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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桑姿跑后,赵恒义只定了十月中动手,便装无辜闭口不提美人计,好似真的只是故意欺负桑姿才随口一说,唯有姬洛不言不语揣在心上,知道依照赵恒义的小聪明,这绝非空穴来风。

十月中还有近一个来月,林家村有吃有喝,姬洛好容易得了些时日歇脚,不敢荒废功夫,每夜观天象行气,习练‘天演经极术’。白日则在村中走走,混个清闲人当当,偶尔也帮着村里的人做些活计。

屈不换的重剑折了后一直没替手的,赵恒义既然要揽打手,自然不会亏了兵器,第二日就豪爽地给他换了一把,有趣的是,也在剑身两面题了两句话——

正面乃是“离宫无宫”,反面则是“宋玉叹愁”。

屈不换是个大老粗不懂这些情趣,只当文人放屁,将将略了去,拿着重剑时不时趁手练两招。村里习武人少,为避免惹眼,姬洛打过招呼后屈不换便改了时辰,入夜后改去僻静避人的地儿找姬洛过手。

这醉鬼心大,少年心稳,都是些随遇而安的人,唯有桑姿因为幼年时的悲惨遭遇,离了鹿台后心总定不下来,便以找茬为乐,硬生生盖过心头的空虚。

这一日离动手还有小半个月,赵恒义偷偷入村,拿美酒诱了屈不换去,被桑姿逮个正着。桑姿气屈不换为了两壶酒如此轻易‘倒戈’,咬咬牙往姬洛那儿说道。

姬洛正坐在草棚下晒太阳,如此无风又晴的天气实在难得,打盹时心中莫名生出一梦千年的感觉。

课好景不长,桑姿咋咋呼呼来了,把人吵起来,压低声音直说个没完没了:“一个心眼儿多,一个没心眼,这五迷三道的,虽说是互相钳制各取所需,但我看某些人就快被怀柔成叛徒喽!”

“你不说是谁,我还以为你在骂什么狐媚子样的人。”姬洛眯着眼轻飘飘开口。

桑姿一拍腿,脱口而出:“就是狐媚子!不!是勾肩搭背,狼狈为奸!”

“你消停点吧。”姬洛睁眼一瞅,看他这一身明湘色裙裳,先骇了一跳:这人已是到了缺心眼的地步?料定是个忘性大到不记仇的,姬洛开口笑话道:“你怎么又作女子打扮?”

“我乐意!”桑姿嗤笑一声。

姬洛颔首,眼珠子一转,又道:“那你这可打不了姓赵的耳刮子。”

论起小聪明,赵恒义若盛十斛,桑姿有时没个一斛。此刻被言中了痛处,他踢了一脚石阶,喊着:“我偏要女子打扮在姓赵的眼皮子底下晃荡却又不帮忙,要他有计无处使,有气无处撒!”

这话引人发笑,不短的日子相处下来,任谁都能瞧出,桑姿是个十足简单,爱恨分明的人。跳脚时雷声大雨点小,真要做点实在的,又显气短犹豫。

姬洛可算想明白了,赵恒义哪里会生闷气,别说他不与桑姿计较,且这背地里又实实在在给桑姿下了套——他这穿女装招摇过市,那身段样貌,不需时日准会传入代学坤耳目中,就算要查,查到的也是落魄人偶入山村,在这儿已安生地待了数十日。

“我这个人就看不惯姓赵的和那醉鬼,旁人也不会无端迁怒,前阵子村头郭大哥不是引水灌田吗,我就给指点了一二,昨儿个郭大娘裁衣,顺手也给我来了一套,我让他改了改,就成这样了。”

桑姿转了一圈展示了一番,姬洛这才瞧清,这颜色虽不和男子扮相,但式样确实是男衣改制,穿在桑姿身上,窈窕又潇洒,竟然合了阴阳之美。

这会子闲扯了半晌衣服,又听姬洛点评俩字‘不错’,桑姿差点把正事儿给忘了,人脚步刚跨出一二,忽地又折回来,道:“姬洛,跟你说正经的,我看你这几天天天跟村头老人闲话家常,且三句话不离赵恒义,你怎么回事儿,莫不是看上他了?”

姬洛要是嘴里含茶,这会得喷人一脸。只听他奇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口味独特?”

“我就随便说说,你真小气。”桑姿撇了撇嘴。

姬洛沉吟一刻,将他往前招了招,低声道:“这些日子你就没思考过,这位‘赵公子’处心积虑扮作他人究竟图什么?”

“这还不简单,求财呗。”桑姿说得轻松,“四劫坞暗中垄断水运,府君衙下充好手,想来有的是银钱,若得了这舵主之位,少不了一呼百应,在远近江湖也算有头面。”

“不对。”姬洛否决,从茅草棚廊一侧的阑干上跳下,踱步道:“你想想他在鹿台乃至夔门川江上的做法。无余力时利己,有遗力时为公。普天下这种先保全自己再成全他人的人多了去了,满地黔首一抓,个个如是,无非比一般人多些小聪明。依我看,赵恒义不像是求财,利欲熏心的人不是这个样子的。”

桑姿想了想,觉得此话有理,便又改了口问:“莫非是为了报仇?噢!袁可止杀了他的亲人,所以这个‘赵恒义’混进来想偷偷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桑姿不由双目微瞪,嘴张大如山鸡蛋,拍手笃定,“对对对,不是说老舵主病重吗?绝对有问题!”

“唔,有点可能。”姬洛闻言,颔首。桑姿正为言中赵恒义的机要秘密而生骄傲之情,蓦地,又听姬洛接口道:“但说不上。”

桑姿立即强辩:“哪儿不对了?”这声有些大,他说完捂着嘴,还往四下里瞧了瞧仔细,等确定没人才松了口气。

姬洛解释道:“我没说完全不可。只是,如果真的有血海深仇,他又何苦费劲替仇人打点上下?犯不着啊,这赵堂主的身份是袁可止的外甥,不是什么别的籍籍无名的手下,纵使混吃喝等死不干事作个荒唐样子,这么多年也能摸着些机会,甚至还能麻痹对手。”

听他这样说,似乎也有些道理。这下桑姿苦了脸,两手一摊,道:“那两样都不求,又求什么呢?我不明白这世道还有什么需费力来的,总不能这人是个贱皮子,逮着谁都认爹认爷爷认亲戚吧。”

“所以才要好好琢磨琢磨。”姬洛兜着话篓子微微一笑,心里头细思极恐之下,越发觉得此事并不简单,好好探查探查,许大为有用。

桑姿敲了敲脑袋,左右不得法门之下,他就开始插科打诨说些没着边际的玩笑话:“猜来猜去多没意思,还不如揭发了人,抓来一瞧便是。”

揭发不过是随口一谈,先不说他们几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便是与赵恒义没有利益牵制,这多管闲事也不上道。姬洛不由一叹:“此人耍滑头笑里藏刀,最多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但还当不得恶人之名。倒是袁护和代学坤借刀杀人,先重挫鹿台,又与官勾结,两相较之,划不来。”

“这也不对,那也不行,这个赵恒义怎如此烦人!”同赵恒义气场不对盘的桑姿立刻一拳打在茅草棚的立柱上撒泼。

桑姿没发现问题关键,但姬洛却早将当中关节想通——

初见那天屈不换讨要鸾刀,赵恒义开口拿八风令来换,但也就那一次说到过这宝贝,往后似乎再未提一句,既没以此为筹码,也未有出手夺令的征兆。

近日,赵恒义频频寻屈不换喝酒,那令牌就在他身上揣着,姬洛这些日子也盯着,但赵恒义好似对此物根本不上心,这就有些奇了怪哉。他什么身份,若真肃清敌人上位,那就是盘踞一方地头的一把手,说对这天下趋之若鹜的东西不感兴趣,姬洛还真不信。

姬洛拉住桑姿的胳膊,忽地问道:“这么说吧,天下出了个宝贝人人都抢,可偏偏有个人并不怎么稀罕,你说为什么?”

“脑子有病?”

“非也,八风令毕竟是虚物,什么乱九州,争天下,宝藏秘籍都不是眼下实在的,‘赵恒义’逐利,一定有什么实在的又重要的事情绊住了他。”姬洛道。

桑姿这会子明白了:“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他背地里在谋划别的什么?不过,我们一没人手二没钱财,怎么才能查出来?”

“再等等,有人会告诉我们答案。”姬洛不动声色按住桑姿的右肩,道:“不如先会会那位右堂主。”

对一个人再清楚不过的,一定是他的敌人,与赵恒义成对手的代学坤,手中未必没有赵恒义的把柄,反过来说,赵恒义急于出手,代学坤手中或许有沽价更高的东西,这才是姬洛说服自己助力刺杀的缘由,毕竟他可没闲到要白白出力。

再看桑姿的表情,已经信了七八分,他抓着赵恒义的秘密生了好奇劲儿,只需到时顺一把火,要点头答应成全那一计就容易了不少。

姬洛挥手道别,待桑姿若有所思地走后,他继续闭目养神,心里暗道:赵恒义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这美人计,确实是一出好计。

过到十月是眨眼的功夫。

时机不知是赶巧还是天助,十二那日,代学坤借袁护的名义,邀上了附近三山四湖的一众小门小户豪杰,要摆个结义宴。

袁可止病重后,虽常驻长风舵不出,但也不是闭目塞听。他为人重义气,虽有子侄襄助,但仍想扶一扶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突然听得袁护有心想同周围打好关系,当即便以自个儿的名头,便连云梦大泽里那座高山仰止的武林泰斗,也送了帖子。

宴会定在荆江舵,日落酉时开。看似捧的袁护,但手底下的人都清楚得很,那背后真正坐着的乃是右堂主,所以这本来的结义宴,反倒开成了代学坤的私宴。

代学坤是个好色之徒,还没开口,手下改不了绿林习气,跑来这林家村抢人,要往堂主跟前送。

桑姿被没个眼力劲的小喽啰抓了,屈不换按剑要动手,姬洛却抢先拦了出来,佯装失态,哭天抢地喊姐姐。桑姿回想起姬洛那日的话,想着代学坤那儿能翻出赵恒义的大秘密,当即回心转意,跟着姬洛一呼一应。

两个时辰后,桑姿出现在了荆江舵,她又哭又喊要闹腾,小喽啰便将她五花大绑捆在了柴房里。这些人可不晓得柔体术的厉害,绳子结得松松散散,三两下人便钻了出来,大致摸了一下外围的守卫,混了出去接应姬洛和屈不换。

赵恒义当真撇得干净,打十月来再没露过面,也没给过任何消息。

这夜的宴会本就是膈应他的,他推说不去,代学坤非要三请四请,还强调不来就是不给老舵主面子。赵恒义只能装作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光明正大也进了荆州舵。代学坤派眼线一瞧,赵恒义露过脸没露过脸的手下都带着,一切全在掌握之中,当即松了口气。

桑姿把自个儿捆回了柴房,不一会有人来推门,他本欲想装作妥协去堂中献舞迷住那老色鬼,奈何来人板着脸一字不听,松了绑,抬上人,径自给扔出了荆江舵:“这位姑娘恕罪,兄弟几个喝多了酒不开眼抓错了无辜人,我在这儿赔不是,这点儿银钱你拿好,且往这儿条路去,码头上有船夫走船,早些回家去吧。”

话是对桑姿说,但人却冲院外暗线使上了眼色,若桑姿不返林家村,那便是坐实了有鬼。

桑姿站定脚跟张了张口,远远见靠岸的船上走下来一批人,都拿着武器面露不善,桑姿别过脸去往外走,只能在心里替姬洛和屈不换捏一把汗——如今他就算想使这美人计也使不出,只能回去等消息。

门口张罗的小总管先是拱手施礼,随后对急着邀功的手下抽了一鞭子,数落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今儿代爷有头等大事,别不分场合什么人都往舵里送,不开眼仔细吃不了兜着走!”

躲在暗处的姬洛和屈不换都瞧出不对劲,也来不及去跟桑姿打招呼,只得彼此对视一眼,心头咯噔一响,暗道糟糕——

狗逼急了要跳墙,今夜赵恒义打定主意拿代学坤,但这老狗未必没想过先动手,长风三舵之间,今夜都是暗刀暗枪,且看那孤灯飘摇,长夜无眠。

现如今,姬洛才见识了什么叫老江湖。老江湖不是老糊涂虫,明知自己有好色之弊,能扬长避短,关键时刻治得住欲望那才叫老江湖。

作者有话要说:  不想给敌人降智,只能给主角团造点难度了,哈哈哈不按剧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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