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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西嘉尚且来辞行过,白少缺却是与师昂一日未见,两人形同陌路。

师昂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不管怎样,就像他和姬洛说的,他踏入滇南带着私心和目的,尽管最后选择帮扶天都教,但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终究是无妄之灾。

船是辰时开的,就在有琼京下最大的渡头。

方淮卯时就来同他嚷嚷了,毕竟小时候多一分情分,不同与别个没什么亲近的外客。可师昂拒绝了,打发了方淮走。所有人都以为他不愿送别,其实他去了,只不过站在荫蔽的山头,看着金灿灿的湖水,和寥落的几人。

楼西嘉立在船头,使劲儿同方淮他们挥手,脸上已经没了昨日的阴霾,仿佛破开乌云新生的太阳:“等我给你们捎带外头好玩儿的东西!”

“就这么走了?”白少缺拿胳膊撞了撞她的背,话是问给楼西嘉的,却又何尝不是问自己。

极目远望三山上的楼阁,这是他第一次来,不知会不会是此生最后一次。

楼西嘉双手叉腰,笑道:“江湖儿女,没什么放不下的!”

“去哪里?”

她想了想,赶忙拉拽白少缺的衣角,坏笑一通:“走,去找姬洛,瞧瞧看到底怎么回事儿,搭把手偷偷帮他一把,气死师昂!”

……

眼下,师昂从记忆里回过神来,手中不知何时已攀折下那朵娇花,他搓着绿萼在指尖闷出汗渍,随后将其轻轻放在琴首,随即往太簇堂去。

自师瑕逝后,师夫人倒是再没离开过云梦,雇了两个人将这些年收藏的道家典籍从独居处运了回来,便一直住在太簇堂。夫妻几十载,中道分离,又在死后缅怀。她每日依旧点青灯读经传,比从前更心静,却又更寂寥苍老。

师昂走进庭院时,师夫人倒是没读书,正亲手擦拭屋中的瓶瓶罐罐,又将竹册书本搬到太阳底下摊开晒,这些东西本来是师瑕的私物,不过现在都搬到了她这儿,夷则堂没人住,反倒空落下来。

听到脚步声,师夫人翻弄手中的东西,没抬头,嘴上却道:“什么时候把藏书楼里的典籍也搬来,里头有许多都是先秦时的孤本,若生了书蠡,咬坏了可不好。”

“母亲。”师昂行礼。

手头的抹布落在桌面上,师夫人转身,素脸掩进了阴影中,有些晦暗难明:“你让令颜传的意思我晓得了,其实大可不必,你现在是阁主,本该由你处理。”

说着,她轻轻笑了一声,“你是怕为娘心狠吗?惟尘这孩子我也是看着长大的,他心不坏,也挑不出什么错,只是难免执念,我若要动手,去年便不会只将他支开了……只是没想到,他还会回来,本来说辞都准备好了。”

师昂松了口气:“其实你们还是不懂大师兄。”

帝师阁里人人通透,好的坏的都过得明明白白,反而少了纯粹的快乐。眼见母亲有疑,师昂解释道:“不错,父亲伤重的消息确实是大师兄传出去的,有关泗水之盟的消息亦是他擅用阁主飞白书昭告,但他这么做,多半是因为我。”

“他……”

“比起当初你和父亲一味否认我,不想授我以阁主之位,反而托与大师兄重任,处理上下事务来说,他反倒是最希望我能回来担这个担子的人。”师昂眼睛隐隐发红发热,“帝师阁是个什么地方,以乐入武,可是年少一场突发的耳聩之疾,几乎断送他一生前途,当时阁中人人莫不道哉他将因此丧志,可大师兄却扛了下来,个中苦痛,能与谁说?呵,无人能知他人悲欢。”

“这些年来,人人莫不夸他,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虽能出彩,却已至瓶颈难以突破。母亲,大事临头时,你可敢拍着胸脯说你从没怀疑过他的用心,当你不得不想方设法招我回来继位时,是否又防过他?”

师昂摇了摇头,语中苦涩:“师兄他一直知道,虽冠以师姓,却始终是外男,但他的心从来都向着帝师阁。若非如此,阁中无人,上下掌权唯他,又素来盛名,你说他真要避着,这些会被你发觉出来吗?”

师夫人大惊:“你是说惟尘他是故意的,他故意暴露,为你开道铺路?”

那个雷雨夜她匆忙赶回云梦,偶然发现了师惟尘耳疾痊愈,能背身听话,想着连当年洞庭庐主庄如观都束手无策的病转眼治好,实在不能不怀疑,再结合他那一套说辞,既然此事只有师惟尘和师瑕二人知道,只要瞒下来,或是在他人造谣时出言澄清,没理由会被逼到如此境地。

当时觉着风雨将至,念着情分,师夫人想他是有苦衷,无奈之下寻了个借口打发了他去,却是从没思索其中深意。

“不知有几分,但这次我回来,听师弟们说了不少故事,这一年我也在想,人生谁无执念,越明白事理,越懂事听话的人,心里的苦未必不深。”

师昂叹息:“大师兄怎可能不介意耳疾,若是没有这病痛,我当日能做到的事,他未尝不可。正因为他觉得自己做不到了,所以才一路退让。”

师夫人面露悲戚:“这孩子心如琉璃,是我疏忽了。那时我本想若他聪明,走了也便走了,过些年捏个身死的说法,全了恩义,只是……”她伸手扶额,“只是他竟又传书光明正大归来,叫我如何面对。”

“母亲何须担忧,师兄不会在意。没做过坏事的人,纵使小恶,心头也会愧疚万千。毕竟他也确实‘做’了那些事,耳疾也不会凭空治愈。只是,本能抽身事外,却又回来蹚浑水,对他来说不知是福是祸。”说完,师昂放下随手翻阅的书册,拱手作礼,施施然往外面去。

赶在他身影消失前,师夫人一声叫住了他:“云梦好山好水,生出来的都是直肠子的剔透人,可外头尘世已变,想高洁不染谈何容易,要付出和舍弃的更是百十倍有余,孩子,别人家指望光耀门楣,但我不需要,阿娘曾是真心不愿你踏上这条路,不愿你出头!”

所以,做得越好,反而大错特错。

纵然没有幼时的批命,她也千万般不愿。也许是年少拜师学艺的缘故,她比寻常闺阁女子见识广阔,知道甘于清平盛世为臣,也不要处叔季之世拔剑,前者或为坦途,后者却需劳心劳力。

师昂“嗯”了一声,似乎将曾经的不释怀通通放下了。

“我去看看父亲。”

师夫人呆立远处,看着他手指从桌前书册上轻轻扫过,转身,走出了太簇堂。一年服丧期,师昂每日都会去一趟剑川的祠堂,替已故的老阁主点上一盏灯,枯坐冥想一个时辰,再顺道下睡虎碑亭,去往禁地习练武功。

人人只夸新阁主孝心感天,刻苦不辍。

剑川山中低洼处,从上往下观望,如一只宝瓶瓶口,陷在刀劈却未斩断的夹缝边角,只有一条险路可走。所谓禁地,要护着的其实是一片沿着溪水开凿的石刻,山中并无洞穴暗室,也就没有藏宝地的说法,否则以机关避之则可,也就不需要所谓的守山人了。

历代阁主都要来此参悟,只有日夜和隔三差五的区别,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并不惹人怀疑,因此,此地乃绝佳藏人之所,不仅能瞒住天下人,还能瞒住整个帝师阁的人。

“你再不来我就得饿死了。”水潭边的凸石头旁,姬洛背靠卧躺,无聊地拿小石子打了两个水花。师昂走过来,放下手中的东西,姬洛搬开盒盖,看食馔都是些清淡素食,不禁抱怨:“诶诶诶,我说你是不是故意的?怎么半点油荤都没有!”

“盛夏酷暑,药粥有助下火。你想食肉……”师昂沉吟了一刻,利落抬手,一指打下枝头的飞鸟,指了指道:“那里。”

姬洛麻溜地生火架烤。

“我记得大半月以前你已经“追杀”我到武夷山了吧,近日呢?怕是该到曲阿了?”姬洛给架子翻了个面,烤焦的鸟肉露出金灿灿的油光,甚是引人垂涎。

这一年来师昂追杀一事,传得那是沸沸扬扬,可江湖中无人晓得,只有师昂打着幌子偶尔离开云梦,至于姬洛压根儿哪也没去,整日在这儿腆着肚皮晒太阳,日子过得好不轻松惬意。

师昂接话:“忘了告诉你,五天前你在飞来峰下同我交手,差点把慧理和尚建的灵隐寺给拆了。之后被我打伤,不敢上江淮京师,往南海郡流窜,似乎意图从宁州巴蜀借道。”

姬洛坐直身子,睨了他一眼,拿手中枝条戳了戳烤肉,不大愉悦:“鸟翅不分你了,这‘流窜’二字也忒难听了点,怎么也是踏月而来,拂袖而去,才当得我的英姿。”

从头到尾都是他二人的计策,目的是为了打乱对手阵脚,从中反窥。

“是,英姿。”师昂哭笑不得,他可不善说书,这些都是话本子上编撰的,他只是据实以告罢了。据说四劫坞那位舵主,专门安排了人手四处搜罗消息,汇集一处,再请上三五个书生着笔,每月都能卖上好些册。

帝师阁重地不得看闲书,师昂虽在外时随手翻过三五本,但也不好明目张胆破了规矩带回来,更何况让姬洛瞧见了也不大好,这位赵舵主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愣是在字句间将姬洛贬得一无是处,一会说他是个满脸麻子的瘦干猴,一会又说他是个贼眉鼠目的小人。

姬洛甚是满意,双手抱着脑勺向后一躺,戏谑道:“你不会真的把人家寺庙给拆了吧?这不像你能做的事。”

“自然……是找你的人。”师昂两指搓着一片香草叶,沉吟了片刻,不再打趣后他脸色显得很不和善,“这一年来我可以断定,他们一直都在查你的下落,而且时刻要防我杀你。可是你又踪迹全无,人间蒸发,只能从我下手。”

“我这一‘消失’,看来乱了某些人的阵脚。”姬洛撤下木竿子,分出一块腿肉递给师昂,而自己撒了点香料,大快朵颐起来。

师昂接过,却没啃咬,而是继续问话:“你有什么打算?”

“再等等。”

说着,姬洛冲他手中的食物挑挑眉,兀自囫囵吞肉去了。这三山四湖里的人每日那么清苦,这是都是辟谷成仙吗?想着想着,不由抛去同情,一吐苦水:“相叔一个人在云岚谷住了六年,真是太惨了,我这日日靠你接济尚且如此,难怪他混成了野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师昂闻言,将肉食放在莲叶上,兀自走到水边濯手:“等此间事了,我会亲自去一趟哀牢山向他赔罪。”

“你小心人没见到,先被白少缺扫地出门。”姬洛“唔”了一声,心想眼前这人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几乎挑不出任何错。

师昂负手走了回来,居高临下打量他,眼中似乎有催促之意。姬洛瞧出来却不做声,只抿了抿唇,不情不愿扔掉吃得干干净净的鸟骨头,叹息一声也去水潭前濯手。

随后师昂抱琴在怀,等他回来。

可人回来了,不知怎地又故意在草坡上坐了下来,开始慢吞吞喝粥:“师昂,你不知道山水养性子吗,不急,等我润润喉。”

师昂“呵”了一声,去抢他的粥碗,二人说动手便动上了手,一碗粥的功夫,愣是过了三十来招不分胜负。

“看来没什么精进。”师昂贬斥。

姬洛把碗放回食盒中,随他往石梁壁刻处走去:“自去年云门祭祀同你交手后,我虽有灵光一现,但这一年来仍时时觉得如浩渺烟海,不得参悟。”不止如此,其实早在云河神殿前与爨羽交手时,他就曾预先“看出”过对手招式,但这东西,似乎时灵时不灵,就和他体内曾经的那股内力一样,他还没有找到法门。

“吴下阿蒙尚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君又何必妄自菲薄?我这精进二字并非说年前,而是月余前。”师昂忽地驻足,一双眸子望向姬洛,仔细端详片刻后,不由有些痴了,喃喃道:“先祖留下的碑刻你日夜观摩不下三百日,想来只欠一个契机,便可冲破壁障。”

“是吗?”

姬洛轻笑,可看师昂的样子,没有半点挪目的想法,猛然被人盯着看,令他不由地浑身难受,尤其看他的还是个风度极佳,稍有姿色的男人。

师昂每日修身养性,让人猜不着想法又这般不近女色,私底下早有人给扣了一顶好男风的帽子,姬洛不禁心有戚戚:“怎么?看着我干嘛?”

“姬洛,我觉得你和一年前不一样了?”

不知为何,此话一出,姬洛心头不由一咯噔。他其实隐隐有所察觉,但自证终究没有旁人的印证让他信服。

师昂眼中浮现出一抹深意,继续道:“你已经不能用少年来形容了。”

其实这样的说法并不准确,谁人容貌不随时光而改,只是姬洛却有所不同。这变化似有些超脱自然,倒是有种揠苗助长的感觉,就好比一个人用了一年的时光,从十六岁猛然到了二十六岁,虽然依旧年轻,但却透着怪异。

这不是少年老成,而是气质里的一种俯瞰岁月后的沧桑,显露在一个年轻人的身上,显然反常,便是师昂虚长两岁,骨子里清高淡漠,也不会有这般通透。

奉行大道至简的人,说话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废话,师昂既然选择这么说,自有用意:“你曾说过,石柴桑将你错认巫真祭司,但你有想过吗,爨翎若活到如今,少说已过而立,那石柴桑能摸骨识人,怎会轻易误判?”

姬洛错愕,他伸手摸向脸颊,却在触碰前一寸,泄力垂下臂膀。这个疑虑当初他确实有心略去,并未深思。

离开洛阳三年,从没有谁提过此事,都只将他当作少年郎,说明之前容颜未改,但师昂与他相识不过一载,朝夕相处下却有如此发现,恐怕变化当真不小,兴许与他云门争斗后武功隐有突破有关。

师昂收回目光,往前慢行,终于一字一句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除非,你看起来的年龄并不是你本来的年龄。”

作者有话要说:  姬洛是喝露水长大的小仙男,不会变老,不会变老,不会变老,会一直停在二十来岁的样子上(_(:3」∠)_,等身份揭秘的时候会解释为什么)……毕竟我是亲妈,颜控亲妈,哭了。

(ps:小声说,其实该看到这一章,才提出年龄问题的,只是这一届读者太优秀qaq哭了哭了)

还有一章,本卷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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