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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能敌!

二十年前白欢颜已将“不死之法”的《地宗卷》烂熟于心,爨羽说无人,自然是指爨氏无人能在单挑之下不输阵。

“可惜没能来得及求证。”巫咸祭司将眉头压得更深了。他虽岿然不动,可额间不断渗出的绀紫色汗珠,暴露了他不宁的心绪,“我猜测那位‘不速之客’密会白姑乃是有所诉求,只是白姑被激怒,断然拒绝,才有了余下的过招。那人以为自己不敌,因而铩羽败走,而白姑强撑,实际上伤重垂危,因此才有满月酒前的闭关一说。”

有了前情的铺垫,阴差阳错之下,反倒给了宋问别金蝉脱壳之法。

姬洛抄着袖子,冲白衣祭司乜斜了一眼:“你就一点没有眉目?”

“这都被你瞧出来了?”过了半晌,祭司拿广袖擦去额上汗珠,慢吞吞道。爨羽虽被制服,但事关天都教和滇南,且她本质上还是个小女孩,免不了心中揣着好奇,便怒嗔道:“你们说话能不能不要拐弯抹角?”

“好。”巫咸祭司淡淡应道,“不如你帮我把毒解了,等我恢复了精力,说个三天三夜亦无问题。”这话放在姬洛嘴上,最多显得滑头,可落在眼前这位席地而坐也要衣冠整洁、一丝不苟,混迹“邪教”还眉目清正的人身上,倒显得不伦不类。

爨羽闭嘴了。想诱她解毒,没门!

“姬洛,你既闯过‘瞳洞’,又与相故衣有故,我猜你接下来定会问及此事,不妨由在下直说。”巫咸不再玩笑,和姬洛攀谈时语气骤然一转,“这也与我为何要拿相故衣有关,因为他来得太凑巧。”

“凑巧?”

“相故衣入境滇南,正是白行乐亡后一月,无药医庐众人辞别之时。”巫咸祭司嘴上染了一抹刚正的笑,“你懂了吗?他太可疑了,我不是说杀人,而是说其中的牵连。”

姬洛心思敏捷,素有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聪慧,白衣祭司稍稍一点,他心中立即通透:相故衣是携凯风令而来这一点,这位大祭司自掌权后必然已知悉。白姑在滇南仇家不少,可真正举足轻重的无甚了了,恐怕飞来横祸与这八风令,甚至是泗水楼中楼脱不了干系。相故衣并非直奔滇南,而是一路上挑衅比武,招摇过市,越城岭阴老怪则是最好的证明,如此下来,路途耽搁,结合叛徒一说,难道那个“神秘来客”便是楼中的叛徒?

“但显然白姑很信任他,不然也不会默许他逗留阿墨江畔,甚至让少教主拜他做亚父,住在其父母生前住过的竹楼里。”巫咸祭司又道。因为矛盾,他的语气变得不再那么笃定,“八年前我初来天都之时,并未思虑至深,直到两年后的天都劫乱,业火化灰。世人皆言天都之乱乃是石部族长石柴桑叛变,可你们知道她为何要反?”

爨羽本不想搭话,但是沉默太久,一时没忍住嘴巴:“因为权利?”

白衣祭司没有直接道出答案,反倒提议:“姬洛,你猜猜。”

姬洛心中打鼓,虽然天都大阵已启,在十巫未聚齐之前他们三人束手无策,可眼下也不该如此无故消耗时间坐以待毙,难道这祭司还有别的打算?

想虽是如此想,但他还是认真思索了一会,说出了个令自己信服的答案:“恐怕跟二十年前的事有关,比如,那个‘不速之客’没说动白姑,但是却撬动了她的墙脚。”

“聪明。”

巫咸不吝于夸赞,随即接道:“那人原先想让白姑仿效陈瑞在蜀中传天师道,让其向中原扩张,广收教徒。白姑性情桀骜,怎肯为他人摆布,何况她深知天都教毒蛊双术为中原正派所恶,不想趟这趟浑水,为人兵卒,所以断然拒绝。之后,那人便找上了怀有异心的石柴桑。”

“石柴桑早年颇得倚重,但凡念及为天都教鞠躬尽瘁者,她需居于首位,这样的人,你们根本想象不到有朝一日她会叛教,而她叛教的原因,实际上正是因为看教中上下尽心竭力,不忍见就此偏安一隅,几世之后斩于草末,索性才起了雄心壮志。”

说到这里,白衣祭司将目光挪向一言不发的小女孩,眼中露出莫名的哀伤:“这些话,都是巫真告诉我的。”

“哥哥……”爨羽咬唇,想追问,可又拉不下脸。

姬洛想,不用说,凭借爨翎和石柴桑的关系,多半也是石柴桑口述的。

巫咸祭司缓缓摇头:他始终记得,那天在摇摇欲坠的神殿中,巫真与他对视,道出自己为何相帮石柴桑时的模样和神情。

他在天都教客居两年,与巫真甚少有联系,只知道某一年他被派往石部平息禁术的风波,教中下了杀令,但爨翎心善,力保无辜妇孺幼子,不惜与违背白姑指令。本以为事情就此搞砸,可没想到的是,号称比茅坑石头还硬的石柴桑,居然积极配合,使他得以风光而归。

如今再看,那时候不过是掩藏祸心的怀柔之法。

那个纯善的少年,坦白了自己质子的身份,并在冲天的火光中向巫咸祭司陈述了石柴桑的决心:“地势限制,九部之中穷富难均,表面风光一片,实际各怀烦忧。况有爨氏窥伺在侧,天都教实有内忧外患。石婆婆跟我说:偏安一隅不是英雄所为,我们身怀武功,为何不可开疆扩土,去争那江湖的皇帝?”

白姑在白行乐死后性情大变,八年前已然独断专权,无为而治,巫真想借力打压爨氏,平定两派之争,石柴桑想破釜沉舟,重新征出一片净土,二人一拍即合,想当然的妄图变革,开创新的岁月。

可事实,哪有那么简单。

等身为十巫之一的爨翎反应过来时,石柴桑“提魂”的行尸已经杀到了哀牢山山腹,铁血的手腕并不能带来臣服和平静,反而徒增杀孽。少年反应过来,追上神殿寻找少教主和白姑,撞见的却是这位后来的巫咸大祭司。

“巫真找来的时候,天都大阵震荡已然闭合不及,白姑纵身入魇池,以‘不死之法’《地宗卷》之力强行镇压,最后以身殉道,死前,她将天都教上下托付于我。”说着,巫咸祭司蓦地摇头,又矢口否认,“不……不是我,是托付于少缺。”

姬洛重复道:“少缺?”

白衣祭司笑了笑:“就是少教主,白少缺,也曾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因为出生不足月便丧父丧母,白姑给他取名‘少时有缺’,愿贱名可成一生美满。”

“不是吧,这算哪门子朋友,我可是听说大祭司你亲自把这位少教主关进了魇池。”姬洛嗤笑,他身边的人哪个不是重情重义愿为君死,无论眼前这青年人说出什么天大的借口,他都忍不住先入为主存几分疑惑。

巫咸并不因为姬洛异样的目光而面有愠色或大为辩驳,只是淡淡道:“我说是,自然是。将他镇入魇池,实际上也是保护他最好的法子,我现在可不就是众矢之的。”他称是时,语速放缓,且稍稍抬了一抬下巴,有一种古来名门正派的威仪,不容旁人置喙,“再等等,你们自会见分晓。”

姬洛眉头一皱,心头怎么也搁定不下,伸手翻出一枚铜钱,将要抛投,那祭司朝着瞥了一眼,话犹未尽:“别事事想着窥天道,知天命,遵循运命有甚么有趣,有本事不如试着打破运命?”

闻言,姬洛果真将那枚铜钱收入袖中,还之一笑:“阁下说得有理,不妨拭目以待。相故衣曾告知与我他单枪匹马闯上哀牢山只是为了寻找那位少教主白……白少缺,若阁下所言无妄,那么这当中必然有联系。你方才的话还没说全,兜的圈子还没绕尽。”

“你倒是理得清楚。”天才多有傲气,一路抽丝剥茧下来,姬洛还能跟得上他的想法,巫咸祭司心头难免生了几分惺惺相惜,于是果断道:“是,这联系至关重要,因为在下无意间也得到了这个。”

随后,他伸手入怀,取出来的同样是一枚银箭头,续道:“这令箭应有三数,其一被赠予隋铁心,为爨氏所得;其二为你所持;其三,乃是相故衣留给白少缺的父子信物。姬少侠,你刚才说,上刻图纹乃是九使的象征,白姑杀身成仁之际,唯恐敌我不明,单单只在我手心上落下一字,如今我才知其深意,你且附耳过来。”

姬洛照做,白衣祭司用另一只手撑着心脉,身子微微前倾,让手中的银箭头滑入少年腰间的锦囊中,而后故意避开爨羽,将唇贴近姬洛耳畔,低声道:“那个字是龙,非传说青龙,亦非天子,而是九章纹里的龙纹。魇池虽然凶恶,但外人是进不去的。”

如果真是这样,倒是一得力线索,若同持九章纹,则可说明那位“不速之客”,亦或者楼中叛徒身在九使之中,只是相故衣在云岚谷中谈及,泗水楼中楼古制的弊端,恐怕想一一肃清九使的身份,还需要再费一番功夫。

今日这石窟之中,注定要将过去言明,将未来托付。

眼下诸事皆已澄清,白衣祭司以手背向外推在姬洛肩上,少年左让,露出被制服后,只能将手臂搭在膝头上久坐原地不动弹,痴痴呓语的小女孩:“我知道你一直在追查巫真的死因,我可以把真相告诉你,但你别后悔。”

他的字句里有不复强势的哀婉,到最后化作潦草一叹,让人忍不住想起飞蓬与飘萍,想起这时间一切有心而无力的悲剧。

巫真的死,饶是巫咸祭司,也觉得动容。

爨羽白眼烦来,本打算他说什么都不信,可真待巫咸张口,她又忍不住腰上用力往前蹭了一寸,僵着背将目光别向旁处,留下两只耳朵对着青年人。

“他死在爨氏手中。”

“爨氏?”爨羽暴怒,小脸极度扭曲,一瞬间便吼了出来:“我不信!挑拨离间,你说什么我都不信的!”

白衣祭司待她不像姬洛那般多费口舌,只是简简单单追了一句:“信不信由你,我只说这一次,你既然敢承认杀隋铁心一事,那你敢不敢说你为何杀他?”巫咸一双黑瞳里露出几分嘲弄,在爨羽支吾前抢断了她的话锋,“因为隋铁心发现相故衣失踪后从柳州一路赶回滇南,寻访途中偶然撞破爨氏也曾涉足天都之乱的阴谋,在我登位之后,你唯恐走漏消息,因而对他痛下杀手。”

姬洛下意识按住荷包:这也能解释为何那枚令箭会被谢叙的叔父从爨氏带至江南。

“不,这两者之间根本没有必然的关系,就算要给隋铁心复仇,该向我讨教的是他那同生共死的兄弟,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爨羽一声尖叫直刺人耳廓,她奋力一挣,弥乱的气息冲进四肢,她竟抬手挥舞,抱头一把捂住了耳朵。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报复爨羽用毒的险恶用心,巫咸明明每一句话都光明正大,可落人耳朵里却分寸将好,字字如诛心之刀:“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在你血洗爨氏身立族长之位之前,那些不安分的老家伙哪个是好相与的?若真是麋鹿羊羔之辈,怎可会送爨翎入天都为质?既然都已参与天都之乱,你以为他们真的只是动动嘴皮子?”

到这里,话音骤停,静默中巫咸挤出一声轻笑,夹杂着正义的蔑视,往后撕开的是更惨烈的真相:“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你一怒之下奋起杀光了他们所有人,分尸异处,挂在爨府大门前示众。他们来不及向你悔过,或者向你俯首时你压根儿听不进去,你只知道杀人,因为你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成为不为世道所容忍的杀人的怪物!”

“我不是怪物!”

爨羽抱着头拼命的喊,眼中血丝暴涨,皮下可见青紫色的血流淌,她已经不是正常人了,云岚谷的毒瘴都毒不倒她,她只是个披着人皮,留着毒血的怪物!

她回想起族中那些老古董死在她脚下时惊恐瞪大眼珠的表情,不是为她功夫震慑,而是因为他们误以为爨羽已经知道了真相,知道了爨翎死在他们手中的真相。

“可惜啊可惜,巫真感念白姑大义,心中悔不当初,决意调头游说石柴桑,拯救风雨飘摇的天都教。只是他只身提刀上山,救下相故衣后,并未找到人,反而阴差阳错与爨氏长老相会,划线为界,拼死力战。”巫咸说得轻松,可那背后如何血腥风雨,已不是在座的人能想象得出的,“哎,不然你以为你凭何能力挫那些锤炼过五十年功力的老家伙?就凭你药人的身份和半吊子的‘万法毒功’?”

爨翎的一生听起来异常凄惨,少年时为保亲妹,甘愿入天都教牵制;心怀理想却识人不慧,为石柴桑阴狠所误;幡然悔悟后本欲救赎,却因不愿再做棋子孤愤而亡。他就如一只风筝,飞得很高,看得很远,却也免不了线断而飘摇坠落。

他成全了天都教,成全了石柴桑,甚至成全了后来衣冠荣耀的爨羽,而他自己却因为过分善良、单纯,甚至是立场不定而被诟病至今。

巫咸祭司垂下手,长长一口气吐出,带下最后一句话:“其实我真的很讨厌巫真这样的人,虽然我和他处境从无相同,可看见他,哪怕是匆匆一晤,我好像便看到了过去那个冥顽不灵的自己。”

因为有一个人曾经告诉过他,这世上至善不存,至恶将倾,唯有善恶一念,亦正亦邪,方才是人性永存。

姬洛从巫咸遮挡脸颊的指缝中看见了他眸子里的星光,如盛满的天河之水,将要溃堤倾泻而出。

这是他第一次热泪盈眶,也是往后十几年唯一的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不演戏了,这章改辩论了,结合上一章基本上把之前的事情都解释了一遍,大体上应该没有遗漏,如果有,大家也可以捉捉虫,我好修正~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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