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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参军最高兴和最生气时,会干啥啊?”从来不称呼蒋丽官职而直呼其名的徐右松,难得不那么讲究一次,对动手动脑总是慢几拍的蒋丽谆谆诱导。

“遇着特别高兴的事就喝酒,然后趁着酒兴胡诌几句小诗,把事儿记下来。如果遇上难过的事,只好蒙头大睡了。”蒋丽不知徐右松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总归是自已人,想来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给自已挖坑,就老实说了。

徐右松一拍脑袋。榆木疙瘩不可与之言风月,这话谁说来着?

“有钱人特别高兴也喝酒,特别生气也喝酒。喝了酒之后,他们不会跟咱这些穷光蛋一样蒙头睡觉,而会……”徐右松露出一个是男人都懂的笑容,“高兴和生气的差别,是这样的……”徐右松的目光落在自已的伸出的右手上,先上掌心向上,屈起四指,独留中指向上弹了弹,然后覆过手掌心向下,中指向下抖了抖。

一屋哄堂大笑。

黄柏出声给蒋丽解围道“明儿让徐右松带你去喝花酒,酒钱我出。”

徐右松一把搂过沈先生的肩头,“沈先生一起去,听说读书人忒讲究,花样特别多,让咱开开眼界见识见识?!”

“有辱斯文!沈某虽然不是正人君子,却也不是狎邪之人。”沈先生挣脱徐右松的手臂,转身就走,“沈某这就回去自个家里喝酒。”

又是一阵大笑。徐右松一脸羡慕,嘴里却是促狭的一句“这会马刻鹄那孩子还没睡着呢!”

沈先生才发现自已落给别人一个口误,脸色瞬间急成猪肝色,气哼哼地走了。

今夜是蒋丽和申洪在黄柏屋中值宿,黄柏身体孱弱,硬顶了几个时辰,听完陈端午回来汇报了校场之事后,一口气松了下来,立即疲惫地昏睡了过去。只剩蒋丽和申洪二人对坐着大眼瞪小眼。

屋外皓月当空,映照着地上积雪,清辉幽冷,千里寂寥。

杨六郎被段京第一刀斩在右肩,剁断了数根细绳。这些细绳在剑阁道上把吕公子和杨六郎串在一起时,谢千眼和老鹰想尽办法各施手段都未能斩断解开,却被段京一刀剁断四根。可见段京刀法犀利出刀沉重功力深厚,远在谢刘二人之上。

杨六郎右肩黑绳被剁断后,整个人就被嗜血和狂躁淹没了神智,在段京第三刀斩断杨六郎右臂时,竟然能自主反击段京。至于后来,表面看着是杨六郎与那围杀的二百刀斧手生死相搏,其实那时杨六郎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杀死二百刀斧手的,是与杨六郎融为一体的黑绳,吕公子以身饲蛊时的九胴切,经此一战,应该是百胴切了。

站在校场的血泊中伫立一个时辰,黑绳吃饱喝足沉沉睡云,杨六郎心神才恢复清明。环顾四周血泊里的残肢断骸,依稀记起只是自已一个人追杀过来的,纵使见惯了血流飘杵边关战阵的杨六郎也心神震荡,冷意从背脊升起。

心念如电,一刹那间杨六郎已经想到了好几种后果,每一种,都没有正常理由说得通。四百人围攻一人,校场变成修罗场的惊世骇俗消息,恐怕已经传回关防衙署,杨六郎只好捡起自已的断臂,默默离开校场,离开崇关。

一处山巅,无草无树,乱石披上雪袄,玉砌冰雕。

人间清凉殿,天上广寒宫。

杨六郎已经盘腿枯坐了几个时辰,思虑再三,依然无法做出决断。

一边是天下邪秽之物,其出世必定是人间腥风血雨,另一边却是家国血海深仇。杨六郎不怕魂飞魄散形神俱灭,但深怕沦为为祸人间的魔头,屠戮杨氏守护百年的中土百姓,更是面对着呼之欲出的事实真相和伸手可及的报仇雪恨,犹豫再三不能撒手放下。

杨六郎最终还是把断臂按在右肩上。从肩头探出无数黑绳,沿着断臂攀附纠缠延向手掌,新绳所过之处,旧绳化作飞灰,纷纷飘散而落。一炷香不到,右臂几乎恢复原样,只是动作略显拙笨,未复之前的灵活。指尖处的绳头如蛇头,微微泛着红光。

“原诸天神佛保佑,我这个选择是对的,助我揪出祸害社稷的元凶。我必带着这个邪秽之物,永坠阿鼻地狱,不现人间”从来不信神佛的杨六郎,双手合什,念念有词。身上的插着的箭矢和两柄短刀从身体里褪出,掉落在地,叮当作响。

杨六郎心中饥渴难耐,只好一遍又一遍念着清心咒。

黄柏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下午,屋里是徐右松和沈先生轮值。

黄柏把手中一迭信纸读了一遍又一遍,闭目长叹,叹了又叹。

信纸上的话是秦二的遗言。

秦二刺伤黄柏,被削去一臂后便失血昏死过去。当时申洪准备一刀活劈了秦二,被沈先生舍命拉住了。秦二被救活,醒来后不饮不食了两日,趁着看守兵卒上茅房的一盏茶功夫,撞墙而死,床上就留着这封遗信,显然是早写好的。

秦二本来名字叫秦埂,兄长曾在黄柏手下服役,因违反军纪被黄柏所杀,罪小而罚大,黄柏秦二就有了弑兄之仇。况且,秦二家中父母和兄长留下的遗孀侄子,都落在半闲堂手中。秦二没有办法,只能照着半闲堂的指示,抓住黄柏一时疏忽,向黄柏捅了刀子。

黄柏沉默很久,吩咐把秦二列入罹难兵卒名单,按律抚恤遗属。

一向惟命是从手脚麻利的沈先生有点迟疑。黄柏笑骂道“老子是活阎罗,又不是专索人命的真阎罗。”接着又沉沉叹一声,“老弱病残,孤儿寡母,活下去不容易啊!”

崇关城楼上的瘦高个男子目睹了一场闻所未闻的血腥屠杀,吓得两眼发直魂不附体,蹲着双手扶地,大气不敢出,全身剧烈抖了两个时辰,等到一切安静下来,才敢摸下城楼,如惊弓之鸟一般,摸回到那间秘密的屋子里,睁着眼躺了两日,才回过魂来,剃净脸面,搽了一层粉,换了一身女子衣裳,在两个护卫的保护下,悄悄地摸出崇关,一路马不停蹄奔向大梁。

吕开山则相对走得从容不迫。收拾埋葬了校场上的断臂残肢,找了辆马车代步,集结了乘余的二百精锐亲卫,还有二百余名外围嫡系兵士,护着吕氏人马在崇关的眷属,大模大样地撤离崇关。

一夜大雪,把官道上昨日留下的车辙脚迹又覆盖了,清晨一片白茫茫的干净。申洪站在城楼上,咬牙切齿目送吕开山一行远去。

“练好刀法,去边关多砍几个北蛮子脑袋挣军功,做到二品将军,还怕吕开山不伸长脖子让你砍?”徐右松不知啥时来来申洪背后,掂着脚伸手拍拍申大个子的肩头。

段京见过许多天赋异禀的人,但像仇钱这般的还是第一次见到。仇钱的髋骨被打碎,股骨被打断,才昏迷几个时辰就醒了过来,醒过来就能咬着牙关忍着疼吃吃喝喝,才三天功夫,就能拄着拐杖蹦跳。

段京自已就不行,若非身上一向带着上好的灵丹妙药,这一次怕是彻底完蛋,而不是丢了一条手臂。断了一臂,流血过多,元气大伤,上了年纪的人,要想恢复精气神,谈何容易。

幸好二人身上有银子,不多不少,能够让一户穷困缭倒的猎户守口如瓶并悉心照顾的银子。

每日新鲜野味和树林里的香菇菌蕈,让仇钱和段京二人恢复得特别快,才七八天光景,仇钱就能一瘸一瘸地在小山坳里溜弯。

雪后初晴,段京端张小木凳在屋檐下看着仇钱一招一式地练刀。

仇钱舞刀舞到兴起,来了一个动作幅度相当大的鹞子翻身,结果双脚落地不稳,摔了一个狗啃屎。

仇钱面无表情躺在地面上,双眼空洞仰视天空,怔怔无语。

段京抚摸了一下自已的断臂伤口处,同病相怜,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髋骨和股骨碎断成那样,天赋再好也休想复原如初,大好年华的年轻人,就要这样瘸一辈子了。

“拦江刀法也该找个传人了。”段京抚摸着失去手臂的肩头,似是喃喃自语。

仇钱闻言,立即翻身跪下,砰砰砰向段京叩起响头。

“小仇你这是干什么呀?”段京故作惊讶道。

“拜师学艺啊!”仇钱面不红心不跳,一脸谄媚答道。

沉默了一阵,段京开口问“我为什么了教你刀法?”

仇钱膝行两步,凑到段京面前,一脸谄笑“我立即娶了你那瘸腿的女儿,给你生一个外孙……,不,孙子!跟你姓段!然后五年内,我要坐半闲堂的第一把交椅!”

“我呸,就你这尖嘴猴腮没个人样的东西,还痴心梦想娶我女儿,癞蛤蟆惦记天鵝肉。”

“我瘸了右腿,你女儿瘸了左腿,这叫天作之合!”

“……”

“在半闲堂再风光,还是人家养的一条看门狗。”段京忽然一脸严肃凝重,“只知道打打杀杀,江湖路走不长远的,要想刀法大成,去北边吧。”段京伸手指北方。

“师父……,岳父的拦江刀法不是在南方大江边练成的吗?去北边怎么练?”仇钱一脸狐疑。

“北边是骑着马砍人,瘸腿也没关系。顺便离我女儿远一点。”段京没好气回应道。

“十年之内,遇着那个人,你还是绕道走吧。”段京想了想,又说道。

仇钱眼神熠熠,嬉皮笑脸道“十年之后呢?是不是我就可以和他对砍了?”

段京起身,背对着跪地的仇钱放了一个响屁,然后径直回屋。

段京收徒仇钱拜师的仪式很简单。段京拿了一张凳子放在院子中间,大马金刀往上一坐,让仇钱撮起三堆雪,砰砰砰向自已叩了三个响头,然后双手接过自已的手中刀,这样就完成了,从此之后拦江刀就有了传人。

等到仇钱从地上爬起来,段京沉声道“知道我为什么收你为徒吗?你我都是鸡粪狗屎堆里挣扎出头的人,讲究命硬二字。富贵人家,讲究的是福缘二字。撇开家世,福缘再好,终究比不上命硬。福缘好,人生太过顺遂,就走不远,一有风雨,就爬得高摔得惨,命硬,只要逆境里不死,终会出头。”

仇钱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老子最大的本钱,就是命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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