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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断赶至月亮窟时,正是星月落,金乌升。
窟洞前的石阶上,寒晶褪却,只边角暗苔,挂一层薄霜。
外头的太阳,烘着暖意,然洞穴内长年积聚的阴寒之气,将暖阳洒进的温度全数隔杀。只踏入窟洞口,哪怕有灵力护身之人,亦会感到钻心的凉意。
掠过囚于壁龛笼内,低低哀求的女囚,每向洞穴深处走,赫连断越是感觉凉气侵体。
五感六识越是明显,说明他离蒜苗越近。
窟内断崖之上,倒悬着的甘了了,正无聊地啃着小水仙给她捎过来的鸽子腿,倏觉魔气荡来,脑袋咔嚓一抬,觑见一闪而过的那道身影有些熟稔。
甘了了有点不敢相信那便是赫连断本尊。
自打被关进月亮窟,可从未见过赫连断来探监,她简直受宠若惊。
疯狂甩了几把发丝,猛地停住,她兴奋个屁呀,赫连断又不是来看她的。
想到在内洞里的小水仙,还有她的新墙头小萌太,甘了了尖哑着嗓子叫唤起来,给里头的人通风报信。
“君上来了啊,君上你既来了,怎么也不看我一眼呢,看我一眼吧,一眼就好。”
可惜,赫连断行动快过甘了了的声速,他闯过内洞的一道月亮门,瞧见温禾正驾着个三角树叉烤鱼。
纤纤素手从近旁的石槽里,抓了把花椒面细致洒着,遗憾而期待的语调,同正给野鸟拔毛的小男孩吐槽:“怎么见不到火蛇了呢,烧鸟烤鱼不如蛇羹美味,你说火蛇还会不会来。”
先前洞内嘶嘶相继爬进三条冒火星子的赤蛇,花铃一眼认出有毒;二来,了了前辈精通解毒之道,恰好晓得祛除火蛇之毒的法子;三来,小九九养着一尾灵雀,日常往洞内衔一些简单食材,或坑骗一些小鸟进洞献身,又或是从山地处寻些时料。
大蒜花椒生姜胡荽八角桂皮一样不缺。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温禾她很会煮蛇羹。
于是,三尾剧毒火蛇成了香喷喷的肉羹。
赫连断气得牙痒痒。火蛇亦出自七色林,极难捕捉,十足珍贵,整个王朝不超过五条,小蒜苗她一口气吃了三条,还不满足。
温禾未听到小九九回应她,于是给焦黄的鱼翻个面,继续洒花椒沫,“明个让绿雀衔两捆绿叶菜来,我煮蔬菜汤可香了。”
小九九仍未出声,温禾的视线终于打烤鱼上转移,“咱俩不是忘年之交了么,你怎么又不理……赫赫赫……呵呵呵……你怎么来了。”
赫连断高大暗影,向火堆旁移来,一张口,牙齿被暗洞内的幽火照得森森白,“过得满舒服的嘛,有肉吃,还想喝蔬菜汤。”
赫连断已停至火堆旁,舔上战靴的薪火,倏地熄灭,本沉浸在美食中的温禾,有点反应不过来。
魔头就是魔头,不走寻常路。
探监就探监吧,此处囚的可都是犯了淫罪的女犯,他偏不好好穿衣裳。
这行头,这胸肌,这露的点,难不成是给女囚们的福利。
温禾盯着对方结实胸肌上的火莲刺青,说:“荤素搭配才有营养,要不,你试试做点善事,给送两捆蔬菜过来。”
赫连断俯身,长臂一伸,指腕探过熊熊燃烧的火苗,狠狠掐住温禾的脸颊,“想要蔬菜,简单,你本身就是株蒜苗,可捣碎了煮菜汤喝。”
去你大爷的,又说我是蒜苗,脸颊也被捏得好痛!
温禾拿串着烤鱼的木叉子,直接往赫连断身上刺去。
当初在少室山,初见魔头,她幻出匕首往魔头身上戳,都不管事,更何况眼下是根普通木枝。
眼看着三叉枝被对方的胸肌折断,只光秃秃的木棍顶,插着一条焦黄的胖头鱼。
温禾的脸仍被赫连断狠掐着,她握着烤鱼的手,捶打掐着她脸的那截胳膊,木枝上的胖头鱼被甩脱了,直接甩至赫连断肩头。
烤鱼算不得暗器,赫连断亦没防备烤鱼,更想不到烤鱼会落到他身上。
他垂眸盯着肩头被烤鱼印下的污渍,倏觉场景是何等的熟悉。
转瞬又想起那日蒜苗往他身上吐的那副画……赫连断不由得拿舌尖舔舐一下牙尖。
他还没张口,对面的温禾先一步叫嚷开:“你还我烤鱼。”
赫连断忍无可忍,一掌欺过去,扼住温禾的脖颈,轻轻巧巧拎起来,身形一恍,将人直抵至洞壁上,“吃,你还吃得下。”
温禾双脚凌空踢腾,双手掐拽着赫连断的臂腕,艰难道:“我……我为什么要吃不下,吃饭犯你们王朝的法啊。”
赫连断指骨施力,咬牙道:“见你吃得下,本君便来气。”
可见赫连断是真来气,数日不见,臆想中的蒜苗不但未曾狼狈中毒,且在狱中过得悠闲惬意,不知打哪来的食材,竟还有佐料,真是越想越气,不由得指骨发了力,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让你吃。”
温禾干咳两声后,喉咙里再发不出声音,感觉脖颈越发窒息时,余光瞥见一团火气袭向扼着她的那只臂腕。
那绝非普通之火,红芯蓝焰,她甚至听到火舌舔肉的刺啦一声,赫连断松了手,温禾顺势滑至地上。
温禾捂着脖子赶紧喘了两口气,方抬眼,便见魔头已欺负上拿火球掷他的小九九。
小九九身量小,被赫连断大手匝住脖颈,身形和力量的悬殊,让旁观者觉得只要赫连断稍一用力,小九九的脑袋便掉了。
好在赫连断并未打算拧下小九九的脑袋,只腕骨用力一甩,小九九被甩至一丈远的洞壁上,赫连断一晃身,截住下坠的小九九,拎起领口,又是一甩,猛力将人甩脱至坚石地上。
显然魔头还不打算放过小九九,高大暗影一步步欺近倒地吐了口血的小男孩。
一旁给自个儿顺气的温禾,简直要气炸了。魔头残忍她晓得,掐她甩他揍她,她认,谁让她先招惹了他。
小九九好歹是个孩子,这都下得去手,但她看不下去了,赶在赫连断施暴之前,温禾飞扑上去,挡在小九九身前,“要揍揍我,不许伤他。”
赫连断微怔了下,温禾趁机握上小九九的肩膀,一脸关切,“疼不疼,哪里疼,有没有事。”
小九九蹙眉,坚强地摇摇头,反而握住她的袖子,爬起来后,重心不稳地走至温禾前面,揩着唇角的血迹,不急不缓对赫连断道:“我猜你并不想让她死,既然如此,多少也要忍耐一下。万一她死了,于你不利。”
赫连断冷笑一声:“你这个小东西倒也顽强,竟还没死。先担心你的小命能否保住,再去管闲事。”
小九九还未回复,又被温禾拢至身后,“不要跟魔头说话,晦气,让我来。”
温禾回过身,对上赫连断淬着寒冰一般的眸底,一副谈判的架势道:“我知你对我的血有兴趣,你可知道,你为何偏觉得我的血液异常香甜,要不要同我做个交易。”
—
白乌心里没底,担心这个又操心那个,前脚掌方踏进白白苑的大门,后脚跟来不及着地,脚尖一旋,摘了门下银勾上的鸟笼,火速赶往“归息殿”小后院,去找自春。
自春身为自春刀刀灵,本有专属宅邸,但距离赫连断的寝殿稍远,为着第一时间服务于主人的意识,他请奏赫连断,将他安排至君王寝室的后院。
自春打赫连断寝宫后院,另砌三间黑岩石屋,为居所。
三小间被白乌亲切的称为小黑屋。
闲暇时,白乌不是宅在自个儿的白白苑,肯定就在小黑屋,要么在往来白白苑和小黑屋的路上。
自春扎着袖口,正蹲在水槽处磨刀,闻到谙习的脚步声,便知谁来了。
白乌已习惯对方不搭理他,他单手敲敲鸟笼头。
象牙六方鸟笼的门,从未阖过,笼内的白头鸟,呼扇着翅膀飞去小黑屋檐下的鸟巢里,与探着半拉小脑袋的黑头鸟汇合。
见一双鸟儿缠绵依偎,白乌转回视线,说:“我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我们要多一个主子了。”
“你是说那个小水仙?”自春仍埋头磨刀。
白乌啪得阖上扇子,有点激动,“你也看出来了。”
自春略抬头,“不,我未曾看出什么,但我了解你。你无时无刻不在关注那株水仙,还故意放水,让她盗走你的胡杨藤,这事若让君上晓得,你吃不了兜着走。”
白乌摇起扇子来,“我放水给水仙,不止因为我瞧出她与君上之间的暧昧关系,是因为……哎,不说也罢,谁没点不为人知的兴趣嗜好。”
比如,身为刀灵的自春,爱好磨刀,且是人类最普通的那种菜瓜刀砍柴刀之类的。
而他,偏爱看人间话本子,尤其带点小颜料的那种。
自春往石英石上洒了点水,方准备再磨几回合,听到这话,握着刀站起身,“难不成小水仙便是你日常崇拜的那个话本先生?”
白乌扇子掩口,小声说:“这个秘密只有你知道,我才放心。”
自春拿布擦拭刀身上的水渍,“这么说,你以后打算罩着小水仙了。”
白乌轻叹一声:“你离君上近,看多少能帮衬小水仙,便帮衬多少吧。”
自春瞪了对方一眼,“你可真是……”
“君上回来了。”白乌立马握紧扇柄,止住话头。
—
归息殿内,赫连断的白骨桌前,温禾拿笔的手有点轻微地抖。
温禾没料到,魔头如此认真。
方才,月亮窟内,温禾为自保,也为保护小九九,即兴发挥一通谎言。
她说她之前随着花神,去西南蛮夷之地游玩,顺便考察当地花草风情,无意间与花神走散,误入一方神秘之地,里头生着一株奇花,她当时饿得慌,便摘了几片花瓣吃,自那之后,她的血液里便含了一股难以言说的香甜气,有时候她自个儿都想喝几口自个儿的血。
赫连断既对她的血,迷之狂热,早晚会对她下手。可她即便被迫给他喝血,但她的血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赫连断一定还想继续喝到新鲜热乎又香甜的鲜血。
那么,他一定会想办法寻到她口中的神奇之花。届时移栽过来,或是喂给任何人畜,魔头便获得了足量血源。
温禾心底是这么逻辑盘算的。
赫连断听后,陷入沉思。
自从五百年前,被鹤焉阴了一把后,他六识不清,尤其嗅觉味觉完全丧失。
可她偏偏能闻见小蒜苗血液中的香甜气,甚至,闻了那股香气,其他感官亦逐渐复苏。
可见,那股香气能激发蒙昧六识。
若蒜苗所言属实,她所说秘境内的奇花,定有神效。若得神花,说不定能调配出可恢复六识的神药。
思及此,赫连断单手拎温禾出月亮窟,任温禾一路凌空踢腾叫唤,置之不理,直至将人丢至寝殿内的白骨桌前。
而后丢给她纸笔,让她将西南蛮夷之地,那个神秘洞穴的路线图画出来,顺便画一画她口中的神奇花朵。
见蒜苗眼神发怔,迟迟不落笔,赫连断沉声说:“一炷香,画不出来,剁了你的手。”
温禾咬了下笔头,说:“你在旁边,我甚有压力,画不出来。”
赫连断狐疑打量蒜苗一眼,抬腿走出殿门,“一炷香后,若还没画出来,你的手便砍碎了,喂血鸦。”
温禾对着魔头跨出门的背影,以笔作刀,左砍又劈,又暗中呸呸了两声。
赫连断后背长眼似得,蓦地回首……温禾尴尬,握着羊毫笔砍杀的动作,换成温柔地挥舞,“恭送君上,拜拜,一会见。”
赫连断鄙夷的眼风一扫,这才走了。
见赫连断确实没影了,温禾转而求助花铃:“天啊天啊,小花祖宗,谎话不是好说的,现下怎么办。我要被砍手了。”
花铃:“说真的,方才月亮窟内,我听你忽悠赫连断,我都听得一愣一愣的。你何时去过西南蛮夷荒地,少室山便是你出过最远的门。”
“就是没去过,我才发愁。他还让我画地图,你博学多才博古通今博闻强识,西南荒地的地貌路线图,你会画吧。”
“我乃人界活地图,岁月活化石。区区西南地貌舆图,描画出来有何难。可你说的那个啥秘穴,我如何胡编乱造,毕竟魔头是认真的,若你说的秘穴根本没有,或者里头没有你说的那种神奇之花,你现在不被剁了手,将来不知会被魔头剁了哪儿。”花铃分析,一针见血。
“所以啊,咱们忽悠他,得忽悠全套,忽悠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无懈可击的那种。”
全活的花铃表示,这活它干不来。
温禾自己挖的坑,自己填。
于是让花铃绘给她西南蛮荒地貌图,又让花铃为高低起伏的山川脉络,添了诸多奇境秘穴。
那些奇境秘穴,用朱砂环圈住,有被圈一环的,也有两环的,甚至还有个圈了三环的朱砂圆环。
既是奇境秘绝之地,必然凶险。前人用朱砂环做标记,视为险地。
一环为险,二环为奇险,三环为绝险。
整个西南山川舆图,唯有一处被视为绝险之地。
温禾指尖点上地图上的三环朱砂圆,眯眼仔细瞅旁附小字:上邪古暮。
“此地十分凶险?”她歪头请教小花祖宗。
祖宗回:“是,传说是西南蛮荒古傩国境内的一座古墓,内藏能圆人夙愿的上古奇宝,引得无数人前去盗墓掘宝,但嫌少有人走出来。此墓甚是古怪。”
温禾细问了古怪之处。
原是进上邪古墓探险寻宝的,不止凡尘中人,还有妖魔邪修,甚至仙门之人。
妖魔甚至仙门之人,留有干系自己命脉的灵器。
比如:
仙门之人皆有命灯。
命灯燃,则为活。灯灭既死。
邪修妖魔暗藏一簇心魂。
心魂亮,则为生。魂灭如寂。
然而,凡是进了上邪古墓的修行之人,命灯长燃,心魂自烧,但始终不见人出墓。
据说,上邪古墓已曝世三千年有余,这三千年轮中,从未有一人打破记录,走出飞满金蝶的墓口。
即是活着,为何不出来。即是死了,为何命灯心魂不灭。
匪夷所思。
故此,上邪古墓又被生动而亲切的称作,活死人墓。
温禾一番推敲,露出缺德的笑容,指尖描募地图上的三环朱砂圆,“就这了。”
不怕那古墓风险高,只怕攻略系数低,期待魔头有强烈探险精神到此一游。
花铃不难猜出温禾心中打得如意小算盘,做担忧状:“可万一魔头太过强大,活着走出古墓呢。”
“绝境啊,绝!”温禾自我安慰道:“绝!只要他敢去,绝对走不出来。”
“那……魔头若要强行带上小主你一道去呢。”
温禾:“……那我宁可跟他一道出不来。”
温禾此时还不晓得,不久之后,这个即兴谎言,将她自己坑得干净彻底,坑得一~丝~不~挂。
可以说,这是个改变她命数的一个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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