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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安二年,七月廿三,黄道吉日。
卯时一刻,天已大亮,帝师阁上下各司其职,尽皆为今日大祭而忙碌奔走。
帝师阁令字辈弟子令颜因濡慕之情而多为大师兄师惟尘马首是瞻,时常跟在其左右分担劳责,对一应事务倒是了若指掌。他向来留心,接连三四日未见得师惟尘的影子,不免多疑,这日一早请安路上还未来得及取证,便被年初新来的小子撞了个满怀。
但凡历任经久的地方,勿论是江湖高宗,还是王侯簪缨,都要较自由的门市坊间多上半箩筐的繁文缛节。帝师阁自然不例外,依旧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等规矩,讲究行容端庄,语迟人贵的礼仪,因而堂前有人疾走,历来少见。
“你怎么回事?”
令颜一开口,那小弟子像见着了救星一般,忙把手头上的锦盒往前一托,小不点儿似的人不争气地抹了把眼泪,又紧张又羞赧,缩着脖子道:“令颜师兄,这是夫人要的礼服,可是方才我去过夷则堂,除了阁主躺卧养病,一个人都没有。这……这祭典辰时方始,若寻不到人,罪责可就大了……”
帝师阁讲究因材施教,除了旁门左道,从不干预弟子喜好,反而各类典籍技艺皆予以支持,令颜对望气术有所钻研,因而时常以面相观人。那师夫人他曾见过几面,一瞧眉目寡淡,颧高脸瘦,必然是性冷之人,做事不喜欢跟人打招呼。
“你莫急。”令颜将盒子接过,替小弟子擦去眼泪又安抚几句,便将人打发了,自己接下了这活计。
按理说师惟尘性子也淡泊,与他厮混的人却并没沾染那股子高岭之气,反而越活越圆滑,这令颜便是其中之一。
三山十二堂对他来说,那是闭着眼也能从头走到尾的,哪里雀鸟多,哪儿蝉鸣躁他都清楚无二,小弟子一说寻不得人,他脑中便想到了一处地方,因而轻哼着小调,从一处水洞月天转出,往南吕堂步去。
令颜一路碰上些弟子私语,都在谈百丈渊外,芦苇海上密如繁星的船舶,也不知是哪个早起的跑山门眺望,回来后往年轻一辈里添油加醋一吹嘘,立即便越传越夸张,说句大不敬的,那便是武林中的“万国来朝”。
这四湖三山里待久了,与世外多脱节,年轻人定力不够又浮躁,听得一点夸赞,立刻就给自家门庭垒起了高帽,顺带再提一提自己的身价,话语再转回外头浮船上的人时,就都成了乡巴佬。
能来帝师阁学习的都有些心高气傲,“不作妄议”的规矩谁不知道,但劝是劝不住的,令颜便装聋作哑随他们去。
这走南吕堂的一路,他脚步明快,活生生漫出一股“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感觉,特别是一脚跨入庭内,便瞧见那高戴凌云冠的妇人正坐在窗前垂思,他便更为沾沾自得。
“夫人?”
令颜走过去唤了一声,师夫人抬头,瞧见他手中的锦盒,挥了挥手示意他进屋,放在一旁的案上,便再无话。
令颜有些尴尬,走又不甘心,非得要说上两句话才如意,于是便强行开口:“夫人可是在思念……二师兄?”
说话间,他仔细察言观色,见那妇人眉目上抬,揉搓眉心的手转到了下巴托持,便知自己已然言中,遂又道:“众师兄弟也甚是想念,南吕堂日日有人洒扫,房中的一应器物还维持原样,从未动过。”
“夫人不必挂怀多虑,如今阁主出事的消息广传天下,二师兄得知,必不会不顾。”
师夫人抬头回应了一道浅笑,起身踱步到了窗前桌案的另一侧。那笑乃礼节,人情味上却十足疏远:“你不必故意说与我宽心,他身即他道,他悟得他想悟的自会归来,若悟不得想不开,也强求不来。”
就在这好不尴尬之时,那师夫人又开口了,指着一处矮架道:“你方才说这房间里的东西没有动过,但此处应放过一物。”她虽享尊荣,却鲜少管事,对儿子也甚为冷淡,南吕堂她不是第一次来,每次归来都会落坐一时半刻,然而过去却一点也没注意过。
令颜回过神来,凑上前去仔细瞧看了两眼,那架子只比笔挂大不得几寸,放置的东西必然短小,他仔细回想了些许,恍然道:“应该是一支笛子。”
“只带走了一支笛子吗?我这个母亲当真失职。”师夫人难得露出了几分失望,她拂袖转身,一身紫纱云袍随着她的步伐扬了扬边角,而后乖顺服帖下来。而后,她打开另一侧架子上的锦盒,捧出些杂乱的物件。
“这是他周岁时我给他缝的药包。这是他祖父在世时替他搜来的简牍,我记得他甚是喜爱……甚至他的琴都没有带走。”
她脚步忽地一停,回头望向屋后亭台上那把端放的伏羲式梅花断纹琴,忽然笑了,随后问道:“你叫令颜是吗?那支笛子是谁送给他的,你还记得吗?”
令颜老实答道:“不知。”
过去二师兄就不比大师兄平和近人,他的事情私下里也很少有人说,若说他们对大师兄的敬重多来自于责任担当,那么对这位二师兄的敬意却来自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那仿佛才是与红尘无干之人。
“夫人,帝师阁遭逢大变,二师兄若有耳闻,不会不顾,兴许……他今日就回来了呢?”不知为何,自打起了这个话头,令颜冥冥中觉得,帝师阁若真有崩离的一日,那么能救水火的反而不是素来稳重,堪当大任的大师兄,而是这位消失已久的二师兄。
若说前一次宽慰乃是面子功夫,这一次却是带了真情实感。
然而,师夫人脸色却忽然冷了下来,强行打断了他的希冀:“他走了,就不再是少阁主,不管他今日回不回来,云门祭祀都需照常举行。”她霍然转身,挥手一指:“去,把衣服换了,跟我走!”
令颜回头去捧祭祀服的盒子,吓得面如土色:“这……这不是给夫人您的吗?”
然而下一刻,当他掀开盖子时,差点咬了自个儿的舌头,因为里头装着的,是实实在在的男子制式。令颜忽然明白了,这一套应该是数月前为阁主量身定制的那套,那眼前的人,意思是要他冒充阁主?
令颜一个稽首礼仓惶跪叩,直呼不敢:“弟子怎敢欺师罔上!”
“你这么尊师重道,我的命令难道就不是命令了?”师夫人俯身将他温柔地扶起,一时恩威并施,“今日大典绝没有那么简单,所以换谁上都不行,包括我,只能阁主亲自立命,所以我要你以师瑕阁主的名义坐镇有琼京!我倒要看看,谁敢狗急跳墙,来一个我便杀一个立威,阁主倒了还有我在,怕什么!我让你去你便去!”
眼前的女子几乎不会武功,但这骤生的气度却叫令颜俯仰,一时心头暗叹:难怪二师兄受不住要离开云梦泽,一个心中只有天下博爱而冷落家室的父亲,一个生性凉薄独立强势的母亲,换作是自己也受不住。
令颜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嘀咕道:“二师兄快回来吧。”
待那弟子认命地捧着锦盒转入后堂时,师夫人踉跄退了三步,坐在锦团垫上,抓着那个荷包发呆,回想起往事,幼时确实对儿子过于冷淡。
其实也不怪她生来寒心,而是师瑕为天下大义奔忙忧心,因而甚少顾家,而她亦是个另类,重心更多放在自己追求的庄周之道上,久而久之分出来的精力就少了。
长风拂过琴面,发出一声呜咽,师夫人将药包轻放在榻上枕侧,悠悠一叹:“昂儿,你还会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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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论道,那可是天下大事,武林盛会,两日前大泽外的行船便被有钱的豪客包了下来。
老艄公到了江陵路不熟不送客,姬洛三人只能下船换马,等到了渡头已是姗姗来迟,望着人挤人的盛况和满江春水,也只能两手一摊面面相觑。
不过,楼西嘉和白少缺这两个混世魔头压根儿不是吃素的,肚子里坏水一荡,捡了一个瞧不顺眼的,跟人赌了一架,赢了一条舟子跑路不说,还把人连带家丁十数揍得鼻青脸肿,看得姬洛那叫一个目瞪口呆。
云梦之广,方圆不下五百里。
起初大泽之中水阔江平,一舟渺如一叶,待行了两三个时辰后,舟子渐渐都往中心拢聚,只见茫茫芦苇飞白鹭,从地平线那一头滚滚而来。
近旁的小船上有两人正在高谈阔论,当中一位着百草灰色宽袍,头戴平上帻的男子显然是荆州附近的人,数度解说,豪情满满,不知道的还以为夸的是他家:“提到帝师阁,不得不讲云梦四湖三山,方才我们途径的便是外四湖之一的路白湖,另还有三,分别为女观,东赤和船官。叶兄你且看前头……”
他手掌一摊,往前头苇花飞荡连天的水面划过一线,接着道:“我们的船马上就要进到内湖‘芦苇海’了。”
“芦苇海?”
姓叶的男子双手后负,两手掌心皆结着厚厚一层老茧,而虎口却是薄皮嫩肉,再瞧他袖底腰下没有硬器,姬洛抱剑靠在船篷,立时判断出是为使用掌法的内家高手。
来往行客不乏有从北边迁徙而来的,芦苇荡谁不识得,可连天成海,水泽宽阔浩瀚的却是少见,因而胸臆一舒,便生出些技痒难耐。
楼西嘉和白少缺正在舱内喝小酒,船篷忽一晃,他二人探出头来,发现是几个艺高人胆大的江湖客在顶头上借力,踏水往芦苇荡里一探究竟。
可偏这水域之广,片刻后内息空荡,又无下脚之处,那些人只得如燕子翻身,又灰溜溜地跑了回来。
白少缺不屑地笑了笑,随口道:“这芦苇倒是足有半人之高,若是有通水性的敌手在此设伏,恐怕这半数的人便有去无回喽。”
姬洛在舱外听见,抬眼观那蒹葭苍苍,不置可否。
不过,白少缺这话有一定道理,自打进了芦苇海,行船的速度比初入时慢了近一倍,九曲十八拐,愣是足有一时辰,方才见到远处青山。
所谓三山,其实是云梦芦苇海中三座小岛,岛上有小山耸立,因绿水环绕,比之五岳不过,但与平波同看,便似那超然的庞然大物,因而得了个江湖雅号。
“叶兄再看这山。”方才解说的小个子又开了腔,外来客们纷纷屏息,竖着耳朵偷听。
“一山在前,名为‘有琼京’,其上青翠苍淼,有一口大瀑布正对山门,声势浩大,气魄直冲九霄,故称‘百丈渊’。百丈渊上,乃太微祭坛和玄清演武坪。二山在后,左为‘剑川’,百纳藏书,睡虎禁地,同时也是历任阁主陨落生死的青山埋骨处;右名为‘小楼连苑’,其上十二堂,暗合六律六吕,乃帝师阁众人起居研习之所。”
叶姓男子呵呵一笑:“这荆楚大地,便连山也带了几分婀娜,可惜……”他搓了搓手掌,语气里有些轻慢,“楚王好细腰,国中多饿人。(注)都说亡秦必楚,可最后呢,还不是秦扫六合!”
“对!都说帝师阁以乐入道,可谁又敢保证那是钧天广乐,而非靡靡之音呢!”当即有瞧不上眼的附和,隔着三两条船张口吆喝。
对谈的小个子本是因为陪客而隐忍不发,如今见他们肆意羞辱,不禁扶了扶帻帽,气得七窍生烟:“胡说八道!等你们这些乡巴佬见了《云门大卷》祭祀乐舞,就等着自打嘴巴吧!”
“《云门大卷》?那是什么东西……不过我们走了这么久却既没有三五岗哨,也没有弟子相迎,还比不得哀牢山的眼线,我看这帝师阁气数大减,一阁一教该重新评一评了。”姬洛眼角余光瞥过一片红,这才发现白少缺饮酒畅怀,不知何时,人已经爬到了船舱顶头举杯而立。
姬洛心想:这厮还好意思提哀牢山?滇南两次大劫,气数动荡,自己已是烂摊子一堆,还好意思说别人,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时,一剑从舱里顶了出来,寒光冒头,就扎在白少缺脚边一寸,他晃晃悠悠落下甲板,不知自己哪句话惹得里头那位不开心了,摸着鼻子甚是委屈。
老船夫一边摇桨,一边有苦难言:“姑娘,我这船篷……”楼西嘉不耐烦地弹出一粒珠子,滚落在甲板上,豪气云干道:“再买一艘!”
姬洛憋笑,回想起当初下江陵时自己带着屈不换和桑姿,那可是数着银子过日子,就别提多心酸了,如今好容易傍上两个“家底厚”的,可算不用他付船钱。想到这儿,姬洛又觉得英雄气短,侠气困顿于钱财,再这样下去,他不成抠门吝啬鬼了吗?
旁边客船那小个子抄着手,也没个耳聋耳背,听得白少缺的话,脸一阵红一阵白,瞧着人模狗样也不甚眼熟,估摸是个没江湖名望的,便发泄似的恶狠狠甩了个脸色,嚷嚷道:“谁说不行的,放你娘的狗臭屁,帝师阁再延续个三千年都不成问题。”
“假!”白少缺本就无趣得淡出鸟来,这会有人逗乐,当即是兴致乍起,和他抬起杠来。
那小个子见状,挽起袖子扬拳,要往他们船上跳来,却被舱里一双手给拎着领后拉了回去:“赋儿,说了多少次了,不要跟闲杂人等多逞口舌,帝师阁如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姬洛双眉一挑,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熟人——
那方姓叶的笑而不语往舱内走,他刚打起帘子,那双手的主人已经冲了出来,一掌起惊涛,江面水纹顺势暴涌而上,白花花的水浪扫平芦苇荡,朝着姬洛他们的船冲撞过来。
出手的人可不是那日荆江舵里,一面之缘的天门派二掌门海昆。
眼看便是船翻落水的局面,姬洛站直身子,两步快走船头,一跺脚,将那水花战平。白浪落下,少年衣衫半点未湿,只嘴角含笑,抱剑分寸不让。
海昆眯眼一瞧,也认出了船头的人正是那夜四劫坞之变中,戏耍代学坤的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作话不知道说什么,就扑倒465小可爱好啦(* ̄3)(e ̄*)
注:楚王好细腰,出自《韩非子》,我记得中学课本应该有学过这篇,在此不多做赘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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