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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又是一阵由远及近的雷声。

窦伏苓睁开双眼,倏地翻身坐起。闪电明晃晃的光亮透进屋子,却被垂在四周的帷帐阻隔了去处,让她除却一方狭小天地,只能瞧见一片迷蒙的檀色。

揉了揉眼,她看清了仍侧身卧在被褥上方的男人。观望四周,她这才明白,原来这一方天地,不过是被檀色床帐圈住的。

她微微探手,方触及清软细腻的床帘,便有如针扎般缩了回来。

三月的天气,她压根没将蚊帐支起,更遑论她也没有这般颜色质地的蚊帐。

……那么,这是哪儿?

“吓着了?”先前卧在她身边的男人终于醒了。他一手撑着身子坐起,一手拿起覆在腰腹的书卷,信手丢到帘帐外,问话的声音带了一丝疲懒的沙哑。

男人一身的交领长袍,许是刚睡醒的缘故,领口微敞,质薄料透,松垮地挂在胸前,竟显出了些微的风流味道。窦伏苓拥着被子,警惕又狐疑地盯着他,双唇抿得紧紧的。

“莫怕,不过是几道惊蛰落雷。过了今日,春日便算真正到了。”男人似带了笑,言谈间竟暗含了些许诱哄的意味,“你这睡相仍是这般,连头发吃进嘴里都不晓得。”

说罢,便向窦伏苓伸手。

前夜宿醉,窦伏苓额角突突生疼,禁不住别开脸,蹙眉问道:“你是谁?”

男人伸至她面前欲替她拂去碎发的手一窒,随即又笑道:“昨夜喝了许多酒,竟连我都不识得了?”

窦伏苓看着面前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心道昨夜她确然喝了不少酒,可阖该被卓尔送回了家才对。

脑中忽然滑过一个名字。

卓尔性子活跃,莫非趁她醉酒演了一出闹剧?

窦伏苓压下一瞬的心悸,微微后仰,躲开男人的手,冷声问道:“你认识卓尔么?是卓尔送我来这儿的?”

“卓尔?那是何人?”

男人的语气平淡,窦伏苓吃不准他的心思,便不着痕迹地向床尾缩去,一双眼却死死打量着男人,未曾有片刻的放松。她的行止并不掩人耳目,且他们又离得那样近。男人眼眸微垂,窦伏苓料想他定然早将她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却仍坐于原处,心底更是生起一股莫名的慌乱。

身上的衣裳虽轻薄,却繁复层叠,不经意间撩起了一侧床帐。一丝闪电划空的光亮透进了这一方天地,落入男人的眼眸里,让窦伏苓终于瞧清了他的眉眼。

那是一双细长清隽的眼睛,眼角微微扬起,于清冷中勾起一抹夺魄之态。半阖眼帘,便是俾睨的轻狂阴鸷之色;抬起眸子,则又是满眼的诚挚:“还是做梦魇着了?”

话音方落,又是一道震耳发聩的雷声。

窦伏苓冷不防被吓了一跳,见男人就要倾身揽她入怀,压抑多时的疑窦与忐忑霎时化作惊恐。窦伏苓倏地推开了男人,于电光火石间掀开窗帘,连鞋袜都顾不得,便要夺门而出。

倒真让她在这陌生且古意十足的屋子里找到了门。

只是门外仍是一间屋子,靠内侧的位置布了张矮榻。歇在榻上的小丫头显然被她轰然开门的动静惊醒,匆匆套了袜,不管衣饰凌乱便翻身下榻,提起床头的油灯朝她照了照,继而惊道:“女君,您这是怎么了?”

窦伏苓并未理会她,借着雷电的光亮寻到了门,走出了这间屋子。

“外头就要落雨了,女君若有要紧事,交给婢子便好。”

身后的小丫头护着被风吹得歪斜的油灯,仍压低了声朝她哀哀唤道。窦伏苓却恍若未闻,提起衣摆,一脚迈过门槛,便往院中跑去。

身后跟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嗳,女君慢些,外头黑,仔细莫摔着了……唉,君侯!”

廊下的灯笼尚未熄灭,被夜风灌得七斜八歪。窦伏苓借着跳跃微弱的烛火与不时的闪电跌跌撞撞地逡巡在偌大的宅邸内。

院中尚有几位打盹的男子,皆是小厮打扮,窦伏苓匆匆晃醒其中一位,问道:“怎样才能从这该死的宅子里出去?”

小厮模样的男子睡眼惺忪地盯着,神情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窦伏苓愤愤地跳了跳:“大门在哪儿?”

男子这才如梦初醒地指了指身后。

窦伏苓循着方向匆匆寻到了府邸大门。推开了厚重的朱门,她拾级而下,迎风而站,却顿觉手足无措。

寂静的夜氤氲了一团漆黑的墨色,一条宽的大道自她面前延伸而去,没入无边的黑夜之中。四下寂静,毫无生气,天地间恍然只存了她窦伏苓一人。回身四处张望,仍无尽的黑,只能隐约看见几枚星子般的光点,与府邸门前的两盏灯笼遥遥呼应。

……没有夜灯?

一道闪电在窦伏苓眼前生生将漆黑的夜分成两半,张牙舞爪的雷电撕裂了她眼前的墨黑。那是怎样的景象啊——

错落出现在她眼前的,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层层楼阕。

她匆匆向前迈开步子,望着身侧后退的高墙,心却随之渐沉。

没有哪个地方的夜会黑得这样彻底,静得这样悄然。更令人心悸的是那刹那一瞥间的重重楼阕,有些分明是依山而起,恍惚间竟让她生出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没顶恐惧。

即便是影视城,也会有开夜工的剧组,也会有白炽灯光与嘈杂的场务声。

这究竟是哪儿?

眉心突然传来一阵凉意。窦伏苓缓缓停下奔跑的步子,伸手从额间扫过,指间沾了些许湿意。

雷声渐息,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阵骤然而降的雨。

窦伏苓愣愣站在原处,淅沥的雨丝霎时化作豆大的雨珠,浇在身上,悉数化作沉甸甸的分量,提醒着她这一切都真实得很。她抬起双手,吸饱了雨水的衣裳细细密密地贴合在身上,沁了料峭的寒意,令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宵禁时刻,何人在此!”

身前传来一阵清脆的“哒——哒哒——”,不同于雨水击打在石板上的滴答声。窦伏苓惊了惊,仰起头来,却见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驾马行至她面前。

马上那人瞧见她的模样,似是吃了一惊,忽而又问道:“你这模样,可是遇着了难事?”

窦伏苓艰难地在雨中睁大双眼,狐疑地望着马上的人,正要开口,打在身上的雨水却忽然消失。

“是我。”清清冷冷的声音自身后发出,窦伏苓循声回头,却见方才床帐内的男人竟不知何时撑了把伞,站在了她身后。

马上的人闻言,立即翻身下马,单膝跪倒在男人面前,行止间露出了蓑衣下的绛红衣饰:“卑职见过丞相。”

窦伏苓瞧着那身衣裳,隐约竟是士卒打扮。

男人执伞,向前迈了几步,微微将窦伏苓挡在身后:“无事,起身吧。”

那人仍跪在原处,朝男人拱了拱手:“丑时已近,外头风寒,丞相何不回府歇了?”

“执金吾治下的缇骑?”男人略去了士卒的求请,径直打断问道。

“卑职缇骑营尹季。”

窦伏苓从男人身后探出了双眼,打量着跪在雨中的士卒,一时心绪繁杂——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回吧。”男人弯腰虚扶起跪在面前的士卒,“今夜之事,莫同外人提及。”

“敬喏。”

******

原处站得久了,窦伏苓这才恍然发觉自己竟赤着双脚跑了这般久。豆大的雨滴落在石砖铺就的地上,溅起淅淅沥沥的水花,又滴滴答答地拍打到脚背上。一股子寒意并着湿气,从脚底腾腾升起。

她缩了缩脖子,见男人执伞回身,大有一副捉自己回去的架势,不禁踉跄着要向后退去。

才迈开步子,脚底便传来一阵剧痛。

“嘶——”窦伏苓倾身扶着小腿肚,倒抽了口凉气,应是方才跑得太急,被这不甚齐整光滑的石板地划伤了脚。

还未等她从这突如其来的疼痛中缓过神来,忽得一阵天旋地转,晃得她险些将前夜的酒吐出来。待到喉头的恶心终被压下,她却发现自己又落入了这个男人的怀里,手中还被塞了把伞。

脚底的伤处传来阵阵灼热的炽痛,窦伏苓不耐地挣扎着双脚,碰掉了手中的伞:“你究竟是谁?放开我!”

倾盆而泄的雨水又扑头盖脸地袭来,窦伏苓被男人打横抱着,仰面承接着雨水的洗礼,几近窒息。

男人紧了紧臂膀,不顾落在身后的油纸伞,脚底生风,朝她恐吓道:“莫动。你的脚伤得厉害,再闹就废了。”

片刻,窦伏苓果真静了下来。

******

怀中的人静得突然,卫谚晓得他这位夫人的脾气,哪儿是三言两语能吓唬住的,便又往窦伏苓面上瞧去。一瞧,却发觉怀里的人竟昏了过去。

顾不得许多,卫谚抱着窦伏苓,一脚踢开府门,匆匆赶往□□,大喝:“卫衣!卫衣何在?速至太常请医官。”

净室内备着些许前夜剩下的热水,闷在桶内,仍有些温热。卫谚将昏死的窦伏苓放入热水中替她驱寒,命侍女采采替她换下湿透的衣衫,又在医官到来前亲自替窦伏苓清理包扎了脚上的伤口。

采采红了一双眼,看着卫谚将窦伏苓轻轻抱到床榻上,小声问道:“女君……怎么样了?”

卫谚将床榻四周垂下的檀色幔帐勾起,语气不善:“夫人醉酒未醒。明知她不擅饮酒,为何还纵容她?”

采采被卫谚凌厉的眼风唬了一跳,正要跪下领罪,医官终于到了。卫谚不耐地将她拉起,径直越过她将医官请进屋内。

虽已用热水驱了寒,窦伏苓仍是周身滚烫,一副难耐的模样。

严重的风寒高热,医官捋着胡子,高深莫测地开了一副方子。眼看着守在一侧的卫谚,因自个儿的官阶委实比眼前的年轻人低了太多,遂兢兢业业向卫谚问明了情况。

卫谚捡着重点言简意赅地答了,只是略去了窦伏苓雨夜赤足奔走的细节。

医官想了想,道:“寻常伤风病热,昏了便是昏了,不会似夫人这般情状不定……这,这怕不是被前半夜的落雷吓着了魂灵?”

卫谚:“……雨夜叫卫衣那小子唤了来,您亦辛苦了,不若早些回去,还可再歇歇。”

医官闻言感激涕零地走了。卫谚无奈地捏着方子,等终于熬了汤药又亲自一勺勺将药水予窦伏苓哺下,身上的湿衣早已干透。眼见窦伏苓的神色渐趋安稳,他这才终于和衣歇在了窦伏苓身边。

——明日还有早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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