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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恕接过那铁筒,按着上头精巧的机关将铁筒打开,取出当中卷成细筒状的密函,展开看过,眼中暗影重重,却是一派清寒。

“可是大汗来信催你回了?”苏勒轻声问道。

赫连恕没有应声,转而问道,“我让你安排人暗中保护墨啜翰的事儿如何了?”

苏勒嘴角翕张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点了点头道,“都安排下去了。不过你这么小心,可是担心苏农拓?”

“事关重大,我不敢妄断。可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是墨啜翰在半道出事,只会让事情更复杂。”赫连恕沉声道。

“阿恕,那你呢?你是怎么打算的?”苏勒默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轻声问道。

赫连恕身形一挺,顿了两息,蓦地转头往苏勒看来,面上仍是沉沉,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

苏勒却是急道,“咱们来凤安,要做的事儿都已差不多了,唯独剩下那一桩,该布下的棋也都一一布下,此番事了,你已奏报给杜先生请功,他顺理成章以缉事卫副都督之职上位,你虽是文楼之主,可身份特殊,大魏朝堂之事你若涉入太深,我怕你抽身不及。何况你为文楼所做的事儿已是够多了,眼下两国战事将起,北都城又情势不明,阿恕凤安已非久留之地,咱们得趁早离了这泥潭,方可保全身而退啊!”

赫连恕却是转头看着他,一双眼乌沉沉,“要走你舍得?”有些事,他和苏勒虽未曾聊过,可他都看在眼里,不是不知。

苏勒微微一僵,刹那间只觉得胸口处,那里一直未曾送出,只能贴身藏着的那只翡翠玉镯突然烫热起来,灼得他胸口微疼。他喉间滚了滚,嘴角却勾起一抹笑,带着几许自嘲,两分苦涩,“起初你刚遇见夫人时,我曾与狄大玩笑,说命运总爱跟人开玩笑,越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往往越是会让你避无可避。我们总想着一生一世,比肩白头,生死不离,可又哪里当真能如愿呢?舍得,舍得,有些人有些事,舍不得也得舍。”

“阿恕,我们的根不在这里。族人、土地、家国,我们信仰的天狼神,我们的守护也不在此处。我们终究是要回去的,虎师上下都等着特勤回归。何况,你比我清楚,早前我们藏得好,虽然北羯使团来凤安,因着一早的部署,也暂且瞒住了。可如今你要保墨啜翰安然回到北都城,那你的行踪在北羯便再不是只有可汗一人知晓的秘密,届时,定是危机重重。遑论,如今还有个不知是否包藏祸心的苏农部,阿恕无论我多么不舍,你多么不舍,可只有我们彼此都活着,方可言说来日方长。”苏勒难得地敛去了玩世不恭的笑意,一双眼目灼灼,认真到有些沉肃地直直望着赫连恕,一字一言皆是如坚石,掷地有声。

其实他们彼此都清楚,苏勒所说的这些,赫连恕哪里会不清楚?可是因着一个不舍,他却是恨不得将这所有深埋。

可有些事,终究不是你不去面对,就可以埋得了无痕迹的。

赫连恕收回望着苏勒的视线,转而望向了天空。雨还在下着,铅云低垂,天际隐隐有闷雷声传来,一声比一声近些,响些,当真有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

“苏勒,咱们这些年来,往返中原数回,这一次更是以中原人的身份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你有什么样的感觉,中原好吗?”赫连恕望着不断落雨的天空,沉吟片刻后,却是突然问道。

苏勒与他一同望着头顶灰暗的天幕,“好!自然是好!地大物博,锦绣繁华,人间富贵天。”

“可你还是想念草原。”赫连恕沉声道。

“是!无时无刻不想念。想念草原上湛蓝无际的天空,想念那看不到边的草原,想念草原上成群的牛羊,想念夜晚好像伸手就可以触到的璀璨星空,想念马奶酒和烤羊肉的味道,想念族人们牧马放羊时的歌声,甚至想念戈壁荒漠上永不止息的风沙”苏勒一句句说着,一双望着落雨天空的眼睛也变得幽远飘忽起来,好似随着自己的那些话,他又看见了他夜夜梦回的草原。

赫连恕亦然,微微弯起嘴角道,“我又何尝不是?日日夜夜都想着,念着你说的那些,中原都没有,而这里再好,也终不是我们的家。那再好,又有何用呢?你说是吧,苏勒?”

苏勒微微一怔,望着他沉定乌湛的一双眼,似是明白了什么,眼底风起云聚,闪过种种复杂的情绪,最后归于一片沉寂,沉着嗓道了一声“是”。

赫连恕掀唇而笑,转身往里回道,“这天儿下着雨,人浑身都不得劲儿,回去歇着吧!我连着好些时日没有好好歇过了,得好好睡一觉,谁也别来扰我。另外,我答应了阿皎,睡醒后带她到汤泉山的庄子里住上几日,至于其他的,咱们慢慢商议着,即便要退,也得商量出个体面及永绝后患的退法来。”说到后头那一句时,赫连恕步子微顿,说完之后,才又继续迈开步子。

苏勒望着他走进屋里,双眸忽而转黯,右手搭在左胸,朝着赫连恕的背影,弓身行了个重礼。

不知道是不是知道赫连恕就在身边的缘故,徐皎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竟是直接从头日里的下晌直睡到了第二日清早。伸着懒腰醒来时,略觉得有些不对,睁开眼往边上一看,就见着赫连恕侧着身子躺在一旁,一手撑着脑袋,一双眼睛恍若璀璨星子一般将她望着,薄唇轻勾着,带了笑,“醒了?”

这声音低沉磁性,真是犯规的好听!徐皎只觉得一股子酥麻从耳畔直接窜到了心底,被他用目光凝着,讷讷点了个头。

“那便起身梳洗吧!我已是让他们备了早膳,也让人准备着咱们去庄子上要用的物什,用罢早膳咱们就可以出发了。”

徐皎没有想到他办事效率居然这么高,自然受用得很,当下就是笑眯了眼,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却没有急着下榻,目光往赫连恕身上一瞄,眼底就是滑过了一缕狡黠,朝着赫连恕伸出双臂道,“睡久了身上没力气,你背我!”

那声音甜糯得赫连恕倒没什么意外,他家这一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娇”妻,虽然有被他宠惯着的缘由,可能一直这样宠着惯着,他也甘之如饴啊!因而,赫连恕没有半分不乐意,笑着就先下了榻,而后背对着她弓身道,“来吧!”

徐皎面上登时笑开了花,老实不客气地直接往赫连恕背上一跃,被他轻松背住,她在他背上轻声喝令道,“走起。”

“走起!”赫连恕沉声应着,托起她,站起身子,脚步稳稳朝净房而去。

等到两人梳洗收拾好,从净房出来时,负雪已带着人将早膳一一摆上桌了。早膳很是丰盛,这是徐皎来自后世的养身理念,因而这桌上是碳水化合物、蛋白质、维生素一样不缺。

负雪知道徐皎不喜欢她们在跟前伺候,尤其是赫连恕在的时候。因而很是识相,将早膳摆好后,便是施礼带着两个侍婢退了下去。

徐皎和赫连恕自在地双双坐下,刚刚抄起竹箸,红缨便是神色匆匆而来,“夫人,郎君,赵夫人来了。”

赫连恕和徐皎二人愕然对望一眼,同时想着这么早?两人忙放下竹箸,迎了出去。刚走到房门口,就见着赵夫人领着琴娘和半兰匆匆而至,面上神色急切,见得他们时,步履一缓,面上神色亦是跟着和缓了几分。

“母亲。”两人忙一个屈膝,一个长揖,向赵夫人行礼。

赵夫人忙道,“不用多礼。我是昨日入夜时才听说了阿恕的事儿,可昨夜已晚,不好过来,今日天亮却是再等不得了,赶紧过来瞧瞧。”赵夫人一边说着,一边目光已是往赫连恕身上打量去,“我听着的那些传闻也不怎么真切,可却已足够我心惊肉跳,怎么样?没有受伤吧?想必是遭了不少的罪。”

赫连恕心口一暖,轻声回道,“没事儿的,母亲。我皮糙肉厚的,能遭什么罪?倒是累得您跟着担心,也是我的疏忽,应该一早便派人去知会您已是无恙,也省得累您跑一趟。”赫连恕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与徐皎一人一边扶住了赵夫人,一道往里走去。

“你这孩子我知道,才不是什么疏忽。你是个行事最为妥帖周全的孩子,定是觉得事情已经解决了便索性也不告知我了,免得我担心。说起来还是阿皎这孩子行事不周,出了这样大的事儿居然也不与我说一声,害我听到这事儿时,险些魂儿都吓没了。”赵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就是瞪了徐皎一眼。

徐皎心里那个冤啊,她从事情发生到赫连恕平安归来,这脑子都在飞速盘算着如何能够将他尽早从那个漩涡中拉扯出来,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哪儿还记得要将事情告知赵夫人啊?但只怕这话若是说出去,赵夫人更得气了。

徐皎瞥了一眼赫连恕,朝着他苦笑。

赫连恕心领神会道,“母亲息怒,阿皎这两日吓得够呛,她胆子小你知道,只怕也是强忍着不敢告诉您,自个儿偷偷抹泪呢。母亲不知道,我昨日回来见着她,这黑眼圈儿都快掉到下巴上了,从昨日下晌就睡到清早天明才起,这才找补了些回来。”

赵夫人瞄她一眼,见徐皎怯怯望着她,一脸忐忑的样子,赵夫人心里嘀咕着阿皎哪里是个胆小的,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心疼,哼了一声,到底没再纠缠此事,转头又打量了赫连恕一番,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不管怎么样,总算是佛祖保佑,有惊无险。”

“阿皎啊,你们这儿才成亲便出了这样的事儿到底不好,过两日你与我一道去弘法寺进香,好好求佛祖保佑。”赵夫人转而对徐皎道,语调间的火气到底是少了两分。

徐皎忙乖巧应道,“是。”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屋内。赵夫人抬眼就见到桌上摆着的早膳,有些诧异地往他俩一睐道,“你们这是还没吃呢?”

虽然还是上晌,但也委实算不上早了,徐皎的表情登时有些尴尬了,“是我睡到刚刚才起。”一边回着话一边悄悄往赵夫人睇去,他们新婚燕尔,孤男寡女的,母亲可别多想才是。

赵夫人望他们一眼,有没有多想不知,不过到底是没有再多问。

“母亲也与我们一道再用点儿吧?”赫连恕道。

“是啊!母亲!负雪,再去添副碗筷来。”徐皎亦是道。

赵夫人没有推辞,与他们一道坐了,几个人亲亲热热用了一顿早膳。

负雪带人上来收拾了碗筷,便是束手站在一旁道,“郎君,东西收拾好了,是直接搬上马车还是?”

“你们要出门吗?”赵夫人问道。

“陛下允了我几日的假,我答应阿皎,准备随她一道去汤泉山的庄子住上几日,既然母亲来了,便与我们一道去吧?”赫连恕轻声道。

“母亲与我们一起吧?”徐皎也是笑望着赵夫人。

赵夫人听着自是高兴,却是摇了摇头,“你们去好好玩儿便好,我就不跟着了。我今日来本就是担心阿恕,如今见着他好,你们小俩口也好,我便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了。你们既是要出门,我便也不耽搁你们了,这便回去了。”

赵夫人说着,便是站起身来。

“母亲。”徐皎和赫连恕跟着站起,徐皎望着她,眉心微颦。

赵夫人看她一眼,转而望向赫连恕道,“阿皎这孩子娇气了些,可待她放在心上的人却都是十二分的真诚,你多多包容。”赵夫人说着,许是也觉得自己又在老生常谈,叹了一声,以一句话作结,“总之,你们既是夫妻,那便是一辈子的缘分。不管往后如何,两个人守望相助,携手共担,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总会否极泰来的。”

赫连恕和徐皎自然都是迭声应是,将人送到了府门口,看着她上了马车,看着马车远行,赫连恕回过头,轻轻拥住徐皎的肩头,“往后,我们要多多孝敬母亲才是。”

徐皎仰头望着他,微微笑着点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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