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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庭王帐所在黄龙府,名称出自那位听了“三秋桂子,十里荷香”诗句便矢志南方的先皇帝。

黄龙府地处圣湖北海眼南面五百里,是舍灵河和恰克河之间的丰腴之地,西过舍灵河有燕然山,东过恰克河有狼居胥山。

保机大人立国北方,采取了“以国制待北人,以汉制治南人”的因俗而治国策,在黄龙府设了北庭王帐,按北方的祖制管辖调解王族、勋贵和各大草原部族,在巴音朝鲁参照南方朝廷中枢格局,设了南院,以王族子弟担任南院大王,统摄南方军事和边关,政治、经济两事多委托延滞在北方的南人担任。

这是保机大人和他麾下智囊的雄才智慧,远比当年拓拔魏朝一刀切全盘汉化来得中庸平和,更比五胡乱中土时对南人赶尽杀绝深得人心。此后,在北庭草原上,北人南人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事,各得其利,各展其负,国力蒸蒸日上,打得南朝签了澶城和议,岁岁向北进贡。

因为在南方两汉强盛时,兵锋横扫狼居胥山和燕然山,草原上的北人,差不多一千年过去了,还在后怕。保机大人立国之初,便为子孙谋划了百世基业,一改以前王账居无定所,随季节流徒的景况,征发了南人工匠和北人奴隶,共计十万人,修筑了如今的黄龙府大城,大城分两重,外城黄龙城,内城龙眉宫,即是北庭王帐。两重城墙皆高五丈,宽六丈,设有楼橹,比起大梁城也不遑多让。

黄龙府地形开阔粗犷,除了草地还是草地,没有半点江南的旖旎风光。于是那位天天梦想打到南方去的先皇帝,劳民伤财,在龙眉宫内掘了一只大湖,在湖中建了亭台阁榭,在湖边还修了一座巨大木塔。

乍一看,还真有三分似是江南风韵。大湖起名莲塘,巨塔起名风荷楼,却一点都不贴切,别说十里荷香,就是大河南北常见的芦苇都没长成。起过风雅名字,以示自已念念不忘南方,聊以自&nbp;&nbp;慰罢了。

二千余亩的大湖,九层高塔,都是北庭王汗王的私物。

汗王耶律宗厚和太后肖氏在第九层的塔顶层凭栏远眺。十分宽敞的架空层,只有名义上的母子二人,各怀心事,两两无言。

肖太后是先汗王的於氏,四十未到,比耶律宗厚还小三岁。如果耶律宗厚非要行使匈奴时候便流存下来的父死子承的陋习,肖太后就要变成耶律宗厚的於氏。

好在北庭立国以来,王帐已经摒弃了这个陋习,只在其他边远的部族还在流行。

再说,耶律宗厚对这个身材比自已还要高大的女人不感兴趣,熟读过南人书籍的耶律宗厚,只喜欢江南亭亭净植的萏菡和清香远益的茉莉。

肖太后一般出入排场较小,何况在这王家庭园中,只有两三名贴身的女婢和一名带刀怯薛卫,太后身边的侍卫都姓肖,是太后的娘家亲子侄。按太后的,自已还远未到老态龙钟鸡皮鹤发的地步,带个身强力状的侍卫在侧,总要惹来闲言碎语,而带了自家的亲子侄,谁能说什么?

肖太后笃信佛家教旨,一串白玉菩提念珠不离手,时时为人为已颂福。

肖太后与耶律宗厚并肩站着,向南方眺望了一会,便有风从南来,吹得檐角风铎叮叮铃铃作响不停。太后解下身上羊绒坎肩轻轻围上耶律宗厚的肩上。

身材比耶律宗厚还高大的太后,双手按在耶律宗厚的肩上,慈祥道“你看你的脸色又苍白了一些,明显是日夜劳苦,忧思过度亏了气血,要注意保重身子啊!”

太后顿了顿,继续道“治国持家,要讲究有为无为平衡,有些小事,不必事事躬劳,交与下人们去办就是了。南边不有句叫垂拱而治的话嘛,他们有个宫殿都叫做了垂拱殿了。”

汗王耶律宗厚握着欄杆的苍白的手背青筋暴起,双手双臂轻轻抖动,但嘴上却道“谢太后关心,儿当尽心调养身体,争取张驰有度。”

肖太后满意地收回双手,道“我日夜为你念经祈福,求佛祖保佑你长命百岁。”

太后转身下楼,到了梯口,忽然又转身对耶律宗厚道“我怕你身边人粗手粗脚,侍候你不认真,令你不称心,前几天回娘家省亲,特带了一个侄女儿过来,性情和脸蛋身段儿都可算一时之选,就在楼下,等会儿你下了楼来,便带在身边使唤好了。”

耶律宗厚咬紧牙关,浑身颤抖。

都道北庭无边草原是他耶律宗厚的,十余年来,却被这条高大铁腕的蚕虫,把这张肥硕的桑叶,从中间掏了一洞,一点一点地向外蚕食。偌大的一个龙眉宫,兄弟凋零,只剩下自已孤寒地坐在那张椅子上,稍微能干的子侄们,都散落在边远地带,最能干的耶律南望,又莫名其妙地连同五万精锐死在金沙坝,剩了十几个不成材的,彻底埋在脂粉推里醉生梦死,连长弓都拉不开。

从楼上俯瞰,肖太后领着她的侍从匆匆走了。

可恶的老虔婆,一边天天在旁人面前跟自已演着神离貌合的把戏,一边掏尽了耶律家族的底蕴,那把些与耶律生死捆在一起的大部族一点一点的剖剔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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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院大王耶律无恶在巴音朝鲁胡作非为,作为辅助的长史,肖雨师却没空管得了那么多。金沙坝一役,被南朝反围,精锐皆伤亡殆尽,所幸南朝也伤筋动骨,无力北顾。肖雨师当务之急,是要招兵买马,重建与南朝之间的防线。

肖雨师发出盖着南院大王的金印的征兵令,各草原部族和南人豪门,都要抽调骑射之士入伍服役。肖雨师宽容,不计较各部族和南人豪门的私心算盘,只要按数额出人头、马匹和器械,不管好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事。

肖雨师不愧是北庭双栋之一的称誉,一年半时间,把从各个部族豪门征集来的五六万孬人驽马,编排得井井有条,恩威并施之下,练兵也算有声有色。

本来各草原部族及南朝流落在北方的豪门,只是把家中一些不听话的刺头和一些羸弱的下人送去肖雨师手上,就等着看笑话。却不想这些没甚血性的草包贱种,在一排排血淋淋头颅面前,被吓破了胆,硬着头皮,日复一日地操练。

肖雨师一改祖宗规矩,给那些在部族家族中不受待见的草包定了一个新规矩,不管是犯人、不管是奴隶、不管瘦弱无力,只要能压服得了众人,只要能出谋划策,只要刀弓出众,都各任其职,吃好住好,短时间内刺激起了一股血性的朝气。

队伍拉起来了,所缺的马匹器械等,肖雨师就用钝刀子割肉的办法,立了各种堂而冠冕的名目,一点一点地向各部族豪门摊派,各部族豪门也看得明白,但每次刀子下得极有分寸,倒也未引起反弹。有几个牛气的,告状告到北边王帐里,汗王也按下不议。

肖雨师还重建了铁鹞子,重用了流落北地的南人,文武搭配,利用边市互市的机会,一点一点地渗透到边送和南方。

南院总知汉司事韩德和汉布政使韩让是两亲兄弟,算是流落北方的南人领袖。在各个北地高门大族中,是一言九鼎的人物。

韩德随肖雨师巡视边线,发觉各处军镇,上下只知有肖雨师肖长史,而不知有南院大王耶律无恶,硬压着心中惊疑,一路扮痴做傻逢场作戏。回到家中,关起门来,忧心忡忡地把所见所闻说给了弟弟韩让听,力主定计早除肖雨师。

韩让回应一句“汗王耶律宗厚不傻,他比任何人都更想剁了肖雨师的脑袋,但是他背后已经有只手,死死地扼住他的脖子,他自顾不暇呢。”

兄弟预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王帐要变天了。可是二人商量了两三个晚上,依然千般头绪万般愁,无从入手,最后得出一个静观其变做墙头草的结论。

要是耶律南望还在,何来如此艰难抉择。

耶律无恶仍在胡天胡地,各地送来的秀女二千多名,全部收入掖院。耶律南望遗孀元氏,每日冷冷地看见隔墙发生的不堪入目的一幕幕。

终于,耶律山童铁青着脸,在小院里的磨刀霍霍,元氏不动声色。饭后,元氏考查兄弟二人功课完毕,还有空余时间,吩咐婢女煮了一壶茶,打算与兄弟二人讲一些道理。

山童给母亲斟了杯茶,元氏抬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对一本正经坐在对面的两个儿子轻声教训。

“定生慧,慧生智,遇事先力求心平气和,然后从该事上下求索,找到因,便能寻到果。”

山童低下头,山鱼不知所谓。

元氏继续道“人食五谷畜禽,天生带了戾气,谁都不是没半点火气的泥菩萨,一个人的情绪,即是我执,许多事物,真真切切看来眼里,其实都是幻像,如果换了一个从对方的角度,会发现对方与自已一样,也有对方的道理。须知因果一体,一念缘起,世间种种,皆可归于一念。”

山童抬起头,山鱼低下头。

“通达才能谋微,反过来也一样,知微才能见著。莅临众人,尤其要在人心上见微知著。”

“心在此,行在彼,必有异常。”

山童眼神蓦然亮起。

元氏乘机再讲一段“与人相处,要有分寸感,其实就是保持一种妥当、得体的距离,是对他人独立的尊重。远了,就是疏离冷淡,过近了,就容易苛求他人,所以得给亲近的人一点余地,不是大是大非,不用揪着不放。心细之人,往往不经意间求全责备,伤了身边人,心粗之人,又往往孰视无睹,冷了身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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