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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猎夜风呼啸了整整一个晚上,次日却是一派春和景明的好气象。还未行至长亭,便见官道上的三两旅人被着了甲胄的兵卫驱至一旁。
窦伏苓一手掀开车帷,直觉那兵卫的打扮甚是面善:“……瞧这个模样,倒像是大兄手底下的卫尉。今日可是什么特殊的节气?亦或是每年这个时候,长安城郊皆会闹这么一出?”
回程的一路上,窦伏苓心底里那些自毕业后再也未显露过半分的调皮心思与好奇心性皆在被卫谚拉着寻访各处奇闻轶事时勾了出来,以至见到眼前景象,率先撞入脑中的,不是兵卫仗势欺人,而是奇怪。
初时她不过轻声低喃,后半句却是向坐在身边的卫谚发问的。
卫谚收起手中书册,伸手挑起车帘向外瞟去:“今日是什么日子?”
窦伏苓心底腹诽卫谚绝非这般囫囵度日之人,即便这小半月他们时走时停,日子过得。可收起心底疑惑,她仍徐徐应道:“四月二十一。”
卫谚放下车帘,闭目倚着马车。知晓窦伏苓仍等着他的后文,便轻笑:“可还记得昨日夜里的星火光亮?”
“……长安置?”窦伏苓怎会不记得,右手食指拂过下颔,思索道,“是昨夜投宿在悬泉置内的人……莫非来了异国贵客?”
“末将奉太后命,迎公主归朝。公主长乐无极!”不及卫谚回应,外头却传来一道极其雄浑的男声,吸去了窦伏苓的注意:“公主归朝?”
片刻前空无一人的官道上,眼下却有无数兵卫与宫人。前头的那数十名宫人手中各执了窦伏苓叫不出名字的仪仗礼器;往后,尚可瞧见影影绰绰的轿辇;再往后,却只能依稀瞧见朦胧的黑影。
队伍绵延,声势浩大,从北遥遥行来。
而方才那道男声,便是执金吾领着部分北军兵士,同长乐未央二宫的卫尉兵卫一同出城相迎时对着公主仪驾的肺腑呐喊。
“女君,前头是舞阴公主归朝的仪驾,论理该下车行礼呢。”红栒本同卫衣一齐坐在车辕上策马驱车,眼下突然从车帘外探进一个脑袋,瞥见卫谚,她又就着这别扭姿势颔首行礼,“君侯。”
窦伏苓还未琢磨透“公主归朝”这四个字的意思,人便已在车下跟着前头的商旅百姓们俯首跪拜。
悄悄抬首侧眼望向前头的官道,方才的轿辇已近在眼前。却不知为何,不似时下长安甲第间那些连出行皆要戴帷笠的贵女,垂在轿辇四侧的纱幔皆用银钩挂起,便是数十步外的百姓,皆能一睹上头之人的面容。
“恭迎殿下归朝!殿下长乐无极!”四下的百姓此起彼伏层次不齐地呼喊着,似真对那轿辇上头的舞阴公主感恩戴德。
借着前人身形的遮掩,窦伏苓悄悄直起身,正欲抬眸,却正撞上上头一道淡然悠远的眼眸。
她倏地怔了怔。
明明心知被发觉了,周身却是被禁制定住,只静静跪坐在自己腿上,抬首望着轿辇中的人。
那舞阴公主的年岁瞧着极大,发丝皆白,即便隔了这般远,她却仍能瞧见她面上的细纹。明明冠了公主之名,又是这般大的年岁,可从她身上,窦伏苓竟瞧不出萧音那般一丝一毫出自宗室的清贵。是了,与长乐未央宫里头的那几位相比,舞阴公主虽坐于高高轿辇之上,着公主舆服,装严肃穆,受众人顶礼膜拜,却更似寻常人家的祖母长辈。
她望向她的眸光……窦伏苓不自禁垂下双眸,暗探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双眼,瞧着静如止水,可当她真的对上了,却只觉内里有如寒潭深渊,饱含了无数她无法分辨亦无法体味的情绪愁肠。
公主归朝,那舞阴公主这般大的年岁,却不知从前是为何而去国离乡……
……
“阿伏!”耳畔骤然响起卫谚的急喝声。
窦伏苓身形一颤,从舞阴公主那对深不可测的眼眸中恍然回过神来,却发觉四下竟已恢复平日里的模样,行者匆匆,商旅交替,亦有不少过客揣了满面的疑惑望向她。
窦伏苓扶着膝下方寸间的土地站起身,却因失神太久,连双膝麻木都未曾发觉。
“阿伏!”卫谚又是一声急喝,将她揽入怀里。
缓缓抒了口气,窦伏苓抓着卫谚的衣袖站起,徐徐摇头:“我无事……”
“女君方才的神情可真吓着婢子了。”红栒伸手测了测她额上的温度,松了口气儿,扶着窦伏苓上了马车,边道,“不过舞阴公主之态,连婢子瞧了都心驰神往。”
“胡说!”卫衣拉着缰绳,适时插嘴道,“方才你只望上头瞥了眼,便一直瞧着女君。你这分明便是谄媚!”
话音方落,便得了红栒好一记白眼:“你不好好跪拜,瞧我作甚!”
外头种种吵嚷,却无一入得窦伏苓之耳。想起一直萦绕于心头的疑惑,她望向卫谚:“舞阴公主归朝……她从前在异国么?”
卫谚还未在马车内坐定,便听见她又问:“可她明明年长安阳大长公主如此多的年岁……却仍是公主封号?”
抬手轻点窦伏苓的额头,他低声笑道:“舞阴公主眼下当是本朝最尊贵的女子了,太后见了亦需礼敬三分的人物,岂容你随性定夺?”
言语轻缓,带了些微的抑扬顿挫。窦伏苓自然知道他又在调笑她,便撇撇嘴,侧头望着另一处的景致,淡淡道:“不知者不罪。我今日才头一遭听见遇见她,哪里晓得这许多?”
“她是高祖之妹。”一阵暖风撞入马车内,猝不及防地将车帷掀起,蹭到了窦伏苓的面颊。卫谚见此,当即揽着窦伏苓往怀里带,用另只手替她放下车帷,“亦是本朝唯一和亲异族的公主。”
窦伏苓从他怀中挣开:“唯一?何解?”
卫谚撩过她散乱的发丝,见她眸底暗藏了新奇的神气,似有流光溢彩,想了想,便将那些开国旧事里的逸闻奇谈细细同她说了。只是岁月悠远漫长,天下纷争群雄逐鹿之时,而今额武安侯亦不过襁褓小儿,他卫谚自然只能从长辈感慨与师父的言传身授中探寻一二当年的波澜壮阔。
舞阴公主出塞和亲之时,秋风萧瑟,中原初定,民生凋敝,再经不起战火绵延。
而这一年的四月二十一,窦伏苓来此不到三月的这个暮春时节,是舞阴公主阔别故土数十载后归朝的日子。春光明媚,天下安稳,国库充盈,再不会用宗室女换取国境安宁。
听着卫谚讲那些历史沉浮娓娓道来,窦伏苓只觉心头倏而便生出神往之情。
该是如何浮沉的一生,才能化作轿辇内那淡漠如兰的惊鸿一瞥。
岁月如飞刀,电光火石间,窦伏苓竟想到了武安侯府里头的灌老夫人,想到了城阳青城山间的城阳侯赵惠。当年那些纵横捭阖、俾睨天下的群雄豪杰,到如今,早已所剩无几。她想,方才那些伏地跪拜的百姓,又哪曾真正体会过乱世流离,感受去国离乡之苦?
望向卫谚,她又想,会不会,再过十数年,先帝的那场北征,并着卫谚,亦只能通过史书工笔与稗官野史窥探一二?可那些史书工笔,当真能写得出其人的风流之一二么?
……卓尔的资料册里,卫谚到底是如何的人物?那墓志铭上的寥寥数笔,却让她如何都不能将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老丞相同面前风华出众的男子视作一人。
“又在想什么了?”见窦伏苓神思恍惚地望着自己,卫谚眉头微蹙,眸底犹疑,轻声问道。
“无他,”窦伏苓骤然收回目光,“不过是觉得……不论身前再如何的搅弄风云,死后皆不过黄土一抔,一生功过任人评说。”
闻言,卫谚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略微伸展双臂,挑眉笑道:“想那么多作甚,将眼前之事做好便可,待去后,他人不论作何评说,与我又有何干。”
窦伏苓静默不言。
卫谚又笑:“人呐,总是会为了些微小事活下去。你的妆粉生意,我的故人之诺天下抱负,还有你兄长的忠贞义胆……说大了,不过生而在世,总该做些不虚此行的事。”
窦伏苓望着他,发觉卫谚也当是长安内数一数二的人物,甚至是滚滚千年红尘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生得这样好看,可大抵鲜有人知,这样一副皮相之下,他却还有一颗如此令人歆慕的心。
历史宛若大浪淘沙,千余载的轮回之中,让她在后世知晓了他,又让她在最好的年岁里遇上了他。十七岁的卫谚太意气,十七岁的窦伏苓又太青稚;可二十七岁的卫谚虽浸润于官场朝堂,却仍留了一颗炽热之心,那是比少年的赤子之心更为可贵的东西;二十七岁的窦伏苓看过职场心机,孤身无依,一颗孑然的心行将就木,却有幸从光怪陆离的时空交错中寻到了卫谚,被他渐趋唤醒。
“我竟能遇上你。”嘴角竟是抑不住地向上勾起,她言笑晏晏,“我竟能遇上你!”
自惊蛰后,似是头一遭,她在他面前笑得如此恣意。卫谚倾身靠在身后的车壁上,心口缓缓地卸下一口气儿。大抵还是从未想通她那多变的心绪,可只要她能一直如眼下这般,在他面前张扬恣意,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岸:该继续发甜腻腻的糖呢还是跑剧情呢……
卫谚:糖和剧情一起跑起来!
小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早日抱得美人归→_→
小岸:问过窦伏苓的意思了么?
卫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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