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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凉好个秋。

北庭的肖太后站在龙眉宫风荷楼第九层,凭栏睥睨四方。

身材高大堪胜男子的肖太后今天穿着的却是一身南朝人的华美宫装,衣袖宽博,体态雍容。天风飘荡,肖太后衣袂摇曳,如仙人临空御风而行。

同在九楼端坐不动的肖孝穆忽然想起了南朝那边的一句赞叹美人的诗句“硕人其颀,衣锦褧衣”,一时恍惚。

“大兄,想何事呢?”肖太后回过头来,笑眯眯地问道。

“哦?”肖孝穆马上回过神来,低下眉目,不敢正视这位曾经天真烂漫的妹妹现在高高在上的太后,“臣不敢,不敢……”

肖太后在这个年纪大了自已一轮的兄长面前,似乎又回复了当年的三分娇憨,笑呵呵地挑起旧事“大兄,可曾记得第一次带我登上这座风荷楼的情景吗?”

“哦,……那时你十四岁生日过后,……嗯,个子都差不多跟我一般高了。那时初夏,到处一边生机勃发,……你很开心的样子,笑声比银铃还悦耳!”肖孝穆被一句话带回到记忆中。

“是啊,那时我真的很开心,每上一层,我都绕着檐廊转跑三圈,然后逐层而上,到了现在这第九层,天地尽收眼中,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肖太后面朝南方无垠的草原,思绪也沉入无尽的遐想。

“人间登顶感觉如何?”肖太后喃喃,不知是自问,还是问人。

砰的一声响,肖太后身后的肖孝穆连人带椅一起摔倒在地。

肖孝穆匍伏在地,额头贴在地板上,颤声道“请太后慎思慎言!”

“呵呵,就是登高望远,一时有感而发而已,大兄过虑了。”肖太后淡然嘲笑,却又赶忙弯腰扶起兄长。

肖孝穆一脸恍惚呆滞,仿佛行尸走肉般机械地下了楼,对迎面上楼的女儿肖挞里都视如不见。

“太后姑姑,我阿爹怎么啦?”来到肖太后身边的侍女淡淡地问。

肖孝穆的女儿肖挞里自小跟姑姑熟稔亲近,反而与自已常年在外奔波的爹爹隔阂。在肖太后的言传身教下,聪慧过人肖挞里耳闻目染,小小年纪,性子手腕有了肖太后二三分,所以被硬按在汗王耶律宗厚身边做一颗让人不得安宁的明棋。

“姑姑跟你爹开了一个玩笑而已。”肖太后跟这位容貎心性都与自已三分相似的晚辈和蔼地解释。

肖挞里只是“哦”了一声,便垂手低眉站在姑姑身侧。

肖太后叹了一口气,道“当年如果不是你爹爹把我带入龙眉宫,带上这座风荷楼,何至有今日。”

“也许我就和部落里其他格格一样,嫁个过得去的男子,生几个孩子,风吹雪冻到了这把年纪,该是满脸皱纹了吧。”肖太后的语调中充满了矛盾,既自幸又失落。

“我们家,我们部落,因为有了姑姑的这些年不计代价的恩赏扶持,才有蒸蒸日上的今天。”肖挞里慌忙跪下,感恩戴德。

肖太后没有去扶起这们姪女的意思,就任由她跪着。

“该恨你呢,还是该谢你呢?”肖太后心中怔怔自问。

上代汗王的陵寝冷冷清清。耶律家族的王陵都冷冷清清。

南朝的皇陵十分讲究,封土、树植、神道、翁仲等,无一规矩森严繁琐,体现皇家气象。而北庭的王陵就相对简陋了,北人信奉长生天,人死归天,没有什么阴间的荣华宝贵可说,所以王陵原先也就是几个大土包子,南风北渐之后,才肯花了些功夫建造。

汗王陵一直以来,都有一队怯薛卫守陵。但两年前,南院与大颂那场大战前一个月,肖太后忽然以东征靺鞨为由,抽调了守陵部队,南方战报传入王帐,这支人数不多的守陵怯薛卫就紧急调往南方,此后王陵就像被忘却了一样,只有几个老弱的披甲奴这里懒懒散散地坐吃等死,平时连神道上的草都不割一下。

天上朝阳升起,地上薄霜未消。

孤身一人的肖太后就站在她的丈夫、上代老汗王的陵前。指着坟墓破口大骂

“我十五岁入王帐,那时多好的青春年华。你这老鬼一个月没有洗一次澡,一身骚臭,口气熏人,肚皮鼓胀如同一只老蛤蟆。第一次见我,就仗着酒劲,像饿狼一样把我活剥生吞了,还不许我哭,要强装欢颜夸奖你雄壮威武。你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吗?你知道我每日要想多少遍把刀子插进你喉咙里吗,你知道我每日担惊受怕,害怕夜幕降临吗?……我隐忍了这么多年,我要让你看着,你们沾沾自喜自认为长生天之子的黄金家族,是怎样一群肮脏腐朽的蛆虫,短短几十年间,已经从头烂到脚了,轻轻一推就倒。……你等着……”

被肖太后火急火燎从南院边关召回的肖雨师,屁股只诚惶诚恐地搭了一点儿在椅子上。

肖太后眼神阴森,像两柄刀子一样扎在肖雨师身上,让这位北庭双柱之一如芒在背。肖太后在这位心思细腻善揣人心的侄子面前,一向是本色暴露,没有什么好心敛隐藏的。

“芝兰当道,锄不锄?”姑侄二人僵持了一会,肖太后没头没脑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锄!”肖雨师沉默了一会,回答决绝有力。

“他是你大伯!”肖太后的眼神更加用力,摄人心魄,让人背脊发冷。

“太后是我亲姑!”肖雨师竟然马上从局促不安变得泰然自如。

“你恨不恨我?你们会不会恨我?”肖太后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侄子。

“当道的芝兰不是芝兰,而是绊脚石。我们都会感激你。”肖雨师言语之间毫无人间火气,与说出来的话的意思根本不相搭。

一个没甚底蕴的小部落,骤得富贵,鸡犬升天,便暴露了小人得志的嘴脸,这些年来,肖家子弟的吃相太难看了,暗中有多少眼神侧目注视着,就等肖氏从高处摔下。只是察觉危机的,只有两个半人,一是肖太后,二是肖雨师,这位迂腐的大伯,虽然从故纸堆上的道理中,隐约感觉惊恐不安,却束手无策,天真地以为以退为进,远离中枢,对王族忠贞不渝,在边境建立不世功业,就能让王族念在旧情上,从而保存肖氏香火。

而肖太后和肖雨师的观点,却恰恰与这位曾经的家族顶梁柱相左,这种大势之下,只能被挟架着一进再进,化家为国,登顶人间,才能保住肖家荣华富贵。这与当年保机大人的景况何其相似!

肖太后挥挥手,肖雨师稍稍退出太后寝宫后,星夜又南下。

宽敞而寂静无声的宫殿里,肖太后双手掩面,指缝间泪水和呜咽声一并流出,宽大的双肩颤抖不已,久久不能平复。

肖氏是个小部落,二十年间,在北庭军政两界,由两双肩膀抬着,一路高歌猛进。

一双肩膀便是这位宽大不输男子的肖太后,一双肩膀是泰宁王肖孝穆。

北庭朝政没有南朝那许多规矩,南朝历代朝廷都恪守炎汉高祖立下“非宗姓不封王”的规矩。北庭历代汗王封个王,虽然比两日快马去臣服的部落里要个女人更麻烦,大臣们凭着功劳有苦劳,熬个二十年,还是可以捞个王爵。

出自小部落的肖孝穆就是这样的人。

在北庭,没有强大靠山的小部落,忍声吞气是家常便饭。肖孝穆自小看过了族人太多的辛酸泪,立了志向,偷偷摸摸读了不少的南人书籍。

裙带之风,不仅在南朝所向披靡,在北边也劲吹不息。

当初把妹妹肖燕燕,既是作为晋进之道,也是为了避免长得像鲜花一样娇艳的妹妹落入比老汗王更不堪的老王八口中。

站稳脚跟之后,肖孝穆自有更多机会读到南朝的书籍。南方的许多道理和韬略,让肖孝穆在一片莽人武夫的北院尤其显眼,一步一个脚印地攀升。

在妹妹还在王帐中苦苦挣扎煎熬的那几年,这个做哥哥的苦心孤诣,辗转腾挪,为妹妹为族人遮风挡雨。

等到了妹妹熬成了万人之上的太后时,肖孝穆已经军功显赫、政绩卓著,但依然谨小慎微,没有像家族里其他人那样弄权敛财,而是让妹妹把自已下放到边境镇守,远离中枢,让雄才大略的妹妹也刮目相看。

妹妹本以为哥哥不弃辛劳,冒着九死一生,是收敛军权人心,为家族大计为妹妹的雄心壮志铺垫。却不知哥哥只是读书读坏了脑子,几番试探之下,哥哥的心中只有社稷黎民,君君臣臣。

肖雨师单骑出黄龙府。东方未白,独坐寝宫的肖太后蓦然惊醒,立即派出身边心腹,急追肖雨师,让肖雨师不回巴音朝鲁,而是改道东南,去接管大伯肖孝穆军权。

肖雨师初时愕然,继而捧腹大笑。

太后姑姑无子,家族中同辈同龄人,没几个不是酒囊饭桶,剩下可堪一用的,不是目光短浅狭隘,就是私心太重窝里斗,独独他这个庶出子能让姑姑瞧上眼。

————————

肖雨师不在巴音朝鲁的几天里,耶律无恶更加荒唐放肆。原来南院大王王府里的女子雨露均沾,现在一位从西边蛮荒之地来的娇憨女子嵬名莲花,独占了南院大王的恩宠。

耶律无恶整日里带着嵬名莲花,骑着大马到各处悠游野&nbp;合,越去越远,甚至夜不归宿。

耶律无恶和耶律南望在一顶毡帐里席地而坐,面前铺了一张羊皮,耶律无恶从袍子里一把一把地掏出方方正正的小木块,每一块上都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耶律无恶把这些小木块正面朝上,规规整整地铺在羊皮上。耶律南望很快就先捡一些放到旁边不同的布袋里,然后又逐一认真拣选一些放到不同布袋。

最后羊皮上剩了不到十块小木块,其中有写着元宝桐、室韦菩萨哥、韩德韩让、肖孝穆、徐答等等。

耶律南望捡起写着肖孝穆的木块,放到一个写着肖字的布袋里,旋即却又重新捡回手上,摩娑犹豫良久,放到写着耶字的布袋里。

一直在旁边默然无声看着的堂兄动作思考的耶律无恶,在这一刻却自作主张从耶字口袋中捡出那块写着肖孝穆名字的木块,丢到最边上一只写着死字的口袋中。

三只布袋,写着肖字的装木块最多,写着死字的不少,写着耶字的才有寥寥几块。

耶律南望再把几只口袋的木块再分别看一遍,确认前后两次分装一致,然后站起来伸个懒腰,吩咐耶律无恶到外面把木块布袋一起烧了,灰烬都扬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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