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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关守将半挟半搂着张庆之穿过街巷来到守备署衙,一手挥退了跟班的军士,跨进门里,管家闩上门扇。守将的手立即从张庆之肩头了缩了回来,仿佛被蛇咬了一口那样迅速和惶恐。然后落后张庆之半步,抱拳低头,不敢出声。

张庆之毫不在意,在管家带领下,穿过回廊,来到里面的一间静室。

静室里有人在低头写信,张庆之不出声打扰,随便挑了张宽阔的椅子,踢掉鞋子,提起双脚盘踞在椅子上,管家双手垂下站立在张庆之旁边。

写信人停下笔,提起信笺轻轻吹干墨迹,斜了张庆之一眼,张庆之立刻从椅子跳了下来,两步窜到写信人背后,抬起手,熟练地给写信人捏肩敲背。

写信人叹了口气,伸手向后打开张庆之的爪子。张庆之横里一窜,就规规矩矩隔着案桌站在写信人前面,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恭请先生责罚的怂样子。

写信人无可奈何,道“说吧。”

张庆之抬起头,回答“这人不知姓名,不知来路,不见真容,右手右脚不便,左手力大无穷,有怪病,午时定时发作一个时辰,病发时见不得生人,十三天来,白昼不见饮食,不见便溺,声音生硬沙哑,惜言如金,听不出何地口音,身上气息阴沉,如同鬼魅。”

写信人盯着张庆之良久,疑惑问道“就这些?”

张庆之毫无惧意地与写信人对瞪,坚定地回答“就这些!”顿了一会,想了想,又道“这人与欧阳甲的关系,绝不止救命之恩那么简单,我差点被欧阳甲抹了脖子,就探得这个。”

“欧阳甲在石门镇里绝不会说谎,也绝不会隐瞒,问题就出在欧阳甲回到当夜宿营地与此人会合后的几个时辰里。”写信人伸直手臂,手指有节律在案面上轻敲着,“这几个时辰里,能发生什么事?”

“可惜我们与欧阳甲的买卖已经了结了,不便再麻烦他。”张庆之不无遗憾道。

写信人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此人左手力大无穷?”

张庆之一愣,答“欧阳甲说的。”

“可欧阳甲没说过左手力大无穷这句话。”

“此人右手右脚不灵便,已经确定无误,只剩下左手能杀人了。此人杀欧阳身后敌人,是抡起圈外的尸首扔过来生生砸死的,杀身侧的敌人,又是扔一块石头准确击中面门砸死的。数十步外扔个人尸跟玩儿似的,这份膂力,连欧阳甲都说没见过,不就是力大无穷么。”

写信人低头沉思了一下,似是喃喃自语“膂力大,更可怕的是眼神准!”

写信人忽然惊呼一声,紧接着赶紧自我否定“不可能,不可能!”

屋里沉静了一阵子,写信人主动打破沉默,话锋一转,道“那些劫匪已经摸清,是石门镇的军士假扮,七天前,兵部刑部共去石门镇两拨人马,抓人和补缺一起来,石门镇指挥使很快就要匣首传边了,他那比他大半甲子的便宜妹夫,看来这回真要致仕喽。”

张庆之长长吐了口气,一巴掌击在案桌上,大笑道“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忽然嘎然止笑,换了一副忧心忡忡的嘴脸“其他的边关兵匪呢?”

写信人笑了笑“牵起藤条拽出瓜,石门镇突破了,其他军镇也该收网了,暂时捋不到的漏网之鱼,在这风头上,也该收收心收收手,让行走边市的驼马商队能安心行走好几年哩。”

张庆之向写信人一伸手,写信人从袖里一掏,看似在手掌篡着一个物件覆在张庆之手心上,松开五指,却空无一物。张庆之马上急眼了,手一翻,马上缠扭着写信人的手,写信人另一只手拍在张庆之手上,被缠的手再一甩,挣脱了张庆之的纠缠。身子再往后一靠,张庆之隔着案桌,再也够不着写信人。

枢密院副使侯玉阶的案上放着一张薄绢,密密麻麻的小楷,是潼关捕鼠笼汇总呈报了这次西北收网和补缺的情况。

潘太师从西北回来直入御书房议完一十六件大小边事、政事后,还把兵部、刑部和御史台的三位大老留下来,密议了一项内容。暗中抽调精干组成捕鼠笼,专捕边军中硕鼠和大小老鼠。部门匆匆暗创,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商议,后来诸事粗定,牵头人侯玉阶请示潘太师,老潘笑而不答,于是便照着第一次密议潘太师随口所说捕鼠笼代指。

从炎汉开始,历朝历代都设立了对朝庭及地方文武官吏的监察弹劾的御史台,但从来没有对边军有效监管,朝庭派出的监军,绝大多数毫不知兵,朝庭却授权监军对边境兵事眉毛胡子一把抓,要么意气指使,关键时刻使绊子,祸乱边镇,遗害军国,要么酒囊饭桶,或与边军无良将领沆瀣一气,成了无用傀儡,助纣为虐。历朝历代,不胜枚举。

捕鼠笼从来都是放在阴暗旮旯等不见光的处所,张纲结套,静候老鼠自投罗网。民间说法,下笼下夹下套时,千万不能吭声,更不能提捕鼠,一说一提,就不灵了。

侯玉阶从兵部下层小吏中遴选了几个有志向干净可靠的人,从刑部捕房给几个老油条下了套,暗暗绑到捕鼠笼当差办事,还偷偷跟国子监张夫子要了几个能记会算头脑活络的年轻人,草台班子缺胳膊少腿的,老潘便等不及匆匆撵鸭子上架,限期收网西北兵匪。

看着侯玉阶一脸苦像,老潘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案面上写下清绝楼三字,后面还加上一个人名。侯玉阶皱了皱眉头,老潘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径直走了。

张庆之出身将门,门庭不高不低。七岁启蒙,跟着家塾先生和护院教头学文习武,还跟着街坊纨绔哥儿混迹勾栏酒肆脂粉地,虚度了十余年光阴,文不成武不就,一事无成。还偏偏是个能惹事闯祸的主儿,红墙琉璃巷鸡飞狗跳的事,多半与这位张小官人脱不了关系。

因为张家与国子监张夫子有点八杆子才捞得着边的沾亲带故,加上张庆之他那个在战场上断了一只用胳膊特别能死皮赖脸的老爹隔三差五提着壶好酒押着张庆之去给张夫子问安请益课业,张夫子着实烦了他父子俩。张夫子犹豫了好久,最后一咬牙在名单末尾加了张庆之名字。

写完张夫子长长舒了口气,眼不见为净,不见不烦。

清绝楼是个妓栏青楼,侯玉阶进门找人时,刚好遇到张庆之,一进一出,在门口擦肩而过。

据说给清绝楼起名的是个有趣的人,一般妓栏青楼,会起个怡红院香玉楼什么的名字,总之怎么暧昧旖旎怎么来,清绝二字,太过冷淡无情。

名字清冷,生意可不清冷。

起名的正是清绝楼的老板,一个和和气气的书生,一个有钱会享受还会侍候别人享受的书生,生意能不红火才怪。

在他未成为清绝楼老板前,不过是一个落魄书气,没有功名傍身,在京都漂泊好几年,辛辛苦苦却总找不到进身的捷径。不知怎么的,得了一笔横财,盘下了当时籍籍无名的小妓馆,努力经营,生意蒸蒸日上,十年光阴,从一个三饥两饱无处栖身的穷书生,变成了大梁城最有名销金窟的后台老板。他喜欢别人叫他梁大先生。

雪月两清绝。很有诗意,这里的姑娘也是最好的,很少着大红大绿衣裳。待客随和却始终保持适当距离,床上热情如火床下清淡如水,所谓暖凉宜人,莫过如此。加上琴棋诗书风雅事,抬手便来,所以价钱很高,很多京城老少爷们却都愿来一掷千金。

雪月两清绝,唯有人多余。后面半句才是清绝楼的核心。

多余的人,在一些人眼里就是该死的人,所以清绝楼的最大生意是杀人,杀一些人眼中多余的人。

清绝楼既是青楼,也是杀人楼。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不少,刚刚好。

恰恰张庆之是知情者其中之一,因为梁大先生和他很投缘,经常一起下棋饮茶听曲,梁大先生给他讲江湖帮会堂口规矩,讲南北绿林见闻掌故,也讲人性善恶和心性两分等文坛争议公案等,甚至还讲西方山中老人霍山杀人山庄的武林秘闻,但讲得最多的还是清绝楼生意经营。梁大先生无子无女,见识过张庆之的本事,起了收徒的念头。

侯玉阶找到张庆之时,张庆之以为遇到花丛知音,他最大本事就是过目不忘,在清绝楼门口擦肩而过,一瞥之下记住了侯玉阶的模样。

张庆之伸手就想搂侯玉阶的肩膀,侯玉阶一闪身脚往他的脚踵一勾,张庆之立即跌了个四脚朝天,火冒三丈,正要来个鲤鱼打挺起身,被侯玉阶一脚踏在胸口,动弹不得,干脆头一歪,嘴一张,舌头一伸,装起死来。

侯玉阶的草台班子,要啥缺啥,张庆之胆大包天的猢狲心性的死皮赖脸,正合时宜。有事无事缠着侯玉阶猛灌汤,把堂堂枢密院副使忽悠得一佛升天二佛入世,正儿八经的朝庭官署,被张庆之弄成了一个江湖堂口。各州府分堂分舵,总堂大小龙头档头,消息流转和银钱纳支,接头暗号和办事权界,现时未来急缓大小事项统述谋划等等,张庆之呈交的稿案,侯玉阶耐着性子翻看一大半,瞠目结舌,伸手捞着水壶一顿凉茶猛灌。

后来庭议北伐先锋人选时争执不下,接潘太师担子的范文稀调阅张庆之等几位候选人的档案时,看到这份蚯蚓爬爬的稿案,气得直拍桌子骂娘,吃干饭死脑子狗日的吏部,把老子一个副相整成个糙汉去领兵送死。可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捕鼠笼刚搭班子时,人手捉襟见肘,张庆之便先入为大,自封第七把交椅,属鼠笼大笼头阶级,下面有二笼头和小笼头,再下还有大小鼠夹夹头,最下面的是新入门的油渣,专做诱饵。

张庆之跟侯玉阶要了个兵部六品衙司吏的腰牌贴身藏着,再伪造了一叠相关文书,偷了老爹的甲胄和长刀,一路趾高气扬望西北来投军光宗耀祖,暗地里却做了那夹头油渣的营生。

梁大先生在清绝楼为张庆之饯别,把侯玉阶来找自己谈成的买卖细细告知,还说了西北三个军镇的三处详细地址和人名。

酒过三巡,人已醺然,张庆之起身告辞,蓦然转身跪下,双手向梁大先生奉茶。

张庆之离开大梁城前,成为梁大先生的弟子,清绝楼的少东家。

梁大先生说过,杀人有两种,一种是刀杀,另一种是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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