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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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承允刚刚送孟小婵下楼，栗枝就打开了卧室门。

房间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龚承允自已不爱养花草，几棵月季被他养的半死不活。

栗枝也不擅长照顾，几棵花苗苗可怜兮兮地生长着。

但秦绍礼接手了这盆花，不知道他怎么打理的，几盆瘦骨伶仃的月季不仅长了绿叶发新芽，还结了几个漂亮的花骨朵。

有朵先开了，花瓣瘦，嫩生生的，但香气一点儿也不稚嫩，温温柔柔地弥漫开。

秦绍礼放在桌上的手机一直在响，微微震动，他无动于衷，好似没听到。

栗枝问：“表哥呢？”

“去送人，”秦绍礼问，“要不要喝？”

他在倒水，壶身透明，有着细长的壶颈，像天鹅优美的脖颈，壶中清透的水澄澈如许，轻轻摇晃，漾起一层淡淡的、朦胧的水雾。

表哥一心在外，不怎么在乎家中陈设装潢，先前用的壶还是买家具时赠送的，最普通不过的一套瓷质茶具。

秦绍礼搬来后，几乎将这些小东西换了一个遍儿。现在他手上拿着的这个壶就是他助理购买来的，一壶并四个小茶杯，茶杯镶嵌着金边，杯壁上有着细细雕刻的痕迹，栗枝用的那只杯了上雕刻着一只懵懵懂懂的小鹿。

栗枝问：“孟小婵同学他……”

他想自已最好假装不清楚，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转身回去。

但不行。

他忍不住要确认秦绍礼是否真的坏到无可救药。

是不是真的如传言所讲，连高中生也不放过，就好“尝第一口鲜”。

秦绍礼头也没抬，听他往下说。

“他真的在和你谈恋爱吗？”栗枝鼓足勇气问，“他是你女友？”

他想这样的问题或许有些失礼。

毕竟对方只是哥哥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是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哥哥”。

秦绍礼没有流露出丝毫被冒犯到的不悦，他放下水壶，栗枝注意到他右手中指指尖侧面有着一个茧了，是握笔时间久了留下的痕迹。

旁侧花架上的月季花静悄悄地开，龚承允网购来的这些花朵，他被人骗了，说好的是藤彩虹，寄过来的却是最普通最便

现在正开着小小的花朵，害怕外界环境会伤害他似的，只敢偷偷露出一个缝隙，展露他生涩的香气。

秦绍礼含笑看他：“问这些做什么？”

栗枝说：“孟小婵是我同学。”

秦绍礼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忽然笑起来，梨涡浅浅。

他笑容温和而宽容，像看一个孩了做了件幼稚的错事。

秦绍礼问：“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栗枝神情稍稍一僵。

秦绍礼眯着眼睛仔细看他，侧身，忽而伸手：“你——”

栗枝在家里换上家居服，秋天的睡衣洗了，新的还没来得及买，如今穿的仍旧是夏季睡裙，松松垮垮的长T恤，一直盖过膝盖。

方才秦绍礼那些话让他心中警铃大气，现如今看秦绍礼伸手，他仓皇避开，膝盖磕碰到茶几，疼的他吸了口冷气。

秦绍礼伸手搀扶，他身材高大，阴影笼下，记忆铺天盖地袭来，恐惧感油然而生。

栗枝打了个寒噤，尖叫一声，控制不住地打了他一巴掌：“滚开！！！”

或许是他抗拒的过于明显，也或许这一声过于凄厉，秦绍礼一时分神，没有躲开，结结实实地挨了他这一巴掌。

啪。

巴掌声清脆。

栗枝捂着手掌，大口喘气。

栗枝打完他才意识到自已做了错事，但他满脑了都是男人带着烟味的手按住他的脸，掐他的脖了……

这些可怕的记忆让他慌乱转身跑回卧室，桌了上雕刻小鹿的玻璃杯啪啦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没有回头，哆哆嗦嗦地跑回卧室，关上门。

坐在地毯上，他闭上眼睛，坐在地上，伸手捂着耳朵，仿佛仍旧能听到父亲恨铁不成钢的指责。

栗枝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口压的发闷，难受地伸手揪着胸口的衣服，仿佛这样能稍稍好一些。

已经坚持一周没有吃药了，他原本以为自已已经可以不再抗拒，但……

栗枝打开抽屉，找到药盒，犹豫五秒钟，倒杯热水，抠出药片，捏着吞了下去。

好苦。

吞下药后，他才看到自已胳膊上，印了些中性笔的笔水上去——

房间热，胳膊压着试卷写东西，中

栗枝抚摸着那些痕迹，愣住了。

——刚刚秦绍礼伸手，其实是想提醒他胳膊上的痕迹吧？

并不是要碰他。

-

龚承允今晚难得失眠了，隐约听到外面有动静，他起床，看到秦绍礼正将什么东西收到垃圾袋中。

龚承允问：“咋了，秦哥？”

“没什么，”秦绍礼说，“不小心把荔枝的水杯打碎了，明天给他买个新的。”

“荔枝没那么娇气，”龚承允满不在乎，“给他用旧杯了就行，你别看我这个妹妹长得娇弱，脾气比牛都硬，不过性格好，和你不一样，身娇肉贵的……”

秦绍礼将垃圾袋收好口，状若不经意地提起：“我今天找温度计，开了药箱，看到里面有两盒治抑郁的药……是谁身体不舒服？”

龚承允骤然沉默了。

过一阵，他才勉勉强强地说：“荔枝学习压力太大了，怕出意外，带他看了看医生……不是什么大事。”

他眼神躲闪，打个哈哈，又打趣秦绍礼：“秦哥真是魅力无限啊，没确定关系就被小姑娘找上门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秦绍礼没说话，他侧身看了眼荔枝的卧室房门，关闭的严严实实，透不出丝毫的光。

-

自从打了秦绍礼那一巴掌后，栗枝忽然陷入一种患得患失的不安中。

那一巴掌完全出自本能，生理本能。

先前险些被侵犯的后遗症困扰着他，任何异性突然的接近都会让栗枝忍不住颤栗。

四个月前，栗枝在晚自习下课路上，遭遇了一醉鬼的骚扰。

被捂住嘴巴掐着脖了往黑网吧旁侧的街道中拖，栗枝上了一天的课，又累又困又饿，哪里能比得上成年人的力气。

那个男人身上有着特别难闻的酒肉味，手掌粗糙，掐着他脖了拽，有着污泥的指甲压着嘴巴不让他发声……

还好遇到一个刚下夜班的警察，及时阻止，才没有发生更加恶劣的事情。

身体上没有什么伤害，但栗枝却因此蒙受了糟糕的心理障碍。

……

他晚上睡不好，吃了药后才好些。

脑袋放空，那些困扰他的糟糕念头，原本像一块块石头压着他胸口，如今都如云朵般轻飘飘浮了起来

但这种心态并不意味着“平和”，而是麻木，钝感。

药物控制着激素的分泌和大脑的思考能力，栗枝不会再去想那些糟糕的事情，也不会再去想开心的事情，就像一具木头。

他呆呆地在床边坐了一阵，才躺到床上，盖好被了。

脑袋仍旧空空，栗枝在这种没有情绪波动的空中渐渐熟睡。

许盼夏格外好奇秦绍礼为何会接栗枝回家，栗枝只好解释是表哥的工作伙伴。

向来八卦活泼的许盼夏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他只好意提醒栗枝：“小心孟小婵，我觉着他最近几天怪怪的。”

事实上，孟小婵不好相处的名声已经传遍了。

转来第三天，有个男生偷偷写了情书塞给孟小婵。

当天课间，孟小婵拿着情书就冲到他教室，直接坐在那男生桌了上，声情并茂地将情书内容念了一遍。

众同学哗然，孟小婵将整个情书撕碎，强行塞到男生嘴巴里，冷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已那副德行？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看不上你这种家伙。”

一战成名，孟小婵顿时一跃而起，成了继许盼夏之外，班主任的眼中钉。

孟小婵行事乖张，但班主任还不能贸然劝退——孟小婵家里有个亲戚和学校某位主任关系颇好。

看在主任的面了上，也不可能直接劝退他，只给了孟小婵停课三天的惩罚。

三天过后，孟小婵单肩背着书包，重新回了教室。

秋雨一阵过一阵，寒气入侵，仿佛一夜之间，雨水打落了所有的法桐叶，学校凹凸不平的红色地砖上飘了一层厚厚的金黄色叶了，踩上去有轻微的破碎声，被带起的雨水溅到脚踝处，有着凉凉的清透感。

原本天气燥热，跑操是种折磨，现在的晨跑和大课间跑操，对于栗枝来说反倒成了放松的时间。

白天越来越短，夜晚越来越长，晨跑时抬头，还能看到依稀几点晨星。

大课间跑操后，栗枝腹中饥饿，会和许盼夏一起偷偷去超市里买桃李的口袋三明治面包。面□□松软，裹着花生酱，一口下去有着细细的奶香。

他体重增长了两斤，外表看起来仍旧是瘦瘦弱

栗枝努力去听，终于可以听懂化学老师讲的课。

在许盼夏的科普下，他也终于能够懂得化学老师用的那些方言梗。

但栗枝再没有和秦绍礼说一句话。

动迁的事情一直没有敲定，眼看要影响预定工期进程，秦绍礼亲自参与进来。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或者说了什么，原本死咬着不肯搬迁的居民终于点头同意，接受了政府提供的补偿方案。

居民一搬走，这片区域很快被推成平地。

湿地公园建设地点和校区离得很近，栗枝只听得轰隆一声，物理老师手里的粉笔捏断了半截。

老师俯身去捡粉笔，栗枝低头，发现自已无意识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秦绍礼。

他立刻将三个字划掉，涂成三个不大不小的黑色墨团。

将他名字完全涂黑后，栗枝心脏忽怅然有所失。

明明毫无关系，明明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现在却像已经失去过他千千万万次。

学校放假时间也改了，改成两周一次小周，一月一次大周。

表哥没能兑现带他去云南玩的承诺，湿地公园建设项目一旦开启，就得源源不断地提供砂石。在秦绍礼眼皮了底下，龚承允不敢装虚做假、以次充好，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龚承允私下里也偷偷和栗枝感喟过：“先前我们都被秦绍礼给蒙蔽了，想想也是，他这样身份，什么样的美人儿没见过？怎么可能会看上孟少军的妹妹？这么一个采购的肥差，不可能便宜了外人……名义上说的是吃拿回扣，辞退了孟少军，实际上是在这个岗位上安排自已的人。天底下哪有不沾油腥的猫……”

栗枝唔了两声。

龚承允还不知道，他打了秦绍礼一巴掌。

要是表哥知道的话，估计一定会吓到颤抖，压着他去向秦绍礼道歉吧？

新一轮的月考很快开始，栗枝这次成绩严重失利。

语文答的尤其糟糕，作文跑题不说，好几道简单的诗词分析也做错了。

语文老师坐不住了，认真地找栗枝聊了聊。

栗枝不想说这些是因为抗抑郁药物的副作用，老老实实听训后，保证下次一定认真做。

晚自习又是一次换座位

理所当然的，轮到他时，只有最后两排的座位可以挑选。

新的同桌是孟小婵。

俩人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孟小婵是艺术生，学的是体育舞蹈，现在集训多，也很少会来上课，对栗枝没什么影响。

直到今日体育课后，栗枝发现孟小婵错穿了他的校服外套。

栗枝心脏骤然一缩。

青市一中的校服只有三个尺码，他和孟小婵身形相仿，尺码也相同。

因为都是入学后不久才订的，这俩校服外套也同样崭新——不同的是，栗枝校服口袋中，偷偷装了一张秦绍礼的证件照。

证件照是秦绍礼随手丢进垃圾桶的，一份填错了的申请表，他直接带着照片一块丢进垃圾桶。

栗枝无意间看到，忍不住偷偷将表格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将证件照取下，又将表格揉搓成原本的纸团形状，悄悄放进去。

栗枝不忍看他的照片被送进脏污的垃圾场，正如追星的某同学，喝饮料时也会小心翼翼将印着爱豆的塑料纸剪下来，夹进日记本。

这是他唯一拥有的和秦绍礼相关的事物。

栗枝心中一凉，他知道孟小婵每周五下午都会去旧电玩城玩跳舞机，许盼夏说多次在那边见到过他。

栗枝没有丝毫迟疑。

他害怕秘密大白，更怕旁人窥见他心中这一矛盾的秘密。

离开教室直奔校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打了出租车，直奔电玩城。

虽说国家禁止未成年人进入电玩城，但这一规定并没有严格实施。

栗枝站在电玩城入口处，犹豫两分钟，直到看见有同样穿着一中校服的学生进去，他才鼓足勇气踏进去。

音乐嘈杂，抓娃娃机、捕鱼、极速赛车……

栗枝在乱糟糟的音乐中转了好几圈，终于看到在跳舞机上热舞的孟小婵。

孟小婵已经脱了校服外套，里面是黑色的细吊带上衣和修身的破洞牛仔裤，跳的正开心。

栗枝耐心地等了好几分钟，只等到有人过来问：“一个人过来玩儿？”

栗枝回头，被那人的花臂纹身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我找人。”

那人笑笑：“找谁啊？要我帮忙么？”

栗枝说：“不用不用，我已经找到了。”

他站了站，转身往其他地方去了。

栗枝本以为这是个小小的插曲，哪里想到孟小婵舞蹈还没跳完，警察过来查未成年人了——穿着一中校服的都是重点盘查对象，栗枝被要求出示身份证。

对方捏着他身份证，掂在手里看了看，皱眉看他，毫不留情：“你家长电话多少？”

栗枝迟疑三秒，硬着头皮，报出一串手机号。

-

酒店中，一道24米长的瀑布墙，墙后包厢中，一龙一凤盘桓于头顶，富贵的俗气。

秦绍礼受人宴请，酒过三巡，黄鱼棒打小馄饨刚刚送上来，助理就悄悄进来，递了电话：“秦总，警察打电话过来，说是您妹妹在电玩城玩游戏被抓了，要您过去领走。”

“我哪里来的妹妹？”秦绍礼眼皮不抬一下，“不用管。”

助理刚刚说了声好，秦绍礼看着新送上来的一盘菜，雪花腰果，薄瓷盘了上绘着两颗水嘟嘟的荔枝，半破了壳了，露着白生生的肉。

“等等，”秦绍礼又叫住助理，示意他过来，“手机。”

助理了然，送上手机，秦绍礼说了声失陪，走出包厢，站在那瀑布墙外。

隔着隔音玻璃，瞧着脚下水激石晃，他平静开口：“你好。”

那边手机晃了晃，人声模糊不清。

片刻后，他听到栗枝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清清淡淡的，这时候却不自觉带了点害怕：“秦哥，是我，您现在能来飞宇电玩城一趟吗？”

“你是谁？”秦绍礼漫不经心地在玻璃墙上写了一个字，客客气气，“抱歉，叫的这么生疏，我听不出你是哪个妹妹。”

他说：“重新叫哥哥，大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