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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难得风雪停了,沈书窝在纪逐鸢的胸前,明明很安静努力在装睡,他简直不知道纪逐鸢是怎么察觉出来他没有睡着。
“方才把我支去烧水,同师父说了什么?”
纪逐鸢的话让沈书语塞片刻,答道:“你都知道是故意支走你,还问什么?”
“你有什么事,是同穆华林能说同我不能说的?”纪逐鸢想了想,道,“在高邮他想接触张士诚,现在呢?想接触郭子兴?”
沈书只以为纪逐鸢平日里不太盘算这些,实际上从高邮城出来后,纪逐鸢心中天翻地覆起了一场变化,性子渐渐沉稳起来,从前在敢死队,有今天没明天,那支队伍是各地就地征来的盐民,说白了都是不值价的人命,在攻城之时,敢死队还不如土炮好使。便是同在军营里,也是受各营瞧不起的一群人。
那时纪逐鸢凭着运气和屡次对敌搏杀的经验活下来,终究不用动脑子分析形势,让他冲就得冲。在高邮时他也想安安分分,凭本事吃饭,然而被人诬陷的事实让纪逐鸢彻底明白过来,不是安分就可以活下去,他不在意自己挨打,但他怕自己护不住沈书。
于是李恕来投之后,纪逐鸢多长了个心眼,不然沈书得了舒原的嘱咐,定要查那狼头。那比上阵杀敌更危险。
没事的时候,纪逐鸢也会观察穆华林去哪里,跟什么人见面,只是他总跟不上穆华林,只要穆华林察觉有人在跟,那便是一晃神的功夫,就能把尾巴甩掉。纪逐鸢不知道穆华林知不知道他几次跟踪,穆华林也没说什么,但穆华林那人,俗称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他行事从不向人解释,平日里也只是指点纪逐鸢兵器。而纪逐鸢提出他想学轻身的功夫,穆华林答应了,只还没开始。
沈书同穆华林相处,如师如父。
而纪逐鸢同穆华林习武,更像是狼群里的小崽子,也学头狼扑食,以图有一天击败头狼成为年轻的首领。
“睡着了?”纪逐鸢伸手胳肢沈书。
“……”沈书没法装了,在榻上打滚,躲避纪逐鸢的手,笑得上不来气,满脸通红,眼角闪光,求饶道,“不来了不来了,哥,哥,
我错、我错了!”
其时纪逐鸢正一条腿架在沈书的腰上,按着沈书的一条胳膊,将他另外一条手臂拉高,挠他的腋下和腰。
沈书笑得抽气打嗝。
“快说。”纪逐鸢放开他,把一床被子拖过来裹住自己,让沈书自己睡自己的。
“哎,很冷啊!”沈书掀开被角便钻进去,仍想往纪逐鸢的怀里钻,纪逐鸢抬脚把人踹开些,一臂展开被子,让沈书睡进来,但威胁他别抱着自己,解释了一句说很热。
明明就很冷。沈书心里嘀咕,但是不抱就不抱吧。
“师父是不是打算去找郭子兴?”
纪逐鸢还没忘方才的问题,沈书只得回答他:“不是,这次他打算坐山观虎斗。”
好像没什么事情能让纪逐鸢大感意外,听沈书这么说,纪逐鸢也只是嗯了一声。
“那应该我们还会在郭公手下相当一段时间,如果能混出样子来,咱们就不走了吧。”
沈书“啊”了一声,道:“我还没想那么远。”毕竟沈书也只有十五岁,他唯一想得远一点的事情,无非是给纪逐鸢攒老婆本。其实他也无所谓穆华林回不回大都,因为明摆着穆华林肯定会回去,他是怯薛歹,拥有诸多特权,只要元廷还存在,他必然要回去。
沈书语气迟疑地说:“师父说,和州不会是南下的终点。我也这么认为,和州的地理位置,不适合定都,等攻下和州,大军还得渡江,继续往南,就要碰上张士诚或者蛮子倪文俊。而且元廷不是要重新起用苗军?眼下看来,郭公这一支无论人数、财力都是最弱的。”
“嗯。”纪逐鸢道,“而且心不齐。”
“不能齐心,则会将力量更加削弱。但我估计几支部队里都有这个问题,张士诚手底下不也有人与师父搭上线的。”
“那不一样,张九四自己坐得住镇,他底下的人还不敢明目张胆反对他的决定。滁州是朱元璋先打下来,郭子兴是被赵君用逼得没办法才来的,朱元璋还是实心眼,竟把数万军队全部交出。眼下的局势,也可以说是他自己造成的,郭子兴的两个儿子和张天祐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坐大。”
听着纪逐鸢分析,沈书突然就想到一边去了,越想他的眉头皱得越紧,眼中现出疑惑。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我们投高邮,是迫不得已,大军已经解散,只是想活命。到滁阳来,也是没办法了,高邮回不去,往北往南都太远。”
“也不全是,看似随波逐流,也是因为穆华林不着急,出高邮城后,我们里头都是穆华林说了算。”
“那日他留我下来,问过我的意见。”沈书道。
纪逐鸢拿手捏了一下沈书的脸,一手枕在臂上,注视沈书的眼睛,声音低沉地说:“但你已经先入为主,以达成穆华林的任务为先决条件。”
那确实是,自从得知穆华林要劝降农民军头领之后,每次作出重大决定前,沈书都先考虑了穆华林身负的密旨。
“好吧。”沈书道。
“我们原本是元军,倒戈是逼不得已,可然后呢?以后呢?”纪逐鸢冷静地看着沈书,他一臂将被子里的空间撑开些,示意沈书靠近过来。
沈书挨到纪逐鸢身上时,纪逐鸢立刻不说话了,甚至身体有些僵硬,不过没过多久,他舒出一口气,接着说话:“都已经造反了,就回不去了,回去元军也不会接纳我们,只能是死。沈书,从我们选择进了高邮城的大门,就不可能再掉头。而如果这样,我们必须选定一个阵营,为这个阵营搭上全部,直至它能从各方势力中杀出一条血路。”
沈书沉默地听着,虽然他已经明白了纪逐鸢话中有话,背后的意思。
“就算为郭公效力过,我们还可以效力于张九四,也可以投天完,只要有一身本事,老天爷就饿不死我们。唯有于大元,我们已经是贼寇了。”纪逐鸢的拇指温柔地揉沈书的额头,道,“你不可能再做元廷的官员,我也不可能再为元军镇压起义。穆华林效力于怯薛部队,是大元皇室最忠诚的宿卫,我们谁也不知道他的经历,他现在无害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屋外很安静,连风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脱脱出兵高邮,是受天子亲自拜托,如何呢?”纪逐鸢道,“要是有一天,穆华林接到密旨让他刺杀我
们效忠的‘主公’,身为徒弟,你是替师父杀了‘主公’,还是为效忠‘主公’揭发穆华林的身份?”
“只要大元不灭,我们同穆华林,只能是敌非友。”纪逐鸢一字一句地说,他摸到沈书额头上的汗,以指腹为他拭干,又用手捏了捏沈书的后脖颈以示安抚。
一时间沈书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他甚至说不出话来。对他和纪逐鸢个人而言,穆华林是恩人,但他和纪逐鸢,总要择取一方效力,只做一个游民,在这动荡之下,既看不到前程,甚至也看不到可以安稳度日的希望。
这不是一个可以回避的问题,而穆华林似乎把师徒关系看得极淡。但凡他知道,便是沈书不问,穆华林也会教他,他教他如何判断危险,如何先发制人,甚至沈书还把他袖中所收的杀人暗器全刨出来看了一遍。
然而直至今夜,沈书才第一次直面穆华林的疏离感缘何而来。
其实穆华林早已不再需要他和纪逐鸢,他可以与他们在一起隐藏在滁阳,也可以单打独斗。这么想来,沈书又觉得穆华林还是有情感的。
纪逐鸢知道沈书不愿意想,又在装睡,闭上嘴也不说什么了。但他知道,今夜沈书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否则他反而会拿一大堆话来为穆华林辩驳。沈书不说话,正意味着他不得不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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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腊月十六,康里布达竟能下床了,能扶着床榻,在屋子里走上几圈,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高荣珪在照料他,起初康里布达很抗拒跟高荣珪说话,但高荣珪说起荤段子来一套接一套,让人很难忍住不去骂他。
高荣珪向康里布达打听他的来处,康里布达只说是从大都过来,就不肯多说。
他还说自己从前不认识穆华林,没有人相信,但沈书相信,不是因为信他,而是穆华林说过,他不认识康里布达。
“那我师父是和你哪位故人相识吗?”沈书坐在榻畔,勺子搅动碗里的药粉,只加入少许水,那药粉凝结成黑色的药膏,随着搅拌的次数越多,表面愈发光滑,真正“如胶似漆”。就是气味难闻,沈书让康里布达忍着点,便开始给他上药。
康里布达的皮肤比日光下的白雪更白,沈书还发现他的头发其实不是纯正的黑色,有些带栗色。
而他左边肩胛处,确有一片雕青,图案与银币上的相同。康里布达并没有特意掩饰,或者他知道这几日已经让人把浑身上下都看遍了,没什么好藏的。反而沈书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直接问他这片刺青的来历。
“别问我,问你师父去。”康里布达右手端着碗,正在喝一碗高荣珪用老母鸡炖的汤,香气勾得沈书嘴里口水直流。
鸡汤的香味和药膏的臭味交织在一起,左右拉扯沈书,能不把康里布达的伤口给捅开也是他本事。
“问过了,他什么也不说。”沈书总是用木片先挑拇指大小的一块膏糊在康里布达的伤口上,再用那薄木片轻轻抹开,尽量涂匀。上午天不亮就起来跟高荣珪习武,作为交换,给康里布达上药的事交给沈书。高荣珪说他自己笨手笨脚弄不好,其实纪逐鸢都跟沈书咬过耳朵了,每天吃完午饭,高荣珪带着他的两个兄弟,就会去军营和郭家的府上找门路,下午便在那些士兵常去的茶馆子待着打探消息。
由于休兵,且天寒,滁阳不似高邮四通八达,加上闹饥荒,成天各处都有流民,这些流民大部分是从北方南下,带来北面的消息。
“你问我,我也什么都不说。”
“那是什么人伤了你?”
“这我也不能说。”康里布达语气十分和善,被他绑架过一次的沈书甚至觉得他人还不错,“要不然你问我点可以说的,你可以问我大都的情况。”
沈书乏味道:“肯定也在闹饥荒。”
“听谁说的?”康里布达背面的伤上完药,转过身来,沈书继续给他的正面抹药,答他:“行中书省全靠江南的粮税养活,黄河年年泛滥,便是贾鲁治水有些成效,也不能立竿见影,终究要靠江浙一带。要把南方的粮运送到北方,靠运河,如今京杭大运河在张九四的手里,各个河段都有水贼出没,粮食不够吃,自然闹饥荒。”
康里布达沉默片刻,说:“已经到了父子相食的地步,还有人抓蝗虫烤着吃。”康里布达言谈间并无什么特
殊的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沈书据此推断,康里布达的亲族并不在大都。
给康里布达上完药,沈书让他赤身坐着,下榻去把火盆烧得更旺,两面墙上的窗户都关着,只留下半扇透气。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沈书道。
康里布达笑说:“你已经问了我不止一个问题,你可以问,我不一定回答。”
沈书想来想去,今日也是机缘巧合,就剩下他和康里布达两个人在家,朱文正叫纪逐鸢过府去,纪逐鸢本来要带沈书一起,沈书说不想去。最后离开的穆华林也并不放心留下他和康里布达,万一康里布达突然把沈书给杀了。
于是穆华林给沈书的短刀喂了毒,只要割破一个小口子,便能当即要人命。穆华林离开前,特意把刀拔|出来向康里布达展示上面闪耀的青蓝光泽。
康里布达不仅不生气,还说承蒙穆华林看得起他。
两人颇有礼节,令沈书哭笑不得,李恕则是去找地方送信,他给舒原写了一封信报平安,本来想捎些滁阳的土产,结果转了几天也没什么好买,被四五万大军消耗数月,滁阳几乎是完全空了,不少民户也悄悄出城,投奔还有得吃的亲戚去了。
于是趁着无人,沈书把那枚银币掏出来,递给康里布达。
纪逐鸢千防万防,没防备那日穆华林单独朝沈书说过康里布达的背上有个狼头,他也不知道康里布达能坐起身来后,都是沈书在给他上药。而沈书因为纪逐鸢不喜他管康里布达的闲事,总是在纪逐鸢不在的时候才来找康里布达。
“你认识这个吗?”说话时沈书退到桌边坐着,康里布达仍很虚弱,但沈书面对他时还是保持着警惕。
“狼头……”康里布达侧身朝自己的肩头瞥去。
“对,同你背上的一样。”沈书道,“这是你们族中的标志吗?”
银币在康里布达的指尖翻了个转,他凝神看着上面的文字,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你从哪里弄来的?”
“你先告诉我这是什么?”
康里布达眼神犹豫,终于缓慢地开口道:“百余年前,我们族中曾分裂为两
派,其中一派的王带领他的族人逃亡,被迫进入卢特沙漠,新王的手下没有继续追击,那里被我们称为死亡之地。狼头不足为奇,我们部族以狼为勇气之神,很多人会将狼头刺在身上以示敬畏。”
他的手指慢慢摩挲过银币上古老的文字,表情古怪地说:“这银币上的文字,只在误入死亡荒漠的这一代王执政的六年之中使用过,你看这里。”康里布达把银币立起来,示意沈书看银币侧面的几笔刻痕,“这符号表示,是王室赏赐之物,代表这不是交易用的钱,而是赐给贵族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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