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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
闷热潮湿的土层之下,万籁俱寂的洞穴深处,忽然传来两声闷咳。姬洛扶着石壁起身,侧耳寻着那声源走去,约莫百十来步后,走到暗河湍流的拐角处,爨羽仰躺在岩层面上,下半身卡在石头缝隙里。
“醒醒?”姬洛按着她的肩膀推了两把,见她未有转醒的迹象,伸手往额顶一探,肌肤生烫,沾了一手细密的汗珠。小姑娘嘤嘤两声,眼珠滚动,却始终抬不起眼皮,似被魇住了一般。
姬洛无法,只能小心挪开碎石将她拖出,替她仔细包扎好腿上的伤口。
这时,方才汹涌嘈杂的暗河突然温驯下来,水速减缓,慢慢往岸上溢出,直到沾湿姬洛的鞋底和裤脚才停住。一瞬间,那黑黝黝的水底下似蕴藏玓瓅的石玉,透出诡异的莹蓝光,恰如万千双眸子齐齐睁开。
神异传说中的魅灵?还是引人向黄泉的鬼魂?
那光往上浮,直到破水而出,升到顶部,由扇翅的扑棱声转为渗人的咯吱声。姬洛明白过来,那些看不清的东西正在咀嚼泥土和石块,如人拿着铁器在砂石上来回磨搓。
沁凉的水已经漫到膝盖,姬洛扶着爨羽霍然站起,背上冷汗已湿透衣衫——
桑家传《水经》名著,去江陵的路上,桑姿曾给他和屈不换讲过水文变换,说此涨落名为潮汐,昼为潮,夜为汐。按时间推算,此刻应是黄昏,涨上来的水不到子夜不会落下,等水漫头,他俩准要憋死在这儿。
“爨羽,我们走。”姬洛将女孩抱在怀中,往蓝色光源的方向走去。这些虫子分布并不均匀,泥多石少,说明它们啃食土石并非为了果腹,而是想要吸纳外头的空气,甚至试图沐浴天光。
姬洛往泥土层厚实的地方去,妄图以武力强行打开一条缺口。然而,他刚走了两步,对水下未有防范,脚踝忽被一物缠上,整个人被重重拖入了水中,手臂托着的女孩也跟着一并砸了下来。
“唔。”
一双粗粝的手堵在了他的嘴上,迫使他在水下不发一声。实际上,他刚才入水时因挣扎,动静稍稍大了点,那些蓝色的虫子齐齐飞了过来,在水上盘桓了一阵并未察觉异常,这才又折返回去。
姬洛回头,看到一双人的眼睛。
那个人冲急流的尾部指了指,示意他跟上自己,随后,带着少年少女往暗河更深的底部游动,一直游到姬洛觉得肺部要炸,入目才见得一块大碑,碑后头有一个仅容一人身的洞口,从那里钻出后,凫水而上则是灵山秀水,和方才云岚谷中遍地毒瘴仿若两个颠倒的世界。
姬洛将爨羽扶平在地,替她压出胸腔里的积水,随后自己也翻身在草坡上躺下,大口喘息,听着潺潺流水,好半天才去看身旁那个野人。
野人穿着草叶织成的衣衫,黑面长髯,捋这胡子盘腿端坐在地上调息,看起来有几分洒脱不羁,又有几分仙风道骨。姬洛吃不准这人来路,遂问道:“你会说人话吗?”
“我看起来这么不像人?”那野人窝了一肚子气,摘了个山果,往姬洛脸上砸了个稀巴烂,“都怪你两个小娃娃,害我又出不去了!”
野人当然不是真的野人,只是个看起来邋遢,生活境遇实在算不上好的中年男人。
甘甜的汁水溅在颊上,少年伸手抹却果肉,伸出舌头舔了舔甘汁,坐起身来冲那男人喊道:“再来一个!”
“信不信我给你脑袋开个瓢?”见他浑不在意,男子将脚下草鞋甩飞,光着脚丫子瞄着河滩石头下姬洛的脑袋蹬了两下,气鼓鼓转头抓起一把果子,扬手威胁道。
这人虽形骸不羁,但骨子里还算斯文,由此嘴巴虽然厉害了点,但都是雷大雨小,唬人的时候果子已抛投过去。姬洛接过,自己没吃,扭头在掌心一拍,甘冽的汁水顺着手指流到爨羽皲裂的嘴唇上。
男人斜眼瞥过去,哼哼道:“她没事,外头的毒都毒不死她,这破地方更要不了她的命。”说完,没正经地开了个玩笑,“哟,这么顾着,她是你闺女?”
姬洛乐了,头一次有人这么抬他辈分。
不怪他敢如此口不择言,原是爨羽虽小不了姬洛几岁,但奈何体质特异,导致骨架娇小且纤细,而这两年姬洛奔波不断,看着也算有点子世故沧桑的味道,比不得洛阳那会的细皮嫩肉了,再加上连年战乱,能活上岁数的人多是稀罕,成家的年龄一代比一代早,因而倒是也算不得夸张。
“我如果有个那么可爱的女儿,我一定不会让她吃苦。”姬洛伸手撩去爨羽鬓角湿漉漉的头发,懒散地笑了,“我定然捧如掌心珠,爱如天上月。”
他话音一落,爨羽的眼睛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真没意思。”男人口中絮叨,两手臂往地上一撑,跃入溪中,弯腰死盯着水面。
别看他穿着褴褛,只得些粗草苎麻蔽体,但那两手往水中一伸,映照折光那叫一双纤纤玉指,缠绵柔荑。姬洛伸出自己的手,对着比较,目视下发现那男子的十指长过普通人,且关节略有差异,他不禁多了分警惕——此人手上功夫想必相当了得。
果然,只瞧那双掌往水中一落,两指夹过粼粼波涛,起落间,一条条小鱼次第被捉上岸,整齐铺开在光滑的鹅卵石上。
“好功夫!”姬洛口中赞道。
“反正一时半会出不去,她身子弱,给她煮汤喝吧。”男人苦笑一声,颇有些落寞:“想我当年呼鹰嗾犬,轰饮酒垆,这一双揽月手,也算撼过八荒群雄,如今竟惨然沦落到区区一渔民的地步。”
“英雄!”姬洛抱拳称颂,拿目光瞟了一眼溪水,摇头笑了:“有道是周都督笑孔明‘有水也是溪,无水也是奚。去掉溪边水,加鸟便是鶏,得志猫儿雄过虎,落毛凤凰不如鶏(注1)。’怎生遭困于此?”
男子一拍大腿,呀道:“小儿竟对上了诗,老夫恰好晓得!”说罢,他佯作脸色深沉,一手抚胸似痛心,一手指四面断木面有愠,最后咋舌道:“可不正如诸葛军师所文‘有木也是棋,无木也是其。去掉棋边木,加欠便是欺。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注2)’还不都怪那个天都教的小子,哼,现在他该是大祭司了吧!”
巫咸大祭司?
猛然听他提起天都教,姬洛凉意钻骨,想到惨死的吕秋和董珠,还有那封上书“天都”的血书,他心中一把火烧得旺,几乎恨不得当即揪出凶手,将人挫骨扬灰。
好在,姬洛还算沉得住气,勉强抑制住情绪后,不动声色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适才听你说天都教,那巫咸祭司不是从不出滇南,怎会无故害你于云岚谷?”
“此事说来话长。”反正左右无人,说与眼前的小子倒也无甚干系,那男子稍稍整了整思路,起手指着他们来时的地下河行经方向,道,“方才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名为‘瞳洞’,你可还记得那些附着在壁上的蓝光?”
所谓‘瞳洞’,不过是幽暗之中生光如眼中瞳子,想来就是那些从水底浮上来的东西。姬洛沉吟片刻,犹疑地问道:“似乎是某种虫子?”
“不错,那是滇南罕见的万噬蛊,顾名思义什么玩意儿都吃,独这儿一处有这鬼东西。”男子脸上肌肉抽了抽,拈须应道,“刚才要不是我拉你俩从水底潜走,你纵使练体如金刚,生得一副铁骨,也会叫它们吃得渣滓都不剩。”
这人被困,不会无故往死路去,兴许是被之前那天崩地裂般的动静吸引。想到这儿,姬洛心中隐隐起了一念,脱口问出:“难道上头塌陷,是这东西弄出来的?”
“不错嘛,小子。”男子上下打量了姬洛两眼,瞧他心思缜密,头脑灵活,不由刮目相看,“万噬蛊虫破坏极强,过之人畜无留,好在世间生克有序,它们平日多长眠暗河底部的石窟中,鲜少出没,一定是什么东西惊动了它,才又一次爆发。”
奇花“如何”?还是虎皮钩藤?亦或者是他们的人气?
当下,姬洛揣着怀疑,以为是他们的行动给这片土地带来了灾难,不免多了一丝羞赧,随后将牂牁郡疫毒横行,他们西入云岚谷采药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然而,那男子听取后,不置可否,只是将两道浓眉压得极深,走过来拍了拍姬洛的右肩,叹道:“不必挂怀。不过这滇南奇花异草数不胜数,非要说关系,倒是有些牵强了。”
姬洛的心沉下,竟生未知恐惧:若是如此,那么恐怕事情并不简单,也许打从他们入云岚谷开始,一切都陷入了一张扑朔迷离的大网。
宁州的势力看似精简,但天都教与爨氏暗中较量之下,实际只会更为复杂。姬洛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爨羽,无奈一叹:毕竟,连无辜小孩都能狠心用作利器圈养的地方,吃人想来也不吐骨头。
“说了这么多,还不知道英雄怎么称呼?”姬洛随口问道。
那人把卷起地裤腿放下,又寻回被踹远的芒鞋,正忙着穿戴,乍听到少年的问话,猛地抬起头来:“好说,叫我相故衣即可。”说完,他两手曲作爪状,对着旁地几根细竹子一抓,竹节应声而落,随后将活鱼串了一杆。
回头瞧姬洛傻怔在原地,相故衣一脸莫名,还以为他是被自己手上的功夫惊到了,遂有几分炫耀:“怎样,这爪功可以吧?跟越城岭一位脾气古怪的老哥哥交手时偷学的,可惜没个铁骨,他这破风爪使出来威力大受限制。”
姬洛耳廓嚷嚷,压根没仔细听他的话,满脑子塞满的都是他的名字——
“相故衣携凯风令南来。”
“董兄邀我一道入滇南寻人。”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吕秋就能得到真相,若他有自己这般运气,兴许就不用死了。少年回过神来,顿时心如刀绞,忙奔过去揪着相故衣的衣襟,瞪着一双疲惫的眼睛,眼白里布满红丝。只听他低吼道:“什么!你说你是相故衣?”
“我叫相故衣怎么你了?”男子将他手从自个衣服上抖下,没好气道,“又不是天王老子避讳,还不许我叫这名儿?”
姬洛对他的打趣充耳不闻,昂着头一字一句问道:“可是你带着八风令来滇南?”
乍然提及八风令,相故衣脸色大变,随即将人撞开落于后方,目中生警惕之意,而那双修长有度的手也一并摆在胸前,起了个把式:“你听谁说的八风令?”
“既然身为九使,那你一定知道曲言君和燕素仪对不对?”姬洛忙报名讳认身份。
然而,眼前人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张口说的话差点没把少年郎惊吓得神魂离体。只听得他道:“哈?曲言君……哦,名字有点耳熟,人老了记性不大好。”说罢,愣是顿了好半天,才神神叨叨地一拍脑袋敲定,“哦,想起来了,惠仁先生的大名,我还是知道的。不过燕素仪是谁?等等,说了半天,你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注1、2:这两段话皆来源于网络,不是我写的,非我原创,在这里作为引用,特此标注出来。
我试过找具体出处,有的说就是周郎和诸葛亮说的,但有的又说是后人编的,所以没办法直接标明了,望周知。
最近略忙~天凉了,小可爱们注意保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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