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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公输沁一行人进山的第四天,不仅挖到了上好的丹参,还采到许多山外有价无市的药材。

高念的身子好转,他们每天就能多走上一两个时辰的路,这一两个时辰,足够进入山腹深处。

都说“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注)”,三十年一晃眼,山中桑田变,公输致凭着记忆,足足找了两天,才终于从河滩卵石下,刨出被松土块掩埋的木矩盘。

除了木面受潮湿软,整个机簧依旧完好无损。

据传某代家主扬言,公输府造的东西,若不能经历上百年风吹日晒,雨打雪淋,只能回炉重造,批作废物。以三百年分层,往上数,才勉强可称佳品。

一人持一柄梅花钥往上头一合,东北向的花瓣沉了下去,众人沿着湍流堤岸,朝那个方向寻觅。只要找到第一个木矩盘,跟着钥匙指引,寻得余下四盘,故鸢宫也不是去不得。比起初来时沉重的步子,胜利近在咫尺,倒是叫人走出春日踏青的惬意。

很快,他们翻过两座山峰,下过溪涧谷地,最后寻着一座八方吊桥,攀到一处向阳的山坡。

“快看,是花海!”

迟二牛怪叫一声,沿着蹊径俯冲,像只捣蛋的皮猴子,可待他一头扎进花丛,却化作了一尾鱼,畅游在镜天之下,无穷的碧海里。

鸢尾花丛丰茂,绿色根茎足以没过膝盖,从高处俯瞰,叆叇白云堆叠在峰峦之上,金光挤破头,落在花田中朦胧婉约,此时,海风绕谷荡了一圈,一边便好似紫蓝蝶振翅,一边又如地上飞雪。

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贺远指着花海深处,喊了一句“有屋舍”,招呼人跟他前往。姬洛落在最后,左右只剩公输府的叔侄俩。

公输致是闲散惯了,不与年轻人争,边寻地下脚,边摘了些路旁的酢浆草放在嘴巴里吮吸:“环山如屏,你们不觉得,风都暖了?从前听农人说,鸢尾只在四六月间开花,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一定不信现下已近冬月,连桂子都谢了。”

说完,他递了一把手头的草给姬洛:“尝尝,佃户把这玩意儿叫‘酸溜溜’,口中无味,来上一根正好。”

姬洛推手拒绝,目光落在公输沁身上。公输致骂了一句“不识货”,大摇大摆走了,姬洛趁机跟在公输沁身边,随口叹了一句:“成海的鸢尾,不知需要多少园丁手植。”

公输沁盯着鞋尖蹭着的棕泥,闷闷不乐:“只要有心,一人足矣。”说着,她淡漠地侧身,一步跨进花海,逆风而走,故意沿着人少的地方去,留下姬洛独自站在山头上,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难以置信,这就是故鸢宫?”

贺远第一个跑到木屋前,指着柴扉上挂着的木匾额,一副撞鬼的吃惊样,好像下巴随时会掉在地上捡不起来。

之前有多期待,如今便有多失落,虽说眼前房子精致,院落结构合理,有池水,有山溪,有庭树,有青井,朝对鸢尾,花开如浪,暮对晚风,骨铃叮咚,可称为“宫”,着实有些小气。

贺管事持剑入户,检查一番后,将几间屋子推门开窗透气:“此处地相宏达,位置极佳,数十年无人出入,也没有半点霉味。”见秋叶落在樊篱上,悬而不落,和秋风较劲,他不由驻足庭树前:“传说并不在乎真相,人多信便真,少信便假。”

“这么说,我们现在看到的都是假的喽?”贺远坐在木梯上,在蓝紫色的鸢尾中极力寻找公输沁的身影。

迟二牛打断两人的谈话:“什么真真假假,你们别闲着,俺刚才绕着这木屋跑了一圈,果然看见后面石桥相接,有一个黑黢黢的山洞!”

是柏成说的那个山洞。

入洞不深便是连顶的铜门,两侧设有镇兽和灯烛,照亮门环上的铜绿。贺管事在地面一侧发现了陈年的血迹,寻着斑驳的红色走到尽头,伸手一推遮掩的枯草,发现一条逼仄狭隘的断层缝隙。

断口上血迹渐无,有一点锉痕,说明有人从这里掉下去过。

此时,一朵落花飘到贺远的鼻尖,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缝隙里竟然生出深浅不一的回声。何掌柜立刻探身向前,攀着岩壁上看,果然看到顶头有一线天光。

“何大三兄弟应该是在这里动手,那个人无意摔入罅隙,柏望轻功卓绝,趁机从半山崩裂的断缝里跃入,沿着滑壁向下,来了个偷梁换柱。”贺管事解释。

姬洛抹了一把铜门上的铆钉,回头问公输沁:“这扇门能开吗?”

“能!”本是没抱希望,可换来的却是公输沁确凿的答案,她招回贺管事,指着门上的铆钉耳语,后者随即轻功一提,在门上依次点过。

未几,那巨大的铜门竟真的缓缓往后推开,众人掩袖,只觉一大股充斥霉味的阴风扑面而来。

“这……这就是把那五个人困了十年的铜门?是他们太蠢,还是贺娘子生得聪明?”开得太过轻而易举,连迟二牛都觉得不可思议。

“就你嘴甜!”公输沁痴笑一声,解释说,“公输家造的门,若难住公输家的人,岂不笑掉大牙?”

“说得也是。”迟二牛嘟囔一声,率先跨过门槛。

门后是块空地,不大。一侧码放有装粮食的麻袋,只是袋子浸没山腹水,里头的粟米麦粉早已霉烂,所以才生出怪味,另一边堆着些零散的工具,墨斗、曲尺,凿子,锉刀,甚至连白骨喋血,都应有尽有。

姬洛蹲身仔细查看,这些工具码放随意,里侧的积灰很厚,外侧空了一块,地上留印而无物,再把“悲客来”客栈中柏成死前说的话拼凑一遍,他忽然明白,指着里端闭合的重门,道:“那个人跟柏成说的,其实是这一道门,但柏成却误以为是外面那一扇。”

“什么意思?”高念和迟二牛异口同声。

“二十年前,他们五人寻到此处,都不晓得如何开门,所以被最外侧的大门所阻,但是刚才公输家主说到了一点,那个人伪装蛰伏在公输府,很有可能在十年中获悉开门之法,所以当十年后他们再齐聚此地时,第一道铜门已经不是阻碍。”姬洛走到门后,用脚尖踢了踢碎石。

贺管事走近两步,发现碎渣下有明显的辙痕——

不论是人凿还是天然所成的洞穴,但凡空腔,都极易落石,这些石头从顶头掉在门槛后,无人推门时不动,有人推门,则连带一起在地上砺出长纹。

高念问:“那第二扇门有没有被打开?”

“我想应该没有,因为他们走到这里彻底翻脸,何大三兄弟杀人的工具便是缺的那块,”姬洛目光落在杂物上,越发笃定,“柏成杀人用的‘白骨喋血’应该是他们错杀柏望后随手扔下,被那个没死的人捡走带出北海的。之所以血迹在第一道门外,我猜,多半是那个人想把何大三人反锁在铜门后,但却没想到三人早已有杀心,慢了一步,争逃到门口时,被截了下来。”

高念追问:“他为什么要反水?”

“也许是因为门后的东西,”姬洛皱眉道,“那个人一定是在公输家知道了什么,良心发现,改了主意。”

公输沁闻言,立刻跑向第二道门,这扇铜门和第一道不同,其上已无铆钉,且亦无铜环,取而代之的是正心的圆盘。这盘口和帝师阁剑川上那间石室的相似,姬洛估摸,也需要按某种规律解盘才能开启。

“区区熟读算经,且瞧上一瞧。”贺远挤到前方充大头,两手各按住罗盘一边,左右尝试拧了三下,山体里忽然响起叮铃铃的铃声,声音闷沉,仿佛铃铛外头套了个罩子,众人回头左顾右盼,鸡皮疙瘩爬满手脚,生怕石头上长出无数双眼睛。

贺远跳开,吓得就差求佛告神。

姬洛却趁机而上,就着落盘的转向,又拧了一把,那种诡异的铃声再度传来,在空洞里无限放大,吵得人心绪难宁。

其余人都堵着耳朵纷纷躲了两步往一旁去,只有姬洛没走,反而把耳朵贴在门上,又拧了两手,贺远指着他鼻子叫嚣,张口骂话:“蠢货,你疯了!”

姬洛杠住他的手,目光沉下:“有落珠的声音。”

公输沁反应过来,呼道:“是珠坠盘!”姬洛停手,四面俱寂,公输沁松了口气,看着一圈茫然迷惑的眼睛,不由解释:“亦是锁钥的一种,由公输府第十八代家主,号称‘妙手补天’的公输盈所作,不过因为开锁太为繁复,渐渐被弃用。”

“你们看,”她从杂货堆里翻出两根缠了油布的木棒,借火石一点,探到门前,众人这才看清那落盘上类似于阴阳鱼的精致结构,“珠坠盘中心盒龛里有三十六枚珠,左右分阴阳,当转动罗盘时,左侧阳盘会先落出十八颗,这十八颗珠子材料质地不一,会落入不同的位置,每个位置有一块铁片,撞击时会发出不同的声音。”

说着,她左手手指卡入凹槽,用力向下一拉,在满室的铃声杂响中,十八颗珠子倾泻而出,次第下滑,直至静止不动。而后,她将右手放在阴盘上用力向里一推,露出少阳位中的另外十八颗珠子,和盘中十八个小孔。

“三十六颗珠子是十八对,必须要每对对应,才能打开这道锁。说白了,这是一种听音配位的儿戏,珠坠盘在被弃用之后,一度沦为玩乐的工具,不过,匠人们有时候也会用来练习耐心和定力,”公输沁随意捡起一颗,扔进其中一孔,阴盘“咔哒”响了两声,随后收拢,“一颗错,满盘重来。”

原理简单,可要实操却难上许多,且不说解盘人必须对音色敏感,便是这珠坠盘一启动,满山洞的铃瓮声,几乎就能干扰九成以上的人。

“那……那以前的人怎么进去的?”迟二牛反应够快,但思考得还不够深。

公输沁道:“只要提前知道珠子排布规律即可。”

但显然,这排布规律并没有传下来,公输沁把目光投向抄手而立,默然不语的公输致,后者亦是面露难色,缓缓摇头。既连公输府的人都束手无策,旁人又能奈何,于是都一通泄气,退了开去。

卫洗闭目,忽然拔刀,踩着那几个木桶垫脚直上,往那岩壁狠狠劈斩。他的刀风尖锐而猛烈,只听一声脆响,刃下皲裂,很快蹦出碎石。

但尘土飞灰散去,没有半点铃铛的踪迹,只有黑黝黝的空洞,比大家想得更深。贺管事怕他冲动,再做毁坏之事,连忙将少年粗暴拦下。

公输致紧跟上前,捡起地上残渣,将两片拼贴,中间出现一道圆孔,孔洞上下左右各有一道浅痕,呈现十字模样。

“我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白骨喋血’了,”他顿了顿,微微敛眉,将粗粝的大掌搭在卫洗肩上,颔首示意,“设计者巧妙地将不足指甲盖大小的铃铛坠在丝线上,绑在白骨喋血的尾部,随着暗器推出,凿穿石壁,挂在不足两指宽的小洞里,当阴阳鱼盘旋扭,丝线便会震动,发出响声,声音顺着那种蜂窝孔漫出,不断被加强。”

公输致摇头:“铃铛的位置应该在石门背面,除非你能砍穿整块岩壁,否则只是徒劳。”

“要我说,这铃声恼人记不住,不若写下来?”这时,贺远走了出来,指着那落盘,自作聪明。公输沁不忍驳他,旁人只做了个请便。

贺远转动珠坠盘再试了一次,发现落珠之快,根本无从下笔,若是在某一颗上多耽搁一息,眨眼十八颗皆坠完。

他只能摸着鼻子,尴尬地留在原地,为拂了脸面而愤怒地抄石门踹去:“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破石头困我,可气!”这一脚踢得狠,石门纹丝不动,脚趾却差点撞断,贺远本就身姿单薄,脚跟没吃住力,向后仰倒,差点连累公输沁一块儿倒地。

贺管事连忙将他扶起,又好气,又好笑。

既然行不通,公输沁便叫贺深磨了两块石头,卡在第一道大门下特定位置,那门不再阖上,留出通道给几个闲不住的闲人琢磨,自己领着高念和迟二牛,张罗饭食和夜间的居所。

贺远被贺管事搀着出去,隔老远还能听见不绝于耳的谩骂:“什么鬼东西,我看除非是聋子,否则没人能做到不受干扰,一心一意!”

“少爷您又说气话,”贺管事拿他没法,只能连连叹气,“若是聋子,那岂非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得了?”

贺远被堵得没脾气:“也是。”

姬洛落在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珠坠盘,随众人一同走出铜门和洞穴,径自沐入阳光中。许是有冷到暖,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山中鸟啼鸣展翅,姬洛回望,撩起袖子的小臂上忽然起了一圈细疙瘩,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被人盯着瞧看的感觉,可同行的人都在他身前,无人回头。

这一路而来,姬洛并非没有刻意留心探查,但能跟踪他而不被发现的人,要么武功强他数倍有余,要么定力十足,善于藏匿。

但放眼五湖四海,前者不是不出山的老怪物,便是没这一号人,至于后者,岂非“伏草地而如草,停于木而如鸟”,若真能做到这般,倒是个值得一见的人物。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开始写第八卷,等攒完结局存稿,我应该会日更快速连载完~(不过最近略忙_(:3」∠)_

注:引用自《管子·权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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