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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胤洲再不受人待见,怎么也流着钱家的血,由他出面,外人也不敢凭空嚼舌头乱猜疑,毕竟这一猜,可就打了那三公子的脸,倒是钱家有意偏帮姬洛了。

还不知道自己成为关键人物的钱胤洲被他兄长冷冷盯了一眼,背上发汗,十分不悦地朝姬洛甩起脸色:“喂,姬洛,叫你自己不带人,我什么时候成你跑腿的了!”可他说话时,人已经站起,迷糊地走了两步,满座都盯着,也便只能硬着头皮出了门。

得了姬洛的指示,钱胤洲并没有往倾波轩的大门去,而是走到后巷幽径,站在小门前对着寒月,背起了扬雄的《酒赋》。

寒冬腊月的天儿,冷风照面吹,钱胤洲刚背了两句,打了个哆嗦,忍不住猜想,是不是姬洛为了报轻贱之仇,拿他当孙子戏耍。可转头又觉得不对,若真输了,那可是得学狗吠,他该不会拿这等奇耻大辱开玩笑。

他又背了两句后,只觉脑门一痛,一只布团包裹的盒子正砸跟前。钱胤洲揉搓着脑袋将东西捡起,左右多张望了一眼,却连个鬼影都没瞧见,立时忍不住边往回走边嘟囔:“这个姬洛,搞什么鬼?”

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钱胤洲回了陪楼,所有人都齐齐朝他看过去,往年元辰,他都是混吃喝不入眼的“小人物”,如今引得这么多人关注,倒是浑身长刺般不自在。

他先朝座上的钱胤川看了一眼,小声念了句“三哥”,可人家只半眯着眼,盯着他手头那只盒子,手指在梨花木上磕了又磕,就是没正眼瞧他。钱胤洲泄了气,紧了紧手头的包袱,三步并作两,跨回了姬洛跟前。

“你……你头怎么了?”姬洛摸着下巴,仔细端详了一番。

钱胤洲把手头东西扔过去,气不打一处来,瞬间跟个点燃的爆竹一样,指了指头上的青紫:“喂!你看看……哎哟,要是把我脑袋砸个缺,后半辈子你养着?”

“快擦擦。”姬洛从腰包里取出一小瓶金疮药,以前行走江湖捉襟见肘也就罢了,如今来了长安,也算有了些富余,随身两样东西得必备,一便是药,二则是银钱。

“这里头装的什么啊?”钱胤洲忍不住多叨念了一句,可刚开口,便瞧见姬洛把布包拿在手里,放在耳旁掂了掂,似乎在听声:“其实……我也不知道……”听姬洛那逗弄的语气,还很悠闲,差点没给他气出内伤。

钱胤洲几乎要跳起来:“你也不知?你的东西你会不知……你最好别让我这一下白挨!不然我就……我就……”

“就什么就,打开看看不就晓得了。”姬洛拍了拍他的右肩,把人给摁回了团垫上,随后拆开布包,端出个木锦盒,盒中垫了软物,且塞个满满当当,当姬洛开盒时,那些被紧压的棉絮纷纷弹出,当头像下了一场雪。

钱胤洲支着个脑袋望过来:“是什么?”其他人也纷纷侧目,姬洛却起身往窗边走,用力一推花格,冷风吹来,就近的两盏宫灯悄然熄灭。

侯门公子睨了一眼,不屑道:“装神弄鬼!”

盒中放着的是一只雪白无缝的酒杯,杯体不小,足可盛酒二三升。姬洛将其取出,先握着杯足倒持,向众人示意,随后端杯,朝着窗外圆月遥遥一祝。那杯子在月下晦暗中,隐隐透出银光,竟比皎月还洁。

姬洛整个人立在窗边一动不动,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待月光入杯,他才走了进来,举杯先朝那位侯门公子走去。后者讶然,将要起身时,却又见姬洛霍然转身,走到了钱胤川身前:“三公子请饮!”说着,往钱三公子身前的酒觞里斟了小半。

“刚才那个杯子不是空的吗?”

“一定是我眼花了,空杯子里怎么能倒出水来!”

姬洛又添了一杯给自己,先饮一口,微微一笑:“不敢?”

钱胤川冷笑一声,起身伸手端杯,掩着袖口一饮而尽:“有何不……”西京常有变戏法的手艺人,这空杯变酒他也只当是障眼法,因而皮笑肉不笑,等着看姬洛被人拆穿。然而,他这一口下去,却尝出并非是酒,而是香美甘甜的汁水,似水非水,似酒非酒,倒像是盛接月光所酿:“这是……”

眼看自家哥哥难得露出失控的表情,钱胤洲登时也不管不顾,手脚并用从席上爬起,慌慌张张奔来,嚷着:“我也要喝,见鬼了,今晚真是见鬼了,空杯里居然冒出了水来!”

姬洛比他高了足足一个脑袋,因而一伸手,抵着钱胤洲的额头将人推了出去,随后朝一旁的侍女招了招,示意将白玉杯中之物分到酒觞中,原本犹豫的看客们见钱三公子安然无事,也都操着一颗好奇心,各自端起来尝了尝。

分完了酒水,姬洛伸腿一踢,踢了个支架,往那窗外将好探出一个杯位大小,再将架子后半截卡在窗格上,最后将那玉杯往上头一放,没过多会,里头又盛满了清冽之物。

“少爷,又满上了!又满上了!”那侯门公子的小厮惊讶地嘴巴里足可放下一个拳头。若说方才姬洛手持,还有移花接木的可能,如今人还离着好几丈远,杯子四方又是空气,说与鬼神无关,都叫人难以置信。

“居然是夜光常满杯,”三公子钱胤川击掌,看向姬洛时眼中多了一分深意:“听说周穆王时,西国曾经进献过一灵宝,因举杯向天,杯中常满而得名,没想到有幸能一睹。”

场中听他这么一说,有识货的也都想了起来,纷纷拍脑袋七嘴八舌说上一句,那侯门公子听了一耳朵,落了好大面子,回头盯了一眼钱胤川,将身前的杯盏扫落脚下,拂袖出了陪楼。

钱胤洲看了看酒觞中的汁水,又看了看姬洛,最后垂下头来盯着脚尖,脸涨红得如同姑娘的胭脂。他自来是个单纯耿直的,只想着姬洛这么个穷鬼,得了这么厉害的宝贝,可见受宠程度绝非一般,脑中不由生出浮想联翩。

只有那三公子是个清楚明白人。“长安公府”投诚后,明面上还是皇商,多与官家接触,经手的宝贝和流通的消息素来是倚仗,这等奇物如果出现在长安,他怎么可能一点风声也不察,因此多半不是苻坚所赏。

由此,钱胤川心下越发惊疑,想着姬洛背后恐还有高手做法,因而态度稍稍变了变,招呼人坐下继续饮酒作乐,顺手再来一招抛砖引玉:“姬公子真是个妙人,叫我等大开眼界。听说前些日子公子病了,推了不少拜帖,今日人既然在这儿,诸位不妨好好熟络熟络。”

姬洛真病假病没人关心,但他闭门谢客却实在得罪了不少人,又因为刚才拿出了一个常满杯叫满座眼红,这会自然还有出头的,行不平气不顺。

果真,下一刻,便又出来一人拱手作礼:“在下金城郡范识,祖上常在河西走动,贩些茶叶铜器,曾偶然得到一宝物,想教钱三爷和诸位公子少爷开开眼。”他说话客气有礼,对着的人是姬洛和钱胤洲,实际上目光却瞥向上首的钱胤川。

“你别听他说得那么客气,这金城范家,在西域胡商中可是排的上号的,你……你可备齐了东西,他要是出个刁钻的,保准你就下不来台。”钱胤洲瞥了一眼他三哥,见人正喝着酒,没管这边儿的事儿,于是拉着姬洛袖子,踮脚在他耳边小声提醒。

姬洛笑了一笑:“他现在就想叫我下不来台,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这么客气?这就跟赌钱一样,输了自个儿不甘心,赢了庄家又不会轻易放你走。”

钱胤洲瞪了他一眼:“我就说了吧,叫你别瞎折腾,照这么说一开始就不该答应。我可跟你说,你输了脱裤子可别带上我。”说着,他还真往后退了半步,昂着下巴像是真的要跟人划清界限一般。

“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站错了队?”姬洛故作惊讶,等钱胤洲张皇失措时,他才按着剑柄,凑到他跟前望了望:“罢了,看在你跟我一伙的份上,赢给你看。”而后,姬洛朝范识摊手:“请便。”

钱胤洲跺脚,冲姬洛狠狠说:“谁跟你一伙了,别说得跟强盗一样,你爱玩自己玩,我钱胤洲把话撂这儿了,绝不当跑腿!”说完,还不忘愤怒地指了指额头上的伤,但姬洛已经转身,根本没看到。他气归气,却还是抢了个前坐,伸长脖子等着范识叫人把东西呈到曲水台上。

比起方才那个侯门公子,身为商人的范识显然实在得多,也没有什么架子,小厮把东西领进门,他还亲自上前去托了来。

“在下一介布衣,比不得杨小侯爷祖上情|趣,这东西是我半年前在月氏偶然搭救了一位被沙匪追赶的交州商人后,他赠予我的。”范识一边说,一边探了大半个身子出去,直到搁了个四平八稳,这才退回来站定,只是袖子未挽,一角已被台下的流水沾湿。

众人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目光尽落在盒中那半截断木上。有人支吾道:“这……这就是普通棠木啊?有什么稀奇?”

“不是棠木,你们看他上面坠着的那赤红的果子,棠木结实可不长这样。何况刚才范兄说,获得此物已有半年之久,寻常草木若无根系,便是半月也养不活,怎可能还如此青实!”另一人辩解。

钱胤川摸着下巴,遥遥一瞥,道:“传闻昆仑之丘,有木结沙棠果,食之而人不溺,莫非这就是?”

范识未言,倒是先回首瞧了姬洛一眼,这才端着袖子笑道:“在下亦有所怀疑,不过我常年往返西域,草原沙丘涉足不少,偏偏水系河海却少见,倒是不知是不是真为妙物,今日斗宝,才大着胆子叫诸位鉴赏。”

说到鉴赏,一时间连说私话的议论声都没了。

“这位才是老狐狸,”钱胤洲抱着看戏的态度,抄着手朝姬洛坏笑,“刚才杨小侯爷拿了奇物立刻叫你给识破,这会子他便整了一出试也无法试的。寒冬腊月又过节,此处就一浅池子,总不好叫所有人都挤到灞水渭河上去,真凿个冰洞沉下去看看吧。”

钱四公子说的这些,姬洛怎么不明白,他也是熟读经典的,钱胤川还没发话,他早就猜到是沙棠木了。

可就如钱胤洲所言,贵人是受不住风寒的,且天已夜,大晚上奔忙也不现实。如今冰封秦陇,河上都结了冰,就算凿洞下水,含着沙棠当真不溺,人在冰里头泡一泡,没半个时辰也该冻死了,怎么都试不出真假。

“你别是没法子了?”看姬洛不说话,钱胤洲又忍不住关切了一嘴,顺口夹带了两句埋汰:“刚才是谁说赢来看看的……吹牛皮,说大话,不害……诶,你站起来干嘛?”

没料到姬洛起身,钱胤洲被他居高临下打量,有些发憷,瞬间怂了:“喂,不会我说你两句你还要揍人吧……我我我……”他左右想找个趁手的武器,没找着,只能一手拿筷,一手拿碗,筷作枪,碗作盾。

“钱四公子……”姬洛夺了他手里的东西,眉眼一弯,笑如夹岸的桃花。

钱胤洲似被秀色所迷,本就东想西想的他忍不住“啊”了一声,委顿手脚,垂头丧气噘着嘴嘟囔:“你……你……你们这样的果然是……是……”那个“祸水”却是说不出了,因为姬洛目光沉了下去,钱胤洲有一种感觉,如果自己说了失当的话,眼前的人会一秒变作杀人的夜叉。

这时,范识皮笑肉不笑打断:“不知姬公子有何见地?”

“见地不敢当,或许能一较之?”姬洛心里也没底,但他敢赌,于是端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倒反杀了范识一筹。

半盏茶后,钱胤洲揉着额角,站在小门后,一边念郭璞的《沙棠诗》,一边摆出长拳起手式,左右躲闪觑看,生怕额头被砸个对称。

作者有话要说:  钱胤洲就是来搞笑的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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