个人也没有,我们便回去,刚躺下没多久,就有人来抓。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字条呢?”高荣珪沉吟片刻,问。
“没带在身上,回去以后太累了,可能随手放在……不知道放在哪儿了。”沈书道,“没写什么机要,就是约我们亥时到书院碰个面。没……什么关系吧?”
高荣珪咧开嘴,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给气笑了:“草。”
“怎么了?”沈书着急起来。
高荣珪看着他说:“你们两个单独去的?”
“我们仨都去了,百户长舒原,舒鸿虚派给我们两个人,一个姓刘一个姓孙,陪同我们一块去的,到底发生何事?”
“今天夜里,便在亥时到子时间,死了个人。”
沈书喉咙发干,眼睁睁看着高荣珪从齿缝间挤出个名字来。
“钱贺死在自己寓所里,还被人一把火点了后院一排卧房,连同一个不到三岁的男童,他的妻子,老母,还有几个使唤用的仆役全在睡梦中被烧死。”
“……”沈书骇得张大了嘴,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还未验尸,那仵作与我相熟,我今晚巡防,听说以后知道他们拿人以后一定会押送来牢狱,这才赶来。”高荣珪语速慢了下来,无奈道,“你们三个拿着我的字条,去书院找人,我却没有出现。”
沈书立刻想到,推了一把高荣珪:“你不要呆在这里,有诈,绝不是巧合。钱贺也是一员武将,怎会有人放火毫无察觉。字条是有人送到许达手中,转给我哥的。当时我跟我哥都回院子好一会了,如果送纸条来的人到时我和我哥都在院子里,他就不会让许达转交。你去找我们院子里的许达问一问……”沈书突然想到什么,摇头,“不行,找个不是你的手下的人去找许达,不要打草惊蛇。”
高荣珪沉默良久,方才抬头注视沈书。
“你们做好最坏的打算,待会郎中来,那人是我好友,让你哥配合点。我会让他配成药丸,送来以后,你贴身带着。”
“嗯,这里也没法煎药。”沈书随口答。
等高荣珪走后,沈书这才反应过来,如果郎中可以进来,现在牙牌在高荣珪手里,那他随时可以来,送药也不成什么问题。
只要等到身上的冤屈洗刷干净,自然能出去。
药丸只有一样方便,就是方便带走。沈书心生不祥,隐隐猜出高荣珪的用意,又希望不要到那份上。他们在高邮城才刚有站稳脚的意思,沈书完全不想重新踏上奔波之路。
纪逐鸢微弱的一声呻|吟吸引了沈书的注意,他连忙离开墙,手足并用地爬到纪逐鸢身边,见纪逐鸢能把身体舒展开了,似乎没有那么疼了。
纪逐鸢感觉到一只凉凉的手在小心翼翼抚摸他的眼角,勉强睁开一条眼缝,看见沈书跪伏在他身边。
纪逐鸢抬起手摸沈书通红的眼睛,虚弱地说:“不准哭。”
沈书用力搓了两下眼睛,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
纪逐鸢示意沈书扶他坐起来,靠到墙上。
“疼吗?”沈书眼眶通红地看着纪逐鸢,嗓子眼如同火烧火燎,整张脸通红。
纪逐鸢拿手擦了擦沈书脏兮兮的脸,擦得沈书脸上黑一道红一道白一道,牵过袖子来,仔细擦干净沈书的脸,检视他脸上有没有伤。
“哥,你疼不疼?”
“不疼。”纪逐鸢看完沈书的脸,把他的袖子往上卷,看到在地上磨出来的青紫,手指头也大多破皮,关节出血,登时按捺不住怒火,“你就不该拦着我,当时把人揍了,看他们还敢。”
“他们会报复,当时动手他们就可以杀了我们。”沈书浑身发抖地说。
纪逐鸢没有做声。
“钱贺不算多大的官,可他全家都被一把火烧死了。人命关天,我们两个没钱没地位,刚从敌方阵营投诚过来没几天,当场拒捕,就是杀了我们也没什么。”沈书不住喘息,“还死无对证,罪名怎么也洗不干净了。”
“就是有人陷害我们。”纪逐鸢先前趴着节省体力,高荣珪在时,他神志清醒,只是没力气起来。
“恐怕不止陷害我们。”沈书担忧道,他现在细细想来,一股冰冷的恐惧感沿着背脊蔓散到四肢百骸,手脚都冰凉起来,“哥你能坐起来吗?”
“嗯。”纪逐鸢试着睁开肿胀的那只眼睛,几次尝试过后,也能睁开一条线了,他歪着身子坐起来。
沈书跪在纪逐鸢面前,解开他的衣袍,把嘴唇紧紧咬着,只见纪逐鸢的胸膛和肚腹俱是青紫痕迹,鞭痕抽在手臂上,肿起一道一道的红痕。
“你转过去我看看。”
“已经不疼了。”纪逐鸢低声说,艰难地扶着墙,歪着身体转过去,把背部展露给沈书看。
昏暗的牢房里,吧嗒吧嗒的水声响个不停。
纪逐鸢背上有些地方让鞭子抽破了皮,登时疼得肩背及上臂肌肉鼓突,一跳一跳地抽动。
“过来。”纪逐鸢向身后伸手,良久,沈书也没上来握着,纪逐鸢便转过身去,把沈书的身子扳过来,见他两个眼睛肿得像核桃
一样,脸上一滴泪都没有,显然怕纪逐鸢生气,眼泪才落下来,便急切地擦干了。
唯独眼底的泪光根本无法掩饰。
沈书难受地凝视着纪逐鸢肿胀破皮的嘴角,纪逐鸢一只眼睛肿得老高,整张脸都有些变形。
沈书伸手摸了摸纪逐鸢的鼻子。
“鼻子没坏。”纪逐鸢笑道,“没破相,会好的。”
沈书嗯了一声,想如平时那样钻到纪逐鸢怀里去,目光触及纪逐鸢一身的伤,竟没处可钻了。
纪逐鸢把沈书往怀里抱。
沈书自己留着神,不把重量压在纪逐鸢的身上。纪逐鸢的手在沈书脸上摸了一转。
“我没哭。”沈书说。
“你休息一会,天还没亮。”
“高荣珪让人去请郎中了,待会要来。”沈书想守着纪逐鸢等郎中来,纪逐鸢却把一只手盖在他的眼睛上,轻声在他的耳畔说,“睡,郎中来了我叫醒你。”
沈书心里有许多话想说,那些念头太过纷乱,今夜变故顿生,他怎么睡得着?然而纪逐鸢说让他睡,沈书不知怎么的,也许是因为眼睛被纪逐鸢拿手遮着,他不知不觉间,身子滑倒在纪逐鸢的胸膛上,头枕在纪逐鸢肩前,真的睡着了。
听着沈书平稳细弱的呼吸,纪逐鸢把手放下来,以唇碰了碰沈书湿润的鬓角,尝到一点点咸涩,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水。纪逐鸢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沈书,眼神闪烁。
沈书皱着眉头,却睡得很熟,一只手紧紧抓着纪逐鸢的胳膊。
纪逐鸢深深吸了口气,眼神里带着点难过,向后仰起头,少年人的咽喉上,明显突出的喉结抽搐一般,不规律地上下滚动数下。他的后脑勺在墙上狠狠摩擦,修长的脖颈与紧连在下端的脊骨,紧紧绷成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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