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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人和蛊人之法源出同宗,虽然鬼哨对爨羽并无影响,楼西嘉拔剑时全是她掩饰戏作,但依照卓斐然的下场推论,也知道控制毒体乃自损之法,好不到哪里去。

此刻,爨羽皮下青紫沉淀下来,似是在大染缸里泡过两夜一般,同时,比肌肤换色更糟糕的是,不受控制的内劲从丹田游走百骸,一看便是走火入魔之兆。

姬洛赶紧冲过去封她几处要穴续命。

可惜,姬洛手还没落下,便被爨羽突然挥起的右臂架开,见她指着大祭司狠骂:“你好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为什么!”

那一瞬间,她忘了自己对巫咸做过什么,忘了手中曾沾染的血腥与杀戮,如果不是诛心剔骨,在短短十载的生命中杀人不眨眼的她,不会对人说狠。

嘶吼中,爨羽撞开姬洛的钳制,也不动手怒劈那白衣祭司,而是抹着眼泪朝十丈之外的玉石台上那具尸体奔去。

“爨羽!”

姬洛猛然想起冥月鬼焰,下意识扭头喊了一嗓子,伸出的手从袖口滑过腕骨,最后彻底被小女孩脱开。话音落下之时,山体大震,空腔地基不稳,似承不住顶上悬着的宫殿,要从中极穹顶凹折下来。

而石台前有一圈绕行的两丈宽空渊,黑黝不见底,不知通向幽冥,还是传说中深不见底的地底归墟,因为凭姬洛的耳力,能清楚地听见其下汹涌的水流声撞击在石头上发出惊天动地的爆裂之声。

少年迟了一步,爨羽亦迟了一步,她看到粼粼的蓝光闪过时便身已离弦,却依旧只能眼睁睁看见冥月鬼焰在巫真白衣上一卷,刹那只留下飞灰。

灰烬扑到爨羽油亮的脸上,那团火焰熄灭时,带走了她生命里的光,从此她的眼里只剩灰暗。

落石从头顶落下,姬洛将她扑倒在地,一手按住她的头伏下,一手拄剑在断隘边刹住脚。

少年从寒芒的倒影中发现,因中毒虚弱在地的巫咸祭司不知何时已经站定,半边身子的力量都压在系挂铃铛的法杖上,他回头朝他们微微一笑,那股黑紫之气迅速从他脸上脖颈间褪去,整个人刹那白若羊脂玉,神光异彩犹如神龛上供奉的神明之像。

铃声很稳,三步一响,在坠落的嶙峋怪石中显得格格不入。

白衣祭司拖着长袍,却没有沿着来时的路返回神殿,而是敲开另一处机关,走向山体外侧,等着他的是一处呼风唤雨的无路悬崖。

“我等你很久了。”巫咸将右手放在心上,消失前留下最后一道叹息。

姬洛一掌拍打在爨羽后背,剧震带来的咳嗽令她吐出肺里的尘土,恢复畅快的呼吸。

爨羽亲眼瞧见那些飞起来的蓝火被石头砸下深渊,现在的玉石台上已无威胁,可也什么都不剩了。失神中,小女孩反向退了一步,踢落的石子丁零当啷落到裂缝底下,半晌毫无回音。

哀牢山的震荡将止,姬洛没有阻拦或是打扰,而是生平第一次浪掷光阴,静看眼前的女孩子从脖子上拉下一条串着骨牙的银饰,合掌在手中捧了一须臾,随后眼角带泪别开脸,猛地朝石台上挥去。

这一挥,斩断前缘,祝颂往生。

无论是善良仁义之辈,还是穷凶极恶之徒,都有悲伤和喜怒的权利,所以姬洛多等了这一刻,等到爨羽心愿了结,才轻声道:“节哀。”

不知是不是小臂上的肌肉爆发的劲力过重,这一掷之后,爨羽脱力跪坐在姬洛脚边,碎砾和尖石擦破了衣裤甚至是膝头肉,她却不为所动:“对不起,辜负了你曾经教我的‘人之初,性本善’。”

姬洛大吃一惊,差点以为刚才在云河神殿动手的是另一个人。

但很快,他就明白眼前的小女孩并不是中邪或者失心疯,而是像匈奴蛮子剺面,南侠歃血,北客饮酒摔碗一般痛表决心,不过她的仪式和这些不太一样,而是对心中装着的那个人,哀婉地诵出极善的忏悔,随后在她的心里,再重要的人也可以放下,一头扎入魔道,从此再无回首。

“姬洛,我可以告诉你,牂牁郡西乡十八村的瘴毒不是开始,南武林攻破天都也不是结束,你甚至怎么也想不到,包括你与相故衣的脱队也在计划之中,如果没有那场落石,还是会有其他的风波,送你们去见石柴桑,再借那个老妖婆之手杀掉姓相的。”爨羽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空洞又无声,好像说话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巨大的窟窿在对倾诉者喊出无情的回声。

“不该活的都不能活。”

姬洛大局感很好,随敌动而己动,因而爨羽变脸,他也不再和善,右靴一蹬,插在石缝里的短剑上手,架在小臂上做了一个横抹的姿势:“是你背后的人指使的?他是谁?或者说,他们是谁?”

爨羽蓦地摇头,嘴角想笑却苦落不下。

生死关头,姬洛只觉眼中一花,身前服饰明艳的女孩硬生生幻出四个幻影。不是影子,而是他目力不清,手脚开始虚浮。

在姬洛将她按在地面遮蔽落石时,爨羽将一条小蛇放入了他的袖中,恶劣的环境转移了他的注意,就算有撕咬之痛,也不过让人以为是锐石刮擦。而这条蛇一直盘在她腰上休憩,用来作为保命符。

“刚才你不该过来的,但我知道,你一定会过来。姬洛,无论你表面怎么狠,你骨子里都是个善良正义的人,你跟我从来不是一路人,你是我这辈子都成不了的人,也是我最……”

话说到“最”字戛然而止,爨羽觉得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她咧开嘴挤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容,向身前的少年伸出右手,姬洛欲避开,却根本没有力气。

他可没有什么百毒不侵的本事,再被她手碰一下会有什么后果难以想象。

瞧见他厌弃的动作,爨羽心中一跳,垂下眼眸:“我虽然不能告诉你一切,但你记住,姬洛,我这辈子都不会伤害你。”随后,她松开手,心满意足地笑了:“你还记得你在云岚谷欠我的那个心愿吗?答应我,别问,沿着该走的路走下去便好。”

姬洛按着额角,在她的话音中轰然倒下。

爨羽掐了一把擦破的手掌,将结痂的伤口拉开,挤出鲜血,掰开少年的唇角滴落进去,道:“你只需要好好睡一觉,一枕无忧,醒来将是新的风云序幕。”

少年不甘心地闭眼,那巫咸祭司还藏了秘密未说,最后变脸太快,一切都像是掐准时机的布局,而爨羽这一手更令她糊涂,刚才的悲愤与痛苦究竟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恐怕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这两三年来,他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始终没有挣脱这浓密的大网。

小蛇沿着爨羽的脚踝缠绕上来,想回到主人的怀中却反被主人抖下,冷眼踢入深渊中。这一刻起,她不再需要什么保命符。随后,爨羽几个起落飞回入口,打了两个响指,待两个黑衣人涌入,她幽幽一笑,并没有去追巫咸祭司,而是沿着原路返回了云河神殿。

黑衣人扑向姬洛,却并非要手起刀落将他毙命,相反,而是小心翼翼检查他身周的伤口,随后欲将人抬走。

就在这时,两枚碎石子打在黑衣人的屁股上,二人立刻将少年手脚放下,抬头四下寻找可疑踪迹,从露出的两只眼珠子便可以瞧出黑面巾之下一副见鬼的神情。

事实上,还真不是见鬼了。

那二丈宽的深渊罅隙下,蓦地飞上一个人影,掐着脖子上那条宠物蛇的七寸,朝着背对的二人甩去,嘴巴上顺口带了两句埋怨:“落石也就算了,这他妈谁呀,到处乱扔蛇!”

“谁!”黑衣人回过头来,却没捉住那道影子。

不怪他俩功夫太弱,实际上,爨羽也并没有想到会走到这一步,竟然还有人黄雀在后,因而也掉以轻心未调动核心部下,只是想招两个苦力。而来人那一双成名揽月手也不是泛泛之谈,与石柴桑这样老不死的尚有不落下风的一战之力,更何况两个无名鼠辈。

蛇打在黑衣人腰背上,受到惊吓,直往皮肉里钻,张开口两颗大牙见肉就咬。一人痛呼,另一人扭头,相故衣在当中一位扭头时折到其背后,两招后一个手刀砸晕在地,随即旋身背踢,将被蛇咬那位踢出丈外,没多会蛇毒发作,歪着脑袋没了气息。

石窟中的死尸暴动时,相故衣装死装不下去了,仗着六年多前的记忆,在哀牢山上蹿下跳,彼时他名下的义子,也就是那位少教主白少缺,惯爱偷溜出云河神殿往阿墨江跑,因而跟他夸耀过不少山中密径。虽是带伤吃了点亏弄得灰头土脸,但好在走对了路,眼瞅着能从敌人后方包抄,没想到恰好碰上了不该碰到的人。

“姬洛,醒醒!快醒醒!”相故衣蹲身拭了拭他的鼻息,又按住手腕把脉,两者皆平和有力,复才松了一口气。再看他身上有蛇咬伤口,嘴角血迹颜色古怪,想来是爨羽喂下的,她的血剧毒,却也将好能克百毒。

过了许久,姬洛悠悠转醒,见眼前不是面目不清的黑衣人,于是放松了筋骨,伸手遮了遮眼角,喃喃一声:“相叔?还有人……还有人在这山里……”

相故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我知道。”

哀牢山大磨岩主峰之上,云深雾绕,飞鸟急啼,积雪从一个山头盖过另一个山头,方才的震荡使其簌簌坠落,连绵如珠细密如幕,倒是比那南恩瀑布更为壮观。

此时还是冬天,虽然山脚四季如春,但山峦却顶不住酷寒冰封。先前大阵开启时迷离的霞光渐渐消退,云色从披红带紫渐渐厚积成灰,空濛的天穹顶飘落细小的六棱晶,落在人的鼻头上一瞬间化开。

大河作鼓天风作琴,手持紫铃法杖的白衣祭司伸手一拄,铃声起落,他和着拍子轻声哼唱无词之调,就如远古巫族唱祝祭祀一般不可冒犯。曲调在空阔圹埌的山谷得到加持,通透明净的声音溜进人的耳朵一直萦绕在心。

“呼——”

沉醉在梦中的人瞬间睁开双眼,迷梦蛊从七窍中齐齐飞出,碎成齑粉时化作一缕荧光从天际划下,宛如坠落的彗星。

传闻轩辕黄帝的乐官伶伦听凤鸣而取竹成管,调分十二律,若楼西嘉在此,必然能认出,这青年祭司使的根本不是天都教的神功。

“快看,那块石头上有个人!”

“是神仙吗?”

醒来的人纷纷揉眼侧头,可云雾飞雪里身影模糊难辨,而那张白净的脸上五官组合间难得有浩然正气,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位天外飞仙。待辨清他手中法器和白色祭祀袍,南武林的众豪客们才呼出那个名字——

“是巫咸大祭司!”

有人疑惑:“他在做什么?”

然而那人问句方落,脚底的山石又起一阵强烈晃荡,震得人左摇右摆,毫无姿态可言,而这时,深渊之下的魇池水由平湖之镜慢慢搅起涟漪,随后中心下陷,急速转成漩涡,从上往下看,似一只观天彻地的眼睛,而瞳子正中,有两人乘风破浪而出。

在前的男子年龄与巫咸不相上下却蓄着一撮不合时宜的胡须,往上瞧一双桃花眼溢满灵气,转身时青丝如瀑,长袖长衣舞长风。只见他踏青风,抚翠微,信手摘来是灵芝仙草,弹指微笑化解是十丈软红,端的是逍遥游。

男子之后,是一女挽双剑,破水与他并肩背立,有仙子舞凤池之姿,亦有人间恣意飘摇之态。柳叶眉,鹅蛋脸,目有冷色,面带寒意,唯一令人怅然可惜的是,瞳子中的狡黠褪却不再,终是染上了红尘俗气。不是被巫咸打落悬崖的楼西嘉又是谁?

二人眨眼落在的巫咸祭司对面斜生而出的青树之上,两两相望,形貌依旧,眉眼心绪却阑珊。

“师昂,好久不见!”

只见两道银光斩雪,一前一后,一大一小,直刺向巫咸祭司面门,可大祭司既没有旁人的惊愕,也没有利器逼喉的恐惧,他站在崖上岿然不动似欲坐化雪顶,伸手两指在前一寸,夹住了刀片,随后抬眸,顺势掷了回去。

第一柄刀撞到第二柄的刃口上,“铿锵”两声嵌合为十字,若说方才飞刀之舞宛若指尖银蝶,那么如今快速旋转之下则化为杀人绞轮。

“别来无恙。”巫咸祭司淡淡回了一句,眼中带着浅浅笑意,仿若不是仇人狭路相逢,而是多年挚友重逢于途。

白少缺披着红衫却未着袖,环抱在胸前的双手落下,三指一捏,飞来的疾刀贴合在一起,化二为一。那股劲力虽在他指尖被解,却仍随狂风冲面,吹起他红袍上的两只广袖上下翻飞,摇曳飘展如甲胄后的披风。

“阴阳子母刀!是少教主!”

巫罗在巫盼的搀扶下起身,指着对崖的红衣人仓惶失措。瞎眼的巫姑听到声音,左右摆了摆头,努力想在风声中听清他们的对话,而老人巫彭则扶着石块拈了拈胡须叹道:“那是他俩避不开的宿命。”

白衣祭司的目光从白少缺身上挪开,越过红衣落在楼西嘉的脸上,楼西嘉收剑避开不愿直视。

白少缺心中一动,伸手执起皓腕,与身侧人十指紧扣,随后冲前方张扬挑眉,嘴上似笑非笑。

作者有话要说:  本年度最佳影帝大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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