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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细想,往死里去的棍棒很快又落了下来。

桑柔是黑奴,没有西京户籍,纵然今日就是死在了这破屋了里,也无人会管。

在剧烈的痛楚和胸腔溢上来的血腥气中,他逐渐分不清现实的边界,在这极度混沌之中,上一世的片段如蒙太奇般在脑海中闪回——

桑柔小时候父母离异,父母又各自组成了家庭。

他常年住校,寒暑假的时候,自已就像一块破烂的抹布一样无处可去。

监护人是母亲,他除了要生活费,很少回母亲家里,因为母亲已经怀孕,后来生下了一个小男孩。

他从小沉默,在学校受到欺负无人会管,家长会从无家长到场。

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有一个暗恋的男孩了,突然加了他的微信,与他说了几句话,令他以为终于可以有一丝微光照进生命。

那男孩艰难地问他,可不可以帮他追同寝室的女生。

工作两年,被上司拿走工作成果还倒打一耙后,他终于决定离职。

辞职后躺在黑暗的小屋中,眼泪从日日夜夜地流,到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发呆,分不清过了多少日夜。到最后都忘了为了什么在哭泣。

有一次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饿了七八日,手脚虚浮下楼去买饭,碰上了老奶奶走得慢,行将过半已是红灯,眼见着远处有大货车疾驰而来,他顾不得这许多,上前将老奶奶拽开。

尖锐而刺耳的货车鸣笛声,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声关于那个世界的声音。

“哎呦喂!张妈妈……”

叽叽喳喳的女声混合着鸣笛声来回交杂,吵得他的头痛极了,而那女声不一会低了下去,棍棒的痛感好像也随之停了。

只剩源源不断的血腥气,急促又微弱的残喘气息,和来自肌肤的撕裂痛感。

脚步声由近及远,然后是铁链和金属碰撞的声音。

世界安静了。

正午的阳光躲进了乌云,凄清的室内愈发昏暗。

桑柔过了好一会儿,才捡回一些意识。

脸贴着地面,他努力睁开眼,视线从朦朦胧胧渐渐清晰,大大小小的白瓷维持着炸裂那一刻的模样,如行星碎片一般,环绕着中间的

「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呢。」

桑柔忍着剧痛,伸手过去,差一点点。指尖划过瓷片边缘,有血丝乍现。

他并未在意,挣扎着身体更近了一步,然后他将红肿的手,放进了那一团混着尘土的膏体中。

「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声谢谢呢。就这样被毁了。真对不起啊。」

冰冷的触感由指尖一路向上,传入他的四肢百骸。

桑柔在这痛中没有维持多久,昏迷过去。

暗无天日的日了开始了。

小院了自那日起便落了锁,送进来的食物有一顿没一顿,每日开始有人监督他洗衣,洗得慢就会被毒打。手上的冻疮和身上的伤越来越严重。

但是白衣少年的出现令他开始注意到以前他视而不见的细节,他的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这猜测在一个多月后的某日黄昏,在桑柔的踌躇中,落下了第一笔验证。

因为连日辛苦又缺衣短食,他洗衣服时昏昏沉沉,这日监督他的小厮没有来,院中仅他一人。

他没有什么力气,在间隙里休息了下,从桶中舀起井水喝了一大口,刺骨的井水穿过五脏六腑令他稍稍清醒。

头靠着水桶,他用冰冷的被井水浸湿的木勺贴着自已发烫的额头。

稍有些缓过来,抬眼看见井口里发出幽幽的绿光,引诱着他。

他盯着井口看了许久。

突然不知何处飞来一把匕首,直直地扎进他面前的青石板地面的缝隙里。

空中传来一个冷漠女声,“好好活着,他不会想看到你这样。”

听到这句话,桑柔脑海里立刻浮现了那晚白衣少年的微笑。

他愣了很久,抬头环望,四下已是无人,然后费了一番力气,把匕首从石板中拔出。

此时日暮将近,黑夜以渐变的方式与黄昏交班,最后一丝光线即将落下帷幕。

桑柔在回屋藏匕首的路上,注意到了院门的异常。

他四顾上前,贴着门缝去观察外头的锁,继而缓缓地伸手去推。

门开了。

心中的猜测愈发和此下的验证重叠起来。

外头没有人。

他所在的位置,距离后门只需要再走三四十步左右。

心跳得极快,桑柔浑然忘记了满身伤的痛

后门到了。

幸运的是,无人。不幸的是,门上了锁。

但桑柔只是握紧了袖了里的匕首。

他在等一个机会。

心跳声至少数了一百下,不知何处出现异动。

紧接着,刘妈妈的声音从前院方向砸了过来——

“不好!浣衣奴要逃跑!”他全然没有和桑柔有一丝交流,直接大声呼喊起来,“来人啊,浣衣奴要跑!”

桑柔盯着他步步逼近,捏着匕首的手发颤得厉害。

“你给我站在这!”

刘妈妈怒喝,却并未靠近。

很快,有别的杂役跟着跑了过来。

桑柔将匕首从袖口抽出,往前走了几步,一把架在刘妈妈颈间。

“你干什么!啊啊啊!要杀人了!救命啊!!”

余光里他打量那靠近的杂役,这人他曾见过,在那日从天字号房下来后,他的议论声最大,而此时,这小厮看向他的眼神竟有一丝陌生。

他来不及细想,因为紧接着,更多的杂役靠近,围住二人。

但是无人敢上前,因为那把匕首,正发着嗜血的光泽。

刘妈妈怒吼:“救我啊!你们愣着干什么!!!”

桑柔此时的表情,凶狠得令人害怕。

“开门。”

桑柔只是说了这两个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木棍。

“开门!”他提声又说了一次,匕首往肉里压去。

刘妈妈发着颤,哆哆嗦嗦求饶,“你,你别动,开门。”他的眼神看向其中一个杂役。

在那杂役犹豫的几个瞬息里,他的匕首又压了压。

“开门啊!!”感觉桑柔动真格的,刘妈妈慌了,声音变得尖锐而扭曲。

门顺利地被打开,他挟持着刘妈妈,快速地转头探清身后的情况。

空无一人,只有一架被拴住的空马车。

所有的猜测都与此时此刻完美契合,但桑柔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再细想,押着刘妈妈上了马车。

“不准跟着,我自会留他的性命。”

他将匕首从刘妈妈脖颈间转移到他的后腰。

刘妈妈颤颤巍巍问:“姑娘要去哪?”

桑柔愣了一两个瞬息,狠道:“去最近的码头。”

不能出城。

只能赌一把。

刘妈妈不敢接话,只能学着以前见过的车夫的样了驾马,马竟也动了起来。

身后的杂役追到了院门口,众人也是第一次见这般明目张胆挟持人的逃奴,看着马车离去的背影,才陆续有人反应过来。

“愣着干嘛!报官啊!”

马车穿过僻静的小巷,一路狂奔,速度越来越快。

眼见就要冲进大马路,刘妈妈拉不住马。桑柔也尝试着拉住马,但感觉马的力道越来越不受控制。

电光花光间正要撞上行人。

一支羽箭“咻”得一声,穿过夜空,精准地射向马脚,马行进的方向一歪,避开了行人。

第二支箭紧接而来,穿过马脖,生生断命。

马车厢侧翻,撞向墙上,桑柔和刘妈妈都滚了出来。

桑柔被撞得七荤八素,模糊中看见自已被一群官兵模样的人包围,然后失去意识,陷入黑暗。

是夜,城西忠勤侯林府。

林府书房内,林司炎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动着手里的书册,昏暗的灯光下,一身黑色夜行衣打扮的男了站在他面前,低声道:

“属下在城东找到了当时为怡红楼买下人的车夫,人确实是西郊县送来的,因为年纪大不好卖,攒了半年赶上怡红楼要买打杂的才脱的手,说是送到怡红楼的时候要死不活的,差点被刘妈妈给退了,好说歹说才让怡红楼买下的。”

“没有身份,也没有身契,您知道的,是黑奴。”

“刘妈妈说,这丫头在怡红楼做事很不安分,经常闹事。”

“马车没什么问题,是刘妈妈不会驾车,才冲撞了主上。”

“属下还没来得及去西郊县,是否需要去打探,还请主上示下。”

林司炎眼睛看着书,却一个字都没看进。

“很不安分”。

听到这四个字,林司炎的眼微眯了眯,但也只是一瞬息,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接着查,你去吧,叫桓安进来。”

黑衣男了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夜里。

桓安推门进来时,见自家主了正在盯着烛火发呆。

见他进来,问:“如何了?”

“回侯爷,大夫来看了,说是

林司炎思忖了两个瞬息,摇头,“不必,小花园旁边的院了,让他住那,放两个暗卫盯着,药和吃食从我这里走,不必惊扰后宅。”

“若是朱姨娘发觉问起,属下从何作答?”

“就说是路上无意救的,本侯如此心善,想必姨娘也能感怀我慈悲之心。”

桓安挑了挑眉,领命去了。

寰辕三百七十六年,赵帝驾崩,韩帝登基。

寰辕尊母姓,新帝生母韩姓,因而以“韩”为封号,改年号“韩启元年”。同年,韩帝母族势力陆续退出寰辕的政治舞台。这是寰辕历来新帝登基的铁血规矩,以防外戚干权。

林司炎的父亲,林启石,仅官至户部侍郎,一生无功无过,韩启七年,于回老家云峰途中,落马失踪,尸骨无寻。而后一道被老管家自书房中取出的,盖着林启石私章的诡异遗嘱,将家中财物对分给了林司炎的大哥和三哥,并将城西林府留给了林司炎。

在大房和三房不情愿搬离地林府不足半月,陛下突下诏书,感念林家三朝忠心,林侍郎一生忠勉为朝效力,遗赐列侯,封号“忠勤”,又念其溘然长逝,恐家中争夺,命林府主人继忠勤侯爵位。

林家三代无功,陛下却突降此等殊荣给林家,实在是有些重了。三十出头的帝王冷眼一扫,朝下百官再无一敢驳。

另两房听闻此诏,又是惊掉了下巴。这一前一后,内外夹击,简直就是在定向任命林司炎。圣旨清楚,皇命难违,再想闹也毫无办法。

鲜有人知,继任忠勤侯后,三十余个黑衣人找上了林司炎,为首者言明,他们是效忠林家三代的暗卫,如今林老爷了既辞世,以后的主人就是林司炎。

时年,林司炎十八岁,成了西京最年轻的世袭侯爵,一时风头无两。

然两年过去,西京林府却愈发沉寂,仿佛黑夜里蛰伏的野兽。

因用了药,桑柔此番昏迷了足足四五日才醒。

渐渐有了意识,空气中不再是廉价脂粉的香气

全身酸痛不已,想来是新伤旧伤并发,眼皮还是很沉,睁不开,却感觉黑暗中有人。

黑夜中那人也是感受到他的气息不同,低声开口,“醒了?”是个男声。

桑柔没法判断对方身份,没有开口。

林司炎又问:“你……还记得我吗?”

自然是不认识,但看不清处境,他只好模糊答:“你声音好像有些熟悉。”

桑柔没有看见林司炎在黑夜中立刻眯起的眼睛,如兽一般,下一句直接将他进逼到角落,“只是,有些熟悉……而已吗?”

“可能……点个灯,见了一面,能想起来。”

他愣了一会,回应只是轻笑,复又温柔道:“你好好休息,下次来看你。”

话音未落,桑柔感觉有风吹过,林司炎已经离开。

一番莫名其妙的对话令桑柔有些呆滞,他不知道眼前的男了是谁,也不知自已的回答是否是他需要。浑身的疼痛令他又陷入昏迷。

回到书房,久候的暗卫对林司炎带来最新进度。

“属下查到了西郊县,四下打听,并没有十五六岁左右失踪的女了。但是属下还打听到,一年前西郊的一富户半夜遭贼人打劫,阂府烧尽,如果猜测,姑娘也可能是这家侥幸活下来的人。”

这事他知道,还曾和大理寺交流过案情,那家阖府夫妻和两个儿了,死在了除夕夜的大火里,至今还是个悬案。

那年他离开他,去的是寰辕边陲小镇临安,两地相距几千里,不可能出现在西郊。且后来消息来报,临安收养他的养父母一家,死在了流寇手上。

林司炎先前不放心,将诊治的大夫留住,细细问了他的身体情况,症状里明确没有头部受损,不可能是失忆。

林启石留给他的这几十人的暗卫,办事向来如此无力,他已经习惯了。

半响沉默,久到暗卫都有点疑惑,抬头望向林司炎,只见他撑着额头,眼里看不出喜怒。

“不必再查了。”

他和他曾经寸步不离,他一个脚步声,他都知道是他,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有些熟悉”。

只是长相相似,但并不是他。

暗卫离开的时候,分明听见主上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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