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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来暑往便又是一载。

宁康元年(373),夏,八月初三。

江陵城里的连山馆今夏换了个新庖厨,做的鲈鱼羹那是格外鲜美,许多人慕名而来,加诸那东家今载行大运,清明上山祭祖时遇上一樵夫,随他又寻得一活泉泉眼,回头煮了凉茶在艳阳天里卖,生意愣是比去年好了两倍不止。

要知道,去年可还赶上云门祭祀的大事儿,有不少江湖客在这里歇脚。

日近午时,城里热得那是跟个火炉子一般,三三两两的男人也不着中衣,就披了件大袖袍子,打着蒲扇来上一壶茶润口,坐地清谈。

掌柜忙活得不行,瞧两个跑堂的给客人引错了路,不禁上去便是一棒槌:“你俩个是晨起时就那门板磕昏了头?不晓得武人喝酒吵闹,文士高谈清雅,这些个人不能都凑一桌!惹了乱子那是要毁生意的!”

那跑堂的是个嫩娃,挨了骂心直口快地顶了回去:“掌柜的,这怪不得俺,今儿才晌午,人已经多了一茬,实在坐不下咯!”

那掌柜的是个会做生意的,就是人比较抠门,他闻言扶了扶头上的包巾,眯着眼儿打量一圈,果然见座无虚席,不由的心头打鼓:莫不是敦促我将隔壁两间铺面一并盘下来?这得花多少钱啊!

“掌柜的?”

那跑堂的见他没反应,端着茶壶凑上去喊了两声。掌柜的一巴掌把他呼开,喃喃自语:“最近莫不是有什么事儿?”

跑堂的小伙“哦”了一声,应道:“听说现下满江湖都在找一个人。”

“找谁?”

跑堂的指了条路:“我刚才去那一桌添茶,正说着呢!您这不也没事儿,要不过去听听,回头给俺们也唠嗑两句。”

掌柜的踢了他一脚,烦来个白眼:“干活去!”等人走了,他左右理了理衣冠,从垆里起了壶酒,左手搓着个小杯径自过去,一路逢人喝上小口,再吹嘘上两句。

跑堂小二指的那桌一共坐了五个人,三位衣衫齐整,酷热仍不解带,手头都带着样式一致的刀剑,应是哪门的弟子,而与他们拼桌的,是两个拎锤的大汉,没什么讲究,上衣早脱了,露出肌肉健达的上身还有经年留下的疤。

一瞅桌上只有两碟小菜,掌柜的忙挤过去连声致歉,端杯一口闷干,拍着胸脯表示热菜马上上桌,随即自个在桌前佯装朝后厨张望,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原来那三人乃一门师兄弟,皆来自湘州韶山脚底下的清溪派,因小师弟幼时痴迷虞舜时奏韶乐引凰的传说,自幼功夫练得稀松平常,倒是一支紫箫吹奏得满城称颂。

他听闻帝师阁乃圣乐之地,不由心生向往,好不容易得了派中恩典,打发出来历练,本想一观新任帝师阁阁主的威风,没想到路上发了一场大病,耽搁了数月,愣是没赶上今年的云门祭祀。

碰巧拼了桌,那两个使锤的汉子都是爽快人,走江湖多年,说些故事将小年轻唬得那叫一愣一愣。

“说到云门祭祀,不得不提去年那一出。当时我大哥花了点钱才从大门派手底下抠出一条破烂舟子,我还和他大吵了一架,本是不大乐意的,这点银钱恁是乱花的?”说着的是二弟赵冲,他看了看旁边那个眼眯成一条缝,长得慈眉善目的男人,应该便是话里的大哥龙大。

大师兄听得眼睛都直了,巴望着:“那后来呢?瞧见了什么?”

清溪派门规森严,讲究虚心苦练,因而常与山下隔绝,免使弟子天天被外头的花花世界迷得怠惰。去年的云门祭祀虽然名震天下,但这些个小娃娃却仍知之甚少。

“有幸目睹了两场旷世之战!”

一个巴掌拍桌,整的桌上壶盖和壶身差点儿分了家。赵冲还没开口,龙大便抢了话,三个清溪派的弟子排排坐,跟听老鸟训话的小鹌鹑差不多。

小师弟赶忙接话:“龙大哥快说说,快说说那位新阁主!”

“新阁主嘛……”龙大说话总磨磨蹭蹭的,吊人胃口,“新阁主自然是跟个神仙似的,有个词儿叫什么,赵冲,那个什么龙什么凤什么,哎呀,反正就是高高在上,不过我倒是觉得,那个少年郎,武功才厉害。”

三人探头齐声问:“哪个少年郎?”

“还能是哪个?”赵冲捋了一把胡子,便是偷听的掌柜的也尖起耳朵,生怕漏了一个字,“就是被新阁主追杀的那个姓姬的小子,‘两把剑单挑六星蛮将,一手功大破帝师文武’,你去路边儿牙子摊上买上五个话本子,准有一个是说他的。不过啊……”

“咳咳……说是北边来的奸细,可我看着不是。”赵冲压低了声音,看表情有些别扭,那三小孩儿又往前凑了凑,差点扑倒菜盆里,

龙大抄手打了个呵欠:“小声点,你说不是就不是了?人帝师阁都传飞白书昭告天下了,师昂阁主更是亲自下场,听说是跟人里应外合动了剑川禁地,喂喂喂,那可是帝师阁啊,几百年的家底,能没点儿好东西?老虎头上拔须,可不是自找死路?”

“做这般猜想的又不止我一个?”赵冲瞥了一眼,非要同他犟。

龙大不以为意。他是个恩怨分明的,虽然孑然一身,但亲戚里有死在北方没逃过来的,故而心头掖着恨,这些说辞不管好的坏的,对他来说就像放屁:“那又如何?你瞅瞅,今年祭祀都过去多久了,江陵城的人还跟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往外冒,为的什么?还不是想看看那个被追杀了一年的小子会不会再来跟新阁主叫阵。诶,人真不好说,但武功是顶好的,可惜了,为啥非要做氐人的走狗。”

故事没说下去,他二人都是暴脾气,倒是僵扯上了。

不过龙大没说错,赵冲的话倒也不假,如今江湖上为这事儿除去中立的,可分文派和武派,倒不是真按文士武人分,反而说激进和不激进的。

激进的忙着帮“帝师阁”一起铲除祸患,满江湖搜人找人捉人;不激进的,反而多有辩解,称姬洛是中了奸计,对其武功更是推崇。

有道是“窃钩者死,窃国者侯”,人若是高拔到了一定境界,不分阵营,不管好坏,上哪儿都能得一帮子拥趸。

就在赵冲和龙大吵得最激烈的时候,连山馆门槛前扑来个醉醺醺的文士,发髻将散未散,衣衫上全是尘土,仿佛走路上醉醺醺跌了好几跤,愣是爬过来的:“李兄,刘兄!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喝酒?出大事儿了!江左的消息来了,说是桓大司马病逝了!”

李、刘二人皆是大惊,慌忙迎上去:“什么时候的事?开年的时候不是还……”似是有忌讳,桓温余威还在,二个读书人没敢把大逆不道的话说完。

“上月十四的事儿。”

不过不说,在场的人心里头也知道七八——

自去年云门祭祀后,桓温一直拒不入朝,当时有流言便说,这大司马有不臣之心,要窃夺晋室皇位,尤其是开年二月间,谢安和王坦之携武帝喻令出城接人。那谢安是什么人,时任吏部尚书,背靠谢氏,不仅有累世功勋,更是贤名在外,幼帝派这样的人出头,不啻于一个下马威。

当时剑拔弩张之势,桓温列兵左右,建康城人人都忧心王谢二人将被杀之,可事情却又出人意料,城门口非但无针锋相对,三人反而相谈言笑。至三月桓温返回姑孰,人人只觉得如梦寐……

那大司马自始至终未发难,离那皇位明明仅一步之遥。

如今他溘然长逝,纵然有晋室死忠把酒高歌,但不少人仍觉吃味。想起大司马灭成汉,收洛阳,峥嵘北征,一世功勋霸权加身的往昔,不免难以盖棺定论。

即日,噩耗传遍九州,天子赐九旒鸾辂,黄屋左纛,追赠其为丞相,后世追忆,功过皆有,也算成其枭雄之名。(注1)

江陵城中豪客对酒大肆攀谈时,云梦之上又是另一番光景。

师昂继任了阁主之位,却并没有搬到夷则堂居住,而是依旧于南吕堂起居,他既然发话,从旁的弟子虽然平日传个事务不大方便,但也不敢多有怨言,何况去年他出手击退姬洛,私底下被人几番吹擂过后,威望大增。

辰时后,师昂一直坐在花树下抚琴,令颜携了些他前些日子要求搜集的卷帛,顺便带了几出事宜要他定夺。

进了院子,才发现师昂两手按着弦,却像心头装着事儿,凝望枝头发呆,竟有怅然之情,叫人心疼。令颜忽然想起,去年的这些日子,新阁主也是这个模样,那时候帝师阁尚有忙乱,他替师夫人传话时,也撞见过这番情景,不过那日却多一位白衣佳人。

令颜靠着山石,并没有快步去打扰,只是不由叹息,若是楼姑娘没走,大概这邈邈三山间,还会多生些欢声笑语,就像小时候那样。

想到这儿,他不由腹诽:楼姑娘虽说脾气野了点,但样貌武功都出落的不俗,怎地如此眼瞎,竟瞧上了那个红衣混账。随后他跺脚捶墙,为自家阁主鸣不平。

师昂听见声,收回思绪,唤了一声:“进来吧。”

打小的时候,这位二师兄就是个另类,不与他们“鬼混”也便罢了,念书习武少同他们往来,加上人总是带着股疏离,因而敬畏大于亲近。

最好说话的大师兄不在,令颜代为管事,每日踏着南吕堂的门槛,总有些哆嗦。

他抄着袖子小声道:“大师兄要回来了。”

师昂表情没什么变化,也没抬头看他,令颜摸不着心思,只能又续道:“夫人传话说让你过去一趟。”

“我知道了,你替我再带个话。”片刻后,师昂挥退了他。

待人走了,他从竹席上起身,慢慢走到种满六月栀的花圃边,不由地回想起去年楼西嘉走的时候,跟他说的话。

……

那时候山中的宾客留下来的不多,便是那使鞭子的姑娘和东来的大和尚都早早辞别了,只有她和白少缺,一直住到了八月。期间他缠于事务,要守灵又要发丧,楼西嘉也刻意避着,两人正式碰面,也是月余之后。

那日他返回堂屋,楼西嘉就站在已快开尽的栀子前,问道:“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吗?”

师昂知道,她在说滇南的事情,或许还参杂着近日的风波。他纵巧舌思辨,在这么直白的问话下,却不知从何说起,他们也一直没能好好说话。

楼西嘉看他跟小时候一般,像个闷葫芦,不由有些来气,自说自话,自问自答:“我知道一定是的,就跟小时候剿灭水匪,我先不晓得,后来还是回过味来,你这么步步盘算的人,会让自己落入险地?想来是不会的,纵然没有我回头帮你,纵使你没说服我,估计也有后手吧……”

她踩了一脚枯落的花瓣,踩进泥里,轻声一叹:“也许我只是偶入你棋中。”

“你说话呀,为什么不说?”楼西嘉盯着他,眨了眨眼,过了半晌又笑出了声。师昂与她对视,她的眼中还藏着和当年一般的狡黠与灵秀。

楼西嘉进了一步:“还有‘离家出走’,也不是真的吧。枉我还真信了你的话,以为你是得不到老阁主认可,郁郁寡欢……算了,我现在不想知道,也不想问了。”说着,她心中一揪,眉头狠狠蹙起,可看着落花与人,渐渐又把深痕晕散开。

师昂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西嘉,你喜欢帝师阁,喜欢云梦的三山四湖吗?”

“不喜欢。”虽然觉得奇怪,但楼西嘉还是应了他的话,利落地摇了摇头:“规矩太多,谁会喜欢。”话中还有最后一分赌气,“所以,我是来向你辞别的。”

“你要去哪儿?”

楼西嘉答:“也许和白少缺回滇南吧,也许……去满天下转转,反正鸳鸯冢回不去了,义父……义父也最好不见,一个人倒是孑然一身。”许是她仍是个小姑娘性子,做不到老沉持重,尤其是今年还风波不断,每一出对她都苦不堪言。

于是,见他毫无反应,楼西嘉忽然很生气,冷笑着说:“师昂,其实看你也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解气!你这样的人真可怕,旁人或多或少会露出些心思,你却从不教人知道你在想什么!也许你就该一个人,你和我们这些贪恋人间温情的人不同,你心里有乾坤,装的早不是红尘俗世了!”

那个姑娘的离开,就像六月间开过的花,过季就枯了,来年也不再是昨日的那朵。

可是,对师昂来说谈不上后悔,自打启智,他来这滚滚红尘一遭的目的非常明确,安平四宇,重振帝师,他一直想做的,是比先祖师清识更强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师昂和楼西嘉彻底清了。

姬洛下一章出场

本卷还有两章结束,因为还有一些重要信息要交代,平稳过渡一下,提前和大家说一下~

注1:参考《晋书·桓温传/卷七十九》

么么哒小可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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