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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草随风动,姬洛睁眼,下意识按剑而起。
小院木屋不大,格局简单,除去厅堂庖屋,厢房只有三间,两对夫妇一人一处,剩下一间,几个大男人凑合一块。
屋子里除了迟二牛微微鼾声,没有明显响动,外间有隔门,还有个正厅横截,院外虽有风,但风却无法长驱入户。然而,竹帘却在晃动,仿佛昭示,方才此地有人来去。
可屋中未少一人。
姬洛回头,凝目细视,忽然发现贺深抱剑在怀,睡相死沉,不由惊了一跳,那手中这一柄是——
他将目光转落左手,剑身长不过两尺,剑体鎏银,宝带珠光,正是在泗水楼中楼遗失的“决明”。
刻漏指向丑时三刻,姬洛身形一动,下一瞬,人已置身花海月下,鸢尾有淡香而微毒,他凝视着脚边反季生长的植物,顿觉寒意入骨。
不远处的高岗,有人竖箫在唇,声色嘶哑,惊飞的寒鸦中,余下一道剪影。
贺管事和卫洗的功夫纵使算不得大家,但不至于丁点反应都没有,上一回公输沁遇刺,或可解释为何老大暗中动手脚,可眼下呢,显然非同一般。姬洛仔细侧耳,这南箫有顺气推血,走五脏六腑之功,催人深睡之效。
对音律把控如此之深,世间再让人想不出第二人。
姬洛寻声而走,掠过蓝紫色的花端,仰头一望,那人未着发冠,只用一根白鹤流云发带束起一半青丝,身着套鲛纱的白衫在夜风中肆意舞动,衣尾刺绣的芝兰杜若因搓入了银线,而次第转过银灰色的流光。
清贵得不似山间魑魅,仿佛一朵净世的优昙。
“送剑而来,是敌是友?”姬洛扬声一呼
那人未语。
和灰袍人交手过几次,他的身形武功姬洛自认还是能辨出,眼前人显然不是,来者既然不辨敌我,又似乎别有神通,他不敢轻敌,只能按剑在侧。
越是痴看,姬洛越是觉得,这种身姿,从前一定在哪里见过,尤其是当那个人从巉岩上跃下,负手于后,款款而来。他步履轻灵,每一步,都落在长风卷起的鸢尾花上,好似他轻若明烟,一花可载。
踏花而来,踏花而走!
这种手法……
姬洛两指按住额心,颅内乍然生出一阵刺痛,尤其是听得那人一声绵长叹息,带着撕裂的悲痛,和着清音梵唱。这种时候被敌人干扰,只能落得下风,姬洛咬牙抗住吃痛,想要探清对方的容貌,却在抬眸时,只见一道刺目的白光照来。
是镜像折光!
这几月虽未动武,但姬洛反应并不慢,紫箫袭来有风,他盲眼依旧能准确出招,挥剑退开。在断定来者并非师昂后,他将决明一挽,不再留手,以攻为守,连刺连挑。
十息后,一招“荡剑式”,斩落对手半截纱袖。
“阁下既不言语,又贸然出手,在下只能大胆揣测——你和灰袍人是什么关系?和姜家又是什么关系?”姬洛停剑在侧,冷冷一笑。
——会用镜光先声夺人,说明来者武功不及他,正面对战无法决胜,所以才会让他在烛照之下,短暂的失明。
对方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姬洛不再斡旋,旋身而走,绕至颈后,剑锋撩向他耳廓,却被翻转的紫箫破开。姬洛不急,腾身一躲,手刀追至,迅捷地压下箫尾的碧珠流苏,反手拿剑柄扫向那人的耳门穴。
耳门走手少阳三焦经,中者无论轻重,耳鸣目眩是跑不脱的。果然,只听得那人闷哼一声,向后失足,踩弯了一株紫花。
好机会!
姬洛知他体术不行,乘胜追击,一剑下刺探海,但怪就怪在,那人并不扬长避短,非要近身硬碰,硬是拿紫箫抗住一击,手心里箫身转如罗盘,竟将剑风化开,引至后方。
后方膝下劲草皆断,那人趁机起掌,招来落花绵绵,攻向姬洛面门。姬洛暂时后撤,那人却又拼力欺身而上,伸手抚去姬洛的天庭神门。
看不出来,这人还惯用不要命的打法。
自从“天演经极术”突破壁障之后,姬洛渐能窥观出对手意图,当那人伸手以剑指探花时,他已品出下一式,因而暂退为假,引他上前才是真。待人真落入圈套,甫身而进,姬洛便托剑在顶,一式“回云”,运剑回环,绕颈而出,飞向对方持箫的右手。
剑走得很快。
空中飞出血花,点点喷洒在白蕊之上,紫箫应声而落,那人本轻功立于花上,此刻蓦然落足向下,似要长袖卷扫,夺回武器。姬洛哪肯给他机会,当即抓剑柄,平身在怀,反手向前一抹。
剑风迅疾横扫,如开屏扇尾。
眼瞧着便要得手,那人却突兀轻笑一声,当下弃箫仰身,两步已至身前,赤手一把握住决明剑刃,同时另一手作剑指,穿过激荡的血花,抚上姬洛发顶:“‘天演经极术’果真名不虚传,若非先知,实难险胜,为求胜你,我本修得‘一心一意’,如今却得生‘三心二意’。”
姬洛瞪眼,这才看清那人的模样——
散发之下生出阴柔之美,可俏丽而不娇弱,温柔而无忸怩,玉骨风华比之师昂,半分不落。师瑕三徒,在世两人,截然相反,一个是面热心冷,一个是面冷心热。
从前虽未在帝师阁有幸得见,但或多或少从旁人嘴中听过“师一心”大名,眼下听他自述,姬洛心头已有答案。
“恕在下唐突,来此地是为帮你,也为帮我自己。”师惟尘嘴上噙着的笑,温雅和美,毫无攻击性,反叫人舒心。
语落,他指尖的血花散开,在姬洛额间裂为五瓣。姬洛抬眼与他对视,眼中恍然生出凄迷与混沌——
“山中有幽草,杜若比邻春。言笑拟韫玉,君见有狂人。”师惟尘一字一句道,“此诗君可曾听过?”
“……好像……听过。”
“诗作为谁?”
“不知……”姬洛迟疑,眼中流光一逝,“我?”
“作诗为谁?”
“……他……他是谁?”
混沌里似乎有人生出一只手,狠狠攫住埋在意识深处的记忆,想要如寓言中揠苗的农人一般,将它奋力撅起。姬洛想到杜若和芝兰,忽然十分伤感,曾经有人也手植过一片花海,在一处碧水白雾环绕的地方。
花是杜若,人如芝兰。
姬洛疲惫地闭上眼睛,又听到了曾经那个出没于脑海的声音——
“喂,听说你最近一直在翻看《洪范》和《甘誓》,怎么啊,要研究五行?这有什么好看的,西周五材学说时兴,早就被前人吃透了!不如跟我一起琢磨天象星学?”都说食不言寝不语,说话人偏要反其道而行,将嘴里塞满吃食,说话含糊不已。
另一人平静而论:“学无止境。五势虽简,大道亦至简。”
“那……你把手札借我看看,我给你参详参详,天星对地势,说不定能给你些点拨。”伸手去讨。
“不借,你这人没收拾,转手的东西多半消失得无踪无影。”
“诶!我不白白占你便宜,就看一眼。不若我赋诗一首赠你,作为交换如何?”
对方犹豫:“唔,你且先吟来听听。”
声音戛然而止,姬洛手腕脱力,决明剑落进花丛,只听他将师惟尘方才念过的诗句又复述了一遍:“山中有幽草,杜若比邻春。言笑拟韫玉,君见有狂人。”
“杜若,幽草,言君,玉人。”
师惟尘两鬓冷汗涔涔,他顾不得挥袖擦拭,也没那个机会,在姬洛颂出这八字之后,他胸腔丹田如星陨于海,震起滔天浊浪,七窍隐隐有血色渗出。
他蓄力将剑指往下压,紧紧贴住姬洛额上的神门穴,口中呼喝一声,不敢分神:“睁眼,我是谁?”
姬洛并未如约睁眼:“你不是他。”
四面箫声顿起,如泣如诉,师惟尘再一声叩问:“我不是谁?”
只听得嗤笑一声,落入花海中的决明剑飞至主人身前,姬洛骤然睁眼,双眸灿若天上星河:“你不是曲言君!”随着他的话音,剑鸣长啸,弹指一挥间,以他为心,八荒皆是剑气,剑下寸草不生。
紫箫寂寞,骤然开裂,顺着吹孔一路皲裂至单管底部,师惟尘不敌,捂着心胸,半跪在地,呕出一口热血:“帝师阁的‘涤荡浮尘咒’我已修得至臻化境,怎么可能失手!难道……难道你失忆并非因为气血岔行,走火入魔?”
肝胆俱痛,师惟尘手捧咯血,深深看了一眼拄剑跪地的姬洛,转身隐没于花海。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道白影抱琴而来。
姬洛此刻为刀兵之气所护,白影不敢近身,于两丈外趺坐静候,等他自己醒来:“剑有剑意,人有剑心,时不待我,人不待我。”
姬洛恢复神智,就听见耳边有人聒噪,抬头一瞧,忍不住上挑飞眉入鬓:“师昂,你怎么在这儿?”
师昂收琴,轻功一展,飞退到树梢上,姬洛随即追去,在他身旁落座。高空视野开阔,两人足有独拥皎月之感。
“刚才……是你?”
姬洛指说地上剑痕,师昂却反问:“刚才你看到了什么?”
“我好像看到了一个……故人,”残留的情绪宛如暗夜里的飞尘,看不见,却又实打实存在。姬洛不愿赘述,又把话题拨了回去,“你怎么进来的?不会是追着我来的吧?”
师昂睨了一眼:“脸真大。”
姬洛默了一瞬,听师昂话意,既然不是他出手干预,那击退师惟尘的人必然是自己,可是现下回想,却只余那首诗和只影阑珊,细节却竟回想不起。不过左右都是帝师阁的人,正主走了,白白来送消息的可还在。
于是,他“呵”了一声,揶揄反击:“哟,还有你追不上的人?”
师昂实际上也是个伶牙俐齿的主,唇枪舌剑怎肯落下风,当即反唇相讥:“姬洛,我以为以你的才智至少能在秦国混个一官半职,没想到你混成这个鬼样子?”
“什么鬼样子?”姬洛凑近,狐疑相看。
师昂往后方尖梢上挪了挪,抱臂回视,似笑非笑:“你别离我太近,我会忍不住怀疑你心思不纯。”
姬洛忽然明白过来,定是王猛借他之手让慕容冲外放东阳的事情传了出去,担了祸水宠名不说,只怕江湖编排他的话本子已传遍了九州。
果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姬洛话锋一转,嘻嘻笑道:“你到底是来追谁的?”
“来追一个聋子。”
“真是聋子?”姬洛仔细回想两人交手时的情景,那人确实一直未曾言语,倒是之后相对,可读唇语。听师昂这么一说,他反倒拿不准了,一拍脑袋,不再兜圈子,“哎呀,我想起来了,我看到的不是故人,或许是你大师兄,看来是命中注定要在你们帝师阁的功夫上失手,认栽!认栽!”
说完,姬洛果真觉得头似沉铁一晕,眼中晃动星火,忙侧身换了个坐姿,翘脚背靠树干,稳住。
“这是帝师阁的‘涤荡浮尘咒’,你还记得卓斐然吗?”瞧他嘴上服软,师昂占得便宜,竟露出一抹浅笑,慢悠悠解释起来,“云河神殿前我曾以此功法,想唤醒他被‘鬼哨’祸乱的神智。帝师阁曾有一先辈,笃信乐声能静心养人,于是昼夜不辍,钻研此道,究其一生创出此等可安走火入魔的良法。”
师昂看了姬洛一眼:“你说你曾失忆,并且时时觉察体内有股突兀的内力涌动,我曾也怀疑你是因练功行岔入魔而记忆闭塞,不过,这咒法我只是小成,师兄这般心无杂念之人,才通达圆满之境,所以我一直没有机会尝试。”
“令师兄确是高人,”姬洛对于功法,倒是不吝称赞,只是对于师惟尘的做法,实在费解,毕竟他二人无缘无故,“不过,他远道而来就为了助我恢复记忆,也太仗义了吧?唔……我方才似乎多有误会,还砍了他几剑。”
师昂突然紧张起来,直着身子绷着脸:“几剑?”
姬洛面上露出“你莫不是要还我几剑”的惊慌,但嘴上却故意逗弄他:“嗯……三剑?五剑?大卸八块?”
座下的枝条颠了颠,师昂垂眸,看着树下土中已然凝固的残血,似乎较真地判断血量。
“你放心,我这个人呢下手最知轻重,保证不断手不断脚,就算要死,也能留具全尸!”姬洛一边偷偷打量,一边继续张口胡说八道。
师昂抱琴落地,轻轻撩弦,飞来的眼神冷得似要将人洞穿个窟窿:“看来是在长安待久了,倒学得些纨绔子弟的不正经。”弦音一出,姬洛靠着的树干“咔擦”断裂,人径直从上头摔下,摔进了花丛。
无辜招灾的蚱蜢惊叫一声,四处逃逸。
琴音散去,师昂别过头,神色复杂:“你以为是什么!我是来清理门户的……三个月前,大师兄刺杀桓冲,差点得手,如今桓都督还在京口的中军将军府躺着呢!”
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正直道义与情感相冲。
等等,师昂也会对人这么在意?
姬洛翻了个身,支着下颔侧卧,好整以暇嘟囔:“是差点得手,还是本可以得手却特意给你放水成差点得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师兄来啦~
嗯呜呜呜,永远活在记忆里的曲言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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