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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缘乃是天生,旁人丝毫学不来。
姬洛的话是没错,可落在苻枭头上,怎么想怎么怪谲别扭。
五公谋反那时,他年龄尚小,在赵郡封地的赵公府中,能接触到的女子,除了亲娘便是奶娘。后来逃命误打误撞入了江南,在谢家当了个伴读,平日也多是和谢叙这般少年郎厮混,他本就性子沉闷,家道生变,更是日日战战兢兢,别说府中侍女婢子,能避开三丈绝不进前三尺,唯一说过两句话的,还是谢家的几位小姐。
谢家是书香世家,谢家的女儿也多才学过人,和他这样的呆木头自是玩不到一处,更别说多数还占着谢叙堂姑姑的位分,早早嫁入江左名门,往后除却省亲,那是半点见不到人。
可想而知,苻枭在燕都数月,却还没能和斩家姑娘说上话。
不过,想着姬洛在帝师阁上的神乎其技,谢玄与他对谈时又多有夸奖,其人更是斡旋长安,将几方吃得死死的,苻枭底气忽得足了,把碗筷一推,叫来随侍,给他重新取来一套新衣,当即换下了平日酷爱的骑装短打,穿上了谢叙那般江南公子偏爱的直裾刀袖宽袍,从架子上扫了一卷《诗经》,匆匆出了门。
斩红缨的行踪探听来不难,此女和平素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的富户女子不同,性子爽朗,为人老成持重,常随其父打点斩家堡中的事务,颇为得力,因而很得人心,与上下打成一片。
好人缘的好处则是,经常会出入内外两堡之间,据说日暮黄昏后,这斩家的小姐会上演武堂的竹林后,辟一块清静地,习练斩家枪,一直到亥时,才会离开。斩家堡的人都知道她不喜被人打扰,那一阵人少,正所谓花前月下的好时机。
苻枭路上挑了两首背熟,先一步找了个月落幽篁,清风引灯的妙处负手背身站着,待听得身后有跫音接连,这才清了清嗓子,学那些才子名士,轻声颂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注1)”
方吟来一句,又觉得似乎太过直白唐突,便咽声换了首含蓄委婉的,又诵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注2)”
凡事都讲个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有天时,可地利却不怎么靠谱,那江南有含情脉脉的烟雨,北地却多是豪壮威武的漠风。
宽袖大袍招风,苻枭只觉得一阵风声呼呼,随竹影乱摇了一通,抬头那饶有情调的树梢灯笼,忽地没了光,下一处照路的,又离这儿隔着老远。乌漆墨黑,他刚想掏火石,背后动静已近,他赶忙站着身子,把方才的诗歌续下。
天公作美,碰巧风停云走,拨云见月,那月华便铺落在脚边。
可惜,这只是苻枭的自我感觉。
今日晚饭后,斩家姑娘往演武堂来的路上,被随身伴侍的大丫鬟秋兮拦了一手,抓着回禀渤海船队近日的飞鸽传信。斩红缨彼时穿戴护手,听她语声急迫,便令她边走边说,两人齐齐朝竹林幽静之处来。
秋兮打着灯笼走在前头,好容易在妖风里站稳脚跟,回头就瞧见远处一道雪白的影子,与那竹影搅弄一起浑噩不清,十分吓人。
挑灯壮着胆子探前,那白影突然开口,说的还尽是拗口的话,她一个佃农出身的丫头,压根儿没读过书,只当人神叨叨对着空气说话,顿时骇得没了三魂七魄,转头一通尖叫:“啊!小姐!”
苻枭倒是听清了她的喊声,理了理衣襟,正打算来个潇洒转身,结果眼前竹摇影晃,便被斩红缨一枪杆打昏。
斩红缨看清趴地上的是个男人,摇了摇头,收枪走人。
秋兮跟过去瞅了一眼,抚了抚胸口顺过气,指着地上的人刚准备开骂,似是认出了人,忙搀了一把:“我还以为见鬼了,原是傅公子,得罪得罪,黑灯瞎火的你恁在这儿?不知道我家小姐号称鬼见愁吗?”
苻枭挨了一棍子吃了闷亏,整日躲在屋中不出,姬洛前去开导,看到他头上的包,实在见一次便憋不住笑一次,最后弄了个斗笠给他头上罩着。好容易能好好说话,听他把昨夜的事复述了一遍,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失当在我,马援教侄,尚且告诫效伯高而不效季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道理,我却是疏漏,放到风月事上,确实欠妥。”姬洛垂眸,避开苻枭灼热的目光,拿手指在桌案上有节律地敲了敲,先罪己,再想辙。
苻枭叹息:“现下如何是好?”
“古人都道扬长避短,不若在你的长处上多下功夫,引之注目,心生倾慕,才好更进一步。”姬洛略一思忖,认真道。
“真的……可以?”苻枭缩着脖子,小心翼翼试探。
姬洛轻咳一声:“你不信我?”
苻枭为他板正的样子唬了一跳,忙缄默其口,既不承认也不矢口否认,就这么垂首干站在一旁,像不知辩驳的学生等着挨老师训。
姬洛好笑地看着他:“正所谓‘入山见木,长短无所不知;入野见草,大小无所不识(注3)’。所以,更当以实辨照,而不得纸上谈兵。”
前头一长句,说得苻枭那是脑壳发蒙,两眼一翻,要说他伯父深谙儒学,能亲入太学讲学,是天纵之才,搁他这儿却是半点没有传袭,典型一四肢健达,但头脑简单。
好在,那赵括纸上谈兵,大败于长平的故事苻枭还晓得,于是立刻双手击掌,十分赞同:“哦……有道理,终究得试试才知行不行!我现在就去!”说完,便急忙往门外去,只是,前脚刚跨出槛,又按着户枢回首,朝姬洛傻笑:“姬大哥,你……你以前可有试过,为了谁,刻意发扬长处?”
姬洛挑眉,双手抱臂,混不要脸地说:“你姬大哥我举手投足皆是优良,不需要刻意。”随后又再叮嘱一句,“你好好琢磨琢磨。”
大概是江南一游令苻枭对文士颇为敬重,只瞧他略一颔首,甚至还郑重抱拳,可就出门那一眨眼的功夫,仪态风姿全忘了,几步走得稳当又煞有其事,不像是去赴约佳人,倒像是去杀人。
姬洛叹了口气,倚门颇有些担忧,方才那王充的论述后头还有两句——“然而不能伐木以作屋室,采草以和方药,此知草木所不能用也(注3)”,这苻枭是否真懂了他的意思还有待商榷,更不必说善使善用。
不过凡事强求不来,所谓缘分,乃是二字,缺一不可。
苻枭离去后,姬洛折返窗前,摆棋与自己对弈,拾子时信手拈来一卦,乍眼一瞧,下艮上坎,水漫高山,分明是险阻之象。
又说道另一处,苻枭得了点拨,转头自个儿研究了一通。
论文采,出口不得成章,逢人难对清谈;论武艺,功夫东拼西凑,十八般武器都会上一点儿,但没一样拿得出手;论家世,除去虚衔,更是一穷二白。思来想去,唯有厨艺高超,刀功精湛,只是,君子远庖厨,怎么瞧怎么都没个好由头。
苻枭在堡中溜达了一圈,正好碰上几家佃户在扎草人防鸟雀,他脑中灵光一闪,便搞来几捆木头,扛着往演武堂去,想着斩红缨日日练功,不若给他刻几个等身的木头人,既能展现自己的刀功,又能讨得她欢喜。
于是,他往小道旁的怪石上一蹲,耐心十足地守株待兔。
斩红缨按点来了,身边也没带闲人,苻枭正面迎了出去,但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面前的人和自己四目一对,他就成了结巴,说话前后不着调。
斩家姑娘认出了他,抱拳朗声道:“原来是傅公子,我听秋兮解释过,一场误会,昨夜之事还望海涵!红缨在此赔礼!”
“没……没事。”苻枭避开她的目光,把头埋低,斩红缨当此事已了,也不郁结,“嗯”了一声,径自走开。
半天没听到动静,苻枭抬头,那抹红影已渐没竹林,他赶忙冲上前去,将人拦住。
斩红缨疑惑,正要开口询问,便见他指了指林中几根树立的木头,忽地掏出一把柴刀,对着其中一根木头挥就,一时间是刀锋凛冽,刀气凛然。
“我也来!”斩红缨一个猛跃上前,却不用刀,而是以长|枪刺挑,最后旋身一转,回马枪甩在长木上,登时木屑横飞,碎成了齐整的条状。
苻枭被震慑当场,柴刀落地,当时就忘了自己是来作甚的。
斩红缨睨了一眼,看他出招华丽,可手底的木头却被砍得凌乱不堪,实在有些空有其表,那叫一个快人快语:“傅公子的刀法还需多练!”
梢上寒鸦惊飞,林中气氛凝滞。
苻枭彻底语塞,阴着脸,捡起柴刀转身便走。他面相本生得有些阴鸷,咬唇不语时更是森然,斩红缨望着他的背影,踢了一脚木头,不由觉得莫名其妙。斩家堡弟子输她不是一回两回,可没谁这么小气。
不过,念及来者是客,也不好拂个大男人的面子,斩红缨自认为寻得一个好台阶,遂高喊一声:“傅兄承让!练了两手方觉口干舌燥,听说近来甜瓜早熟,不若一并去后厨寻两个吃吃,回来再切磋切磋?”
苻枭才不管切磋不切磋,一听后厨,立刻觉得有戏,拎着柴刀直愣愣走回了斩红缨身边,心中急迫,下意识拽了把她的护手,将人拖走。只是,那斩红缨身量高挑,与苻枭并肩也不输半头,这拖不能叫拖,牵不能叫牵,挽也不似挽,全无小女儿姿态,姬洛出来寻时瞧见,简直如观人间灾难。
斩红缨自律戒持,饭食后没有贪食的习惯,便亲自去给他挑瓜,一手捧了一个,往砧板上一放。
江左名菜素来精雕玉琢,什么瓜中金玉饭,豆腐塞鱼头,叫人惊喜连天,出乎意料,苻枭想着,或可在瓜上做文章,譬如开几个孔,将那汁水引入冰上,再浇一层花蜜,或是挖那果肉,雕成花鸟虫木,秀一番奇人奇技,于是,便往那架上抽菜刀。
可惜,等他拿刀回来,斩红缨已经一不做二不休,一掌下去,把瓜拍成了八瓣,看他还愣在原地,挑了一块最甜的递过去:“来,你吃!”
苻枭哑火,菜刀落地,差点削掉半个脚趾头。
两人坐在门槛上吃瓜,斩红缨一块没动,愣是看着苻枭吃完整整两个,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我……”
然而,她天生不是朵解语花,会错了意,以为身侧的傅公子吃瓜失仪,窘迫难安,于是非常“哥们”的制止:“不必说了,能吃是福。”
陪他吃瓜是因着待客之道,但练功,也是万万不可耽搁的,斩红缨抱拳要走,苻枭慌神,鼓起勇气:“斩姑娘!”
斩红缨回头,那扎起高马尾一抡,将好全呼在苻枭脸上。
苻枭憋了半天,憋出两个字:“没事。”
作者有话要说: 直男追女,在线捉急(喂
好吧,其实苻枭和谢叙是一对(大雾
注1,2:分别出自《诗经·关雎》及《诗经·月出》
注3:引用自王充《论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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