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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面一度尴尬,海昆是接招不是,不接也不是。

接了,这少年与桑楚吟关系极好,荆楚之地还得多仰仗四劫坞往来水运,岂不得罪人?可若是不接,想他天门派好歹在云梦附近也是有头脸的地方,被一无名之辈压制,岂不是落了老脸?

好在,此时一声长啸,有琼京上飞渡广箫,那乐声里有清正刚直之气,前方行船上,方才还浑说靡靡之音的人突然倒飞出去,狠狠砸进芦苇丛中。四面立刻鸦雀无声,有的心中暗自揣度,有的则大松一口气,庆幸自己没多嘴。

一招杀鸡儆猴,小个子周赋立刻冲白少缺那头耀武扬威起来,海昆是抓都抓不住:“看见没!出言不逊者,自有清音荡客来!眼拙就去找大夫瞧眼睛,别在这儿当睁眼瞎!”

“嘁!有本事冲我来,我倒要看看这个乐声是不是也能将我撞下船去!”白少缺活动活动指骨,冷眼相看:“这什么规矩,嘴长在人身上,还不许旁人说道了?我看这帝师阁也没有包容万象的度量,小气得很嘛,哪像我,自己骂起自家来,老头们大气都不敢出。姬洛,你说是不?”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确实没有什么是绝对长久的。”姬洛靠回船篷前,慢悠悠说了一句,不过他这话没有拥趸白少缺的意思,单单就事论事。

若将帝师阁比作一棵参天大树,那挑大梁的阁主便是绵延根茎,若根茎坏了,落得中空,树再繁茂,也会日渐枯败。

楼西嘉不高兴了,拿剑柄在白少缺头上磕了一下,后者也不躲,笑眯眯听她数落:“你们收敛点吧,特别是你,这里是帝师阁,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身份?万一暴露了,明天江湖传闻就是白大教主只身入中原挑山门,一教一阁决雌雄!”

不知为何,楼西嘉的心思一路来一日三变,自打入了云梦地界,那种小妖女似的放浪洒脱全收敛了起来,整个人变得前所未有的“乖巧懂事”。

虽然帝师阁确实庄严肃穆,但还没真到能见之便让人洗精伐髓,痛改前非的地步。

“决雌雄就决雌雄,我又不怕!”

白少缺拍了拍手,将长袖一翻,甩出子母刀在指尖把玩,回头时偏不开眼,瞥见那小个子还冲他怒目圆睁,他一面回答楼西嘉的话,一面故意比了个逊色的手势:“正好,我要是倒台了,让老头们再选一个,助我溜之大吉。诶,再说了,他们都叫我魔教妖孽,我要是畏首畏尾,还叫什么魔教?”

周赋是云梦本地人,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帝师阁的传说从小听到大,扎根于心,升华于脑,对他来说,若说世上真有仙境,必然是以四湖三山为蓝本,若说真有仙人,便在那有琼京之上。

这会一看左右人非但不信,不敬重,还多有轻蔑不屑,当即是小孩子气性大,一个猛扎往水里钻。

这云梦大泽泽被百里,谁也不知道下头有多深,怕这周斌当真以死明志闹出个悲剧来,几个水性好的侠客一同下船,把人给捞了回来。

七月流火,荆楚跟个炭烤火炉一般,几人往那甲板上一躺,半个时辰衣服就尽数干了。

白少缺将这一幕幕看在眼里,不由得大吃一惊,倒不是被那小个子的手段威吓住,而是心中不由生出了点钦佩,表示这帝师阁笼络人心的手段比他们这些江湖人口中妖言惑众的魔教还要厉害——

到底是正派,做什么事都是对的。

楼西嘉看他忽然默不作声,一头扎进船舱喝酒,登时有些莫名其妙:“喂,你怎么了?突然这么消沉?”

“看来你还是在意我的。”白少缺仰头对她笑了笑,这一次,笑容里有些寒碜:“说正经的,我可真有点儿眼热!也许哀牢山上的人也没那么拥护我,八成我这个瘟神一走,老头他们个个烧高香。”

楼西嘉伸出去捞酒壶的手僵在半空,而后悻悻收回,抱着杯盏叹息一声,不知如何宽慰他才好,或者根本不需要宽慰,因为他们都不是耿耿于怀的人。

船行到内湖瓶口,来看热闹的江湖客分批在有琼京前的三处渡口上了岸,姬洛打点老船夫别去跟那些顾面子的人挤大路,因而船桨一撑,给开到了旁侧一个看起来临时搭建的,灰溜溜的小渡头。

半个接应的人都没有。

白少缺逮着机会嘴上奚落了一番,但三人都没有骄矜贵气,也不讲究声势,于是徒步往薄雾缭绕的青山中寻径而去。

约莫爬到半山腰上,忽闻得两涧间有琴声由远至近,由弱至强。

“你们听,有人在弹琴。”楼西嘉侧耳,追着那音律往山中快跑了一阵。

直到瞧见溪涧两岸山体巉岩上架着一座飞来石拱桥,上头有人抚琴影影绰绰,她这才放缓了速度,走三步,小顿片刻,有些入迷。

白少缺同姬洛跟来,瞧她眸中多了几分思怨,不禁满腹疑窦,遂试探开口:“你喜欢?我也会奏乐啊,不过不是琴瑟,我只会吹芦笙。”

换作往常楼西嘉必然要同白少缺呛上两句,再邀他露一手,但此刻她却如石化成玉一般,久立原地,对身旁人的话充耳不闻。

姬洛蓦然读懂,恐怕她乍然乐声入迷,不是因为痴恋,而是因为遗憾。

是在遗憾那抹失去的芳华吗?这丝竹音色沉敛淳和,哀而不伤,雅致悠远,的确同那人有几分神似。

这时,林涧的另一侧传来细微的说话声。

“琴以悦己,山中好弹,嵇中散曾言:‘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注1),琴以养心,如此雅致自由之声,也只能在京师以外耳聆,着实令我等艳羡。”

一人长叹,令一个人对接:“大人,这帝师阁阁主师瑕先生便擅琴曲,听说他藏有一张战国流水断纹琴,斫琴师便是出楚庄公‘绕梁’那位,只是可惜琴仍在,抚琴人却缠绵病榻。”说到这儿,那接话的侍从有些气急,“别家的都不愿来,您为何趟这趟浑水?”

姬洛侧耳以闻,前者说话沉缓语迟,引经据典,定然是极有涵养之人,而后者说话轻快,掷地有声,虽是仆从之身,却不似府内教习粗使家丁,更像是习武之人。因而,他推论这两人并不是江湖中人,而此时赶来看热闹的,若不是江湖人,自然与那遥遥高阁有不小的干系,特别是那一声大人,耐人寻味。

于是,姬洛调头,打算催促二人上山。

然而,白少缺恰在此时回过味来,他人不憨傻,甚至还可称聪慧,纵使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也有所体味,再看楼西嘉时,眼神变得极为复杂。

随后,他攘袖飞刀,只见黑色的利刃来去,削落山头遮挡视线的枝丫绿叶,顿时鸟惊蝉停,琴声乍歇。

“谁?”

那护卫按住佩剑,抽出一寸寒光,却被身后的主人压住胳膊,退避在后。

抚琴的帝师阁弟子被这无风雅的俗人扫兴,顿时气恼不堪,抱着琴转身下了石桥,扭头隐入流岚云烟中。

楼西嘉仓惶回头,白少缺收刃,却没有一丝的愧怍,反而迎着她不解的目光直上,笑道:“树欲静而风不止,若有一日大树飘摇,你可会只身入风雨?”

“不会的。”楼西嘉不耐与他多言,倔强而执拗地往山中去,口中念念:“我是说,这大树。”

白少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帝师阁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你们都容不得旁人半点訾议?”

过了很久,楼西嘉才垂首叹道:“天可以有阴雨霁雪,却不能终年无日;人可以置身黑暗困厄,却不能没有希望和信仰。无论如何,帝师阁都是中原的信念,千古摧折而不倒,境外铁蹄就永远踏不进江南河山。”

“这棵大树不会倒,也不能倒!”

就像那个人一样,无论生死,他留下的光辉可以在人的心中一生不灭,楼西嘉也觉得可笑,这种情感有时候转头来看已然超脱了情欲,用启明之光来说,方才足矣。

毕竟,人总是追缅一些得不到的东西。所以,纵然他已经死了,可她仍固执的相信,美化,而后拿不起又放不下。

“帝师阁终有一劫,就像滇南九百年,乱不可止,变不可缺。”四目相望,白少缺摇了摇头,在她面前甘愿败下阵来,软言细语道:“那就祝它能凤凰涅槃,破茧成蝶。”

那一声破茧成蝶,令从旁静听二人论述的贵人抚须含笑,侧目对身前的侍卫道:“裴栎,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趟这趟浑水,正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帝师阁气数将尽,我才要来亲眼见一见,何为奇迹!就如同我见这疮痍大地,仍相信山河不破!”

楼西嘉出剑,直指溪涧那一侧:“你这人偷听我们说话,真不要脸!”

“是谁偷听谁?可是我们先来听琴的,你们扰人雅兴还有理了!”侍卫裴栎也跟着怒目拔刀,愤懑不平。

“裴栎,不得无礼。”裴栎身后转出一清秀利落人,年约三十,头戴帻帽,未着中衣,身披宽袍。身量高挑,俊眉秀目,上下兼并江南之容雅与北漠之器量,又暗含英气杀伐,带剑而行,潇洒如匹练之锋。

只见他拱手道:“在下谢玄,字幼度,自建康来,方才偶然听得几位少侠高谈帝师阁,唐突惊扰,还望海涵。”说着,他转身向楼西嘉,“听姑娘之言,心中振奋不已,因而频频流连,不禁思虑天下。如今铁蹄破境,民生苦难,想到帝师阁之于武林为曦光,何人又能成天下苍生之信念?”

楼西嘉驻足未语,若是旁人说来此话,倒显得空洞,但这人一字一句凿凿有力,好像真是心中所想一般。

她与当先的姬洛对视一眼,姬洛先行一礼:“感怀大义,先生是?”

“我家大人乃是已故安西将军谢奕第七子,江左名士谢安的侄子,现桓大司马幕府掾属。”谢玄尚未开口,倒是他身旁的侍卫不愿他家大人在几个江湖小辈面前落了豪门身份,张口尽数将底细抖了出来。

谢玄要拦不及,只能呵呵一笑。

谢家?

天下姓谢的不少,但风流江左敢称谢的又有几家?

姬洛当下拱手还礼:“陈郡谢氏,如雷贯耳。”本是几句冠冕客套,待打发了人去,最后大家不过各行各路,可楼西嘉这时却突然插上话来:“谢大人,您和怀迟是何关系?”

“怀迟小少爷?”

那侍卫侧目相看,欲言又止,而他身旁从容有度的谢玄也不禁生出几分惊疑,目光再转向三位已多了三分考究:“少侠可曾见过我那顽劣侄儿?他如今人在何处?又与谁同行?”

谢叙人小鬼大,嘴巴又甜,逮着楼西嘉常“姊姊姊姊”喊得亲切,因而楼西嘉就算是冰魄般的性子,也得融尽为三月春水。

想着都是一家人,楼西嘉没留心眼,便直言道:“前不久我们刚别过阆中,他随我二师父一道,我二师父武功高强,谢大人不必挂念,小孩子多生玩心,待瞧尽山色风光,自会回家。”

然而,楼西嘉这般说,非但没让谢玄放下心来,反而教他更生迷惑。谢叙大半年前随王汝前往牂牁郡出任的事他是知道的,之所以这么问,不过是想看看三人说话真假。

他与几人素不相识,该不是诓他,难道是一场误会错认了人?

“阆中,賨人射虎地?”谢玄拈须略一思忖,忙又道:“不知姑娘的二师父尊姓大名?”

楼西嘉闻言有些不快,瞧他那样子,似乎并不信自己所说。不过转念一想,巴郡确实賨人聚居,天下大势如此,他有所顾念担心也属正常,便应了一句:“姓……我还真不知道我二师父姓什么,不过我从小都唤她娢章师父。”

“娢章?”

谢玄默念了一遍那名字,似是同某个人对上号,瞳子散开光来。他身侧的侍从被这话唬住,惊慌中失了分寸,脱口而出:“太妃……”

话刚起两字头,好在那“妃”字尾音十分轻,谢玄已趁机大力将他回扯,侍卫恍然大悟,一身冷汗直下,机智地变了口:“我是说太好了,属下立即修书一封告知,四夫人也便不用日日忧心。”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自嵇康《琴赋》

闲话:这周特别倒霉,尤其昨天最盛,集中爆发。傍晚十分颓唐,打开社交软件想跟爸妈吐槽,怕人担心,想找好朋友聊聊,又发现国内已经睡了,这边的朋友大多萍水一聚,无法深入畅谈,最后一个人听了会歌,自我消磨……

_(:3」∠)_我是不太喜欢传递负能量给周围人的,作话也很少吐槽,这大概是少有的一次,默默把我忽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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