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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汉从隔壁走出来,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似乎还没明白门前为什么拥簇着一群喧哗的人,直到他把目光落在那哆哆嗦嗦,惊恐慌张的小二身上,终于变了脸色。

姬洛看着这一幕,不禁对祁汉的城府深感佩服,以他的武功,恐怕早听见外头的动静,但迟迟未出,多半是想继续隐瞒武功。除此之外,许还是为了静观其变,从扎堆热闹的人里看出凶手。

鬼魂之说,可信又不可信,尤其是在昨晚刺杀之后。

“你家护卫死了。”贺管事看了他一眼,让开一条路。

祁汉果然踉踉跄跄从他身边挤过,冲进屋内,在榻前焦灼徘徊,血色全失,惊悸恐惧,掐着手头的铁蛋子,不停念叨:“他要杀我!要杀我!”

公输沁追问:“祁飞怎么在你屋子里?”

祁汉别过头,轻蔑地瞧了说话女人一眼,哼了一声,指着窗户:“昨夜不是风大吗?我这屋子的窗户掩不实,我有头痛症,吹不得风,就和他换了屋子。”实际上,是不是他怕死,谁也说不清。

听他这么说,姑且顺着意思来,但姬洛心头却浮起一抹疑惑:那昨晚从这间房中走出的人是谁?是祁汉?是祁飞?还是……凶手?

何掌柜期间来过一次,脸上难掩焦急之色,毕竟在他的客栈里已经死了两个人了,就算不为客源着想,往后住着也发憷。可他却什么也没说,亦没做,只是和其他的匠人一起,把腿肚子吓软的小二扶到楼下,招呼其他人先用早膳。

公输沁和贺管事也不再追问,安安静静跟着祁汉一起查看尸体。

祁飞死时仰躺,双目怒瞪,脖上有勒痕,几乎割裂了气管和血管,整个头颅摇摇欲坠,需得很大的力量和速度才能做到。死相如此惨烈,可偏偏现场却没有丁点打斗和反抗的痕迹,顿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杀他的人武功该有多高。”公输沁和贺管事对视一眼,不住摇头。

祁汉则唱反调:“也许是背后偷袭,绞住脖子?”

公输沁不与他争口舌,后知后觉跟来的迟二牛趁起床气还在,却趁机拗上两句:“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人身材高大,力气不小,背后绞他脖子还能让人难以反抗,那得是多大的怪物?也对,昨夜年师傅不是说山里有亡魂吗,鬼魂杀人,自然不是寻常人可比拟。”

“闭嘴!”祁汉呵斥,迟二牛瞌睡醒了,整个人往姬洛背后躲。

姬洛正想留下来看线索,却又为没合适的借口犹豫,正巧这迟二牛发声,他赶忙趁势拉扯了人一把,悄声哄他“贺家大娘子需个帮手”。迟二牛心眼儿实,又因为看不惯祁汉,果然寸步不离守着公输沁。

祁汉冷冷看了一眼,在他心里已经笃定了公输沁的身份,昨夜的刺杀亦心知肚明,对于多两个小厮看护,反倒没了疑虑。

“既然有人绞脖子,那一定有麻绳或细丝这类的凶器,可是这屋子并没有留下,难道被凶手带走了?”公输沁起身推窗,朝外掠看,“窗外也没有。”

“他身上的衣服凌乱,说明死后有人试图搜寻什么?”贺管事字句很慢,话中有话,故意说给起身去窗前张望的祁汉听,“如果祁飞是代阁下而死,那么凶手在他身上找的东西会不会跟刘老二的一样?”

“放屁!”祁汉破口大骂,辗转又觉得失态,待稍稍平息情绪,才又软下语气补道,“左右不过是为了钱财,谁知道这间客栈有无谋财害命?”为了撇清自己,干脆将脏水泼向了别处,混淆视听。

贺管事不出声了,早先他们刚进客栈时就怀疑过黑店,只是这一日都相安无事,才暂且搁了念头,他这么一说,让人不得不警惕起来。

屋内气氛正低迷,姬洛小声开口,打破了平静:“好奇怪,昨夜有风又有雨,如果是从背后偷袭,那凶手不论从窗口跃入,还是从窗口逃生,最后必然会留下脚印,可外面什么都没有。”

几人被他的话吸引,都往窗边涌,窗户本不大,姬洛很快从中心的位置被挤到了边缘,甚至因为连退两步的慌张,脚跟没吃住力,全靠扒拉窗枢才堪堪站稳。

可这一摸,他却摸到一些细微的划痕,凝目一视,边沿上残留着一点墨色。

姬洛趁人不注意,凑近嗅了嗅,是已经干了的墨渍。

可为什么这里会有墨?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除了贺远这个读书人会随身带砚台,其他人都不会有这东西,也就是说,这不是写字用的墨,而是别的……譬如匠人测量用的墨斗,可为什么会有人在这里用过墨斗?难道和那些木匠有关?还是说……和公输沁有关?

姬洛多留心了窗外两眼,看着一地风摇落叶,不禁出神。片刻后,他回过神来,眼中极光一闪而逝,随后匆匆跑进隔壁的客房——

昨夜他们追着黑影回来时,那件捡到的衣服被祁飞提着,如今祁汉的房间里没有这东西,只能说明在换屋之前就被他随手搁下。

姬洛快速找了一圈,在箱子上找见了,拿起来一瞧,衣服上果然有些许不引人注意的皱纹和不同于竹蜓扫射的孔洞。

“怎么了?你进来做什么?”祁汉追了过来,看见姬洛手头拿着的东西,立马抢过,正要凶狠拿人,被赶来的贺管事架住。

“我……”姬洛看了一眼公输沁,咧了咧嘴角,似乎还没从祁汉的恐吓里回过神来。等贺管事将他拽到身后,他才垂眸,低声嘀咕,“我只是在想二牛刚才说的话,他说……说勒死人的是个高大汉子,可……可昨夜你们追去,不是说是个女人?”

祁汉犹疑着将手头的衣服抖开,脸上渗出细汗。

难道真不是人?是山中女魅亡魂?

谁都不说话,每个人肚子里都在打小鼓,各有各的猜度,只有迟二牛傻乎乎地捂着肚子,饥饿难忍。一夜水米未进,他脑子里全是后厨蒸的包子和熬的米粥。

可除了他,好像这里的人都不饿。

迟二牛本想催促吃饭,但张了张嘴,又自觉地闭上了。

公输沁率先想到另外的可能,脸色很差:“我听说江湖上轻功厉害的,可以做到踏雪无痕。”

“是,”贺管事应道,“我早年闯荡的时候,听人家说,江湖上最厉害的轻功,当属盗跖一脉的惊鸿飘影。”

迟二牛傻了:“盗跖?盗跖是谁啊?难不成杀人的是个蟊贼?”

“盗跖是春秋时期鲁国公卿柳下惠的弟弟,他可不只什么小蟊贼,而是统御部下,劫掠四方的大盗。不过百千年过去了,他有什么传人,传人是真是假,谁又说得清,只是百十年前陆续有自称盗跖一脉的人涌现江湖,大家才这么称呼。这一批人里多半承袭三种绝技,其中有一种名为‘惊鸿飘影’的轻功,便如大娘子所言那般。”贺管事解释。

难得的是,祁汉并没有大骂赶人,或是借机打岔,反而双拳紧握,怒而不发。以至于无人应声,迟二牛又挠着脑门,顺嘴问下去:“听起来很是厉害嘛!贺管事,那还有两种绝技是啥?”

“是武技‘九天揽月手’和易容术‘千面易替’。”

“哦……”迟二牛恍然,拍手大叫,“俺虽然听不懂是个恁意思,但猜想便是些偷鸡摸狗的玩意!”

姬洛别过脸去,虽不合时宜,但实在憋不住想笑——

他终于晓得,为啥当年相故衣学了揽月手后不敢使,果然还是名声太差……虽然自己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笑终究还是忍住了,绷不住的祁汉把人全撵了出来:“出去出去!都给我滚出去……我要离开这里,我要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公输沁犹豫了一下,目有担忧:“他……不会是疯了吧?”

————

公输用木板车拖了些野菜和山果回来,瞧见破庙里无人,便将东西一扔,往山里寻,果然听见不远处剑声飒飒,李舟阳站在山石上苦练。

为了防止自己忍不住用右手,他撕了衣服上的布条,将整条手臂都缠了起来,吃饭起居也一应用左手,大有狠下功夫的势头。

“你才睡了两个时辰,也别太急功近利,欲速则不达,世上有些东西,还真需要时间来堆。”公输招呼他过来,捧了两个果子,朝他挥去。

李舟阳用左手接住了一个,还有一个没扔起弧度,一息后滚到了脚边。他弯腰捡起,擦了擦,正准备吃,看见那条小奶狗在他腿上蹭了蹭,他笑着把果子抛了过去。

说着话,李舟阳在公输身边坐下:“我自有分寸。”

“怎么样?”公输询问进度。

“马马虎虎,”他笑着,脸上难得露出宽慰和喜悦,“剑招易重学,剑心却难重铸,还有很长的路。”

山里的日子便是白日黑夜来来去去,渴了饮泉,饿了食果烤肉,困了便歇着,醒了无事则练剑。

李舟阳的生活变得极度简单,和他在蜀南竹海殚精竭虑上下打点,到长安左右逢迎应酬相比,生活里除了剑,没有别的东西。一度曾让他怀疑自己回到了初入剑谷的时光,那时候想要的东西很少,只有一门心思钻研。

公输点了点头,也许是在李舟阳的身上看到了某种希望,近来强打起精神的时间多了不少,脸色也有了些许红润。心情一畅快,他便忍不住讲话:“你上次不是问我是否亲眼见过?别急,在说这个故事之前,我先给你讲个五兄弟结义。”

“二十二年前,有一个叫严竞春的江湖人,在苍梧郡高要县救了一个伤重的年轻人,这人是个木匠,一心往南海寻找一种稀世的梨花木。两人因为相谈投契,便结伴向南而行,欲渡海前往交州珠崖。”

“长舟之上,并非只有他二人,同船里头除了往返省亲的本地渔人,还有四个来自中原的江湖客,个个身怀绝技。匠人不武,整日只知鼓捣一些木头玩意儿,严竞春觉得无趣,便会上甲板同那些江湖人喝酒,一来二去,渐渐熟稔。”

李舟阳问:“五兄弟是指的他们五个人?”

“是,”公输应道,眼中却闪过一丝刻毒,“夏季海上气候多蘧变,船行第二天,碰见百年难遇的风暴,船翻倾覆,那个木匠落海失踪,而严竞春也险些葬身鱼腹。待他在苍梧郡海岸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户渔民家中,不过救他的却不是渔夫,而是那四个江湖人中的一个。”

“哪个?”李舟阳很捧场。

公输道:“那个轻功最好的,柏望。后来据那些渔民回忆,柏望脚踩船板浮木,扛着严竞春,那风度却并不亚于传闻中的一苇杭之。”

李舟阳不由坐直了身子,能做到“一叶渡沧海”的人并不多,纵使号称轻功绝世的神偷关拜月,也未必能在风暴中挣扎而出,更何况那个叫柏望的还带着一个人:“既有如此奇技,为何江湖上没听过这一号人物。”

“因为他早死了,”公输哼了一声,不肯再多谈此人一句,而是扭头续上刚才的话,“一日两日,岸边接连飘来浮尸,严竞春偶尔会帮渔民抬尸去山里掩埋,但更多的时候则蹲守在礁石上,苦盼幸存者。”

“可惜,他并没有等来那个匠人,反倒等来了另外那三位江湖人。他们也算命硬,在海上漂流了两日,碰见附近村子的打渔人,被捎带了回来。”

“一连守望了七日,严竞春很绝望,村子里上了岁数的老渔民也跟着劝,渐渐地,他开始相信那个木匠已经沉于海湾,最后一日,他在黑礁下阴差阳错捡到了那个木匠的包袱,终于彻底放下。念在一场交情,严竞春亲自在青山上动土,给他立了一座衣冠冢。”

李舟阳靠在土坡上,看着明晃晃的太阳,闲闲道:“说了半天,似乎和结义没有任何关系,我以为你会说个什么豪气云干的故事。”

“世上不是所有的结义都像刘关张那样金固,多的是兄弟阋墙,背信弃义,”公输惨然一笑,“谁知道结拜会不会是噩梦之始?”

李舟阳深深望去一眼,公输收敛了表情,冷冷道:“后来,柏望打算离开,邀严竞春同路,另三人里头的老大看出他轻功高妙,非要攀附结伴,对二人嘴上夸赞有佳,尽是甜言蜜语。那时候严竞春傻,被哄得开怀,便说既然大家曾同舟共度,又都死里逃生,不如义结金兰,共同闯荡武林。”

“那后来呢?”李舟阳吃味,不由打趣,“武林中似乎也没有什么‘南海五虎’这类的称号。”

“呵,严竞春在立衣冠冢的时候留了个心眼,他把包袱里的衣物杂件都埋了,但留下了其中的竹简,还有五块梅花瓣木雕。起初,他是好心想将东西送回木匠的桑梓青州,可当他们走到高密郡时,听到了北海故鸢宫的传说,于是改了主意,决定进山一探。”

日头忽然被滚滚浓云遮蔽,半个山腹瞬间一黯,公输明亮的脸颊随之变得阴翳,仿佛死而复生的怨魂:“后来,严竞春才知道,那五瓣梅花浮沉木,实际上是指引北海故鸢宫的钥匙。”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嘻,双线叙事,叙事的双方相隔千里,不会交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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