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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乍破,曛云被吹往东面的长空,荻芦岗上,斩北凉如约而至,伴随左右的,还有当了多年二把手的郭益,及其女郭滢。
“金刀燕子”宁永思单刀赴会,只影阑珊,身侧半个闲人也无,瞧见来人,含唇微笑:“斩大哥,我们过招,不好教旁人打扰,都在下头待着呢。”
斩北凉双眉一蹙,稍一摆手,下令人避开。
郭益这些年听惯了指令,自当遵从,当即带着郭滢离去,只是走之前深深地瞧看了宁永思一眼,厚实的上下唇抿成了一线。
“我们就这样走了?”郭滢浑身别扭,挣开自家老爹提萝卜样揪扯衣服的手,心有不甘。她倒不是真的为人担心,只是不见斩红缨,心里头不舒服,料想她被那个姓苻的牵绊纠缠,竟连亲爹也不顾,一时愤懑,想在原处再等上一会,等人来推翻此番猜想。
郭益没说话,看了郭滢一眼,将她拉拽到一块凸石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过了老半天,等上头没声了,他才找了个理由把人支开:“我知道你担心你斩伯伯,为父在这里看着便罢,如今最怕是出调虎离山之计,你先回斩家堡,一路上有风吹草动,就放鸣镝。”
非常时期,郭滢也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也便应了,调头离开。
等人一走,山上迸发出惊人的刀气,掠起飞鸟,一层又一层,郭益抬头望天,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
“宁家妹子,是不是在你眼里,除了刀谷以外,别的人全命如草芥?”斩北凉挺直腰杆,收腰整劲,枪杆紧贴虎口,往下一拄,削去半寸草皮。那气势不动如钟,有叫普天下英豪宾服的魄力。
宁永思装不懂:“亲疏贵贱总有不同,我还是那句话,老大哥你日子过得太舒坦,怎知我等无家可归之人落水狗般的日子。我若是有你手头一半的权柄,早愤然抗之,纵使落得身首异处,也必视死如归。”
金刀霍然出袖,像两只鹞子燕雀,踏枝而走,上打肩井,下挫足三里。斩北凉鼻中一道擤气,并不做声,托着枪尾一招梨花摆头,将上下两刀给夺了回去。
宁永思一跃接刀,仗着身材玲珑,走刀轻灵,贴着那长枪回转,往斩北凉身前就是一劈。后者抛枪一旋,抬腿将刀势杠住,随后一拧变招,滚杆上托,杀在金燕子的足前三寸,将她的刀风活生生杀退。
两人拆招游走,眨眼已过二十招,但二十招内,斩北凉几乎不离原处,只守而不强攻。宁永思杀得越急,被挡得越狠,三十招后,她脚下砺出的寸深长痕无数,环顾四周,没膝草已被打回的刀刃斩至秃噜。
反观斩北凉,除去脚下褐土裸露,身后芳草,依旧维持原样,好似他便是天然屏障,有此便不得越雷池一步。
“只守不攻的缩头乌龟!”宁永思气急大骂。
斩北凉眯眼一笑:“守可比攻难多了。宁家妹子你脾性太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斩某却不同,我一心求全,只想让更多人在河间活下去,直到这条路再也走不通的那一天。”
宁永思语滞,没有立即反唇相讥,而是默了一瞬,低语:“斩大哥,你确实是个好大哥,只是我们所寻求的,终究不同。”随后,她双刀一翻,仰天一笑,“我敬重,但并不认可,人若不能向死去争,那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你可以笑我愚蠢,但你阻止不了我!”
双刀呈十字状,随她话音一道,向前绞去。
“哈哈哈!想要接手我的人马,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斩北凉提腿一展,向侧方一步猿猱转背,将枪身急旋,以不可匹敌之劲,将双刀钳住力推,最后蹲身一道扫腿,迫使宁永思腾身。
恰好此时长枪弯折之力回震,斩北凉随之而起,盖顶一击:“风流已散,名刀不复!斯人何人,敢夸海口?”
宁永思两出两刀,勉力相抗,却因那力道有崩山之境,没能全盘接住,登时云烟震散尘土扬,杀得她向后单膝半跪,堪堪止住退路。
自私又如何,她从来就没标榜自己是个大公无私的良人!只要刀谷之名还在一日,要她宁永思做什么都可以,哪怕不择手段。历来成大事,不都是残酷的吗?他斩北凉既不愿拼命,便该由能拼命的人来,带着血性男儿,在河间揭竿而起。
“我不服!”她手臂肌肉攒聚,咬牙,将那长枪击了回去,竟然不顾一切,奔身向前,给出最后一击。
金刀燕子以速度问世,此刀之快,连风亦可破。
宁永思抬枪朝天,招式连出,只听得一阵“丁零当啷”的脆响,却不见身形,只见浮光掠影,先一枪“伏虎”,再一摆头“擒龙”,最后一枪穿云风月皆散,银光一逝指北定南。
枪尖在喉,鲜血顺着震裂的虎口滴落土壤,宁永思一刀落地,一刀在手,不可置信。
“该醒了。”斩北凉只轻飘飘吐了这三个字,三十年岁月如梭,所有人都变了,但不全是变坏变恶,而没有变的宁永思,也不是永怀美好,她只是固执地做着少女时的梦,始终看不清方向。
就如蚂蚁之于小孩,小孩之于大人,一个看另一个,总觉幼稚可笑。
但做梦的人,最不愿意的就是醒来。
宁永思怆然一笑,眼中狠戾乍起,斩北凉收枪,她却趁势而上,用尽全力:“我错了吗?我为什么会错,难道愿意为宗门献上一切,难道不肯向胡虏低头,难道这个年头还可赴死的人,是错的吗?”
宁永思并不知道她的错,这些本来都没有错,真正的错在于用错了地方。抢夺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去干一番成就,成则成,连古来帝王也不乏有之,谁又对,谁又错?
斩北凉压下她的刀,脸上露出悲悯:“所有弟子里,你最不像宁不归,连他刀法精髓的万分之一也不及,但你确实是对刀谷倾注感情最多的一位。按照约定,我不会交出苻枭,但情义已全,我也不会让他久留,待他走后……”
他话还未尽,身后空门受到重击,拳风打在阔背,心肺震伤,一口鲜血几乎喷了宁永思一脸。斩北凉提枪以抗,却被二度偷袭,打入荻芦荡中。
郭益活动拳头,将手头的匕首随意插在脚边,明明他才是背后伤人的人,却表现得一副大义凛然,居高临下打量宁永思:“够了,事已至此,你的目的已经达到,有足够的声望,想必追随你的人也不会因你一介女流而介意,没必要赶尽杀绝。”
宁永思露出一抹冷笑:“你在说什么?”
“话还要说得多直白?难道他们不是让你来襄助我的吗?”郭益不屑一顾。他好不容易按照合作的指示,故意放走了斩红缨,为的就是这一刻,斩北凉伤重失势,从今往后,斩家堡主事的权利就会落到他的头上,而宁永思功成身退,就该乖乖顺着台阶往下。
可宁永思怎会与他摆布,当即金刀出鞘,滚地侧翻,一脚踹在他冷硬的拳头上,啐了一口,道:“原来还有个背主的,让我先杀了你!我宁永思平生最讨厌背叛,斩家堡,我确实想收入囊下,但现在就算我得不到,也绝不会让你这种肮脏宵小得到!”
郭益狂妄,早防了一手,宁永思奋起却也没伤到分毫。见人不识时务还得劲,他讥讽一嘴,出手不留情面:“我不配,难道你配!既然咱都不是什么好人,就不要当了婊|子还守他娘贞操!”
先前一战,斩北凉出手留有情面,分寸得当,还算点到为止,而郭益,却走的是致对方于死地的路子。本想着宁永思是那头的人,给个脸面,放她一马,却没想到闹了个笑话,打自己嘴巴,心中一发狠,手上掌法更利。
两人酣战,一时无暇他顾。
宁永思手头双刀挽花,快若流星,只得残影,郭益不善长兵,双掌搅弄,拂起脚边卵石,匆促接应。一纤一壮两影横穿山岗高石,游走至荻芦荡中。
此时长风拂面,吹弯没膝的长草,宁永思倾身一闪,堪堪从郭益拳下避去时,斜地里杀出一柄银|枪,将郭益的腰腹刺了个对穿。
刚刚还在乘胜追击的人难以置信的扭头,看一张冷毅的脸在荻芦丛中忽隐忽现,立时捂着伤处,动弹无力:“你……”
“斩家堡的内奸果然是你,”斩北凉两眼瞪着他,嘴上慢慢有了一丝弧度,可人依旧在茫茫芦荡之中,没有阔步走出,也没有再动手的意思,只平静地对质,“想在堡中悄无声息模仿杀人,需要摸清内卫巡守分布,一开始我并没有怀疑你,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近日生人外来,不见得没有高中蛰伏摸查,但能完全避开鹰组的耳目,唯有从中击破。”
这也是多年以来,连“芥子尘网”也无法渗透斩家内堡的原因。
鹰组是斩家直系,自成铁桶一片,令信口传,连可以被偷取的图纸也没有,外姓人想要突破唯一的法子只能依靠经年的经验,而这些经验,只有身边人才能获取。
“郭滢为何能偷得你的印信开闸门?派遣出堡搜捕卫洗的弟子为何轻而易举便被击溃,恐怕都与你脱不得干系。”斩北凉双目渐渐浑浊,满是失望。
被他料定,郭益拿不准是否有诈,上前不是,退走也不是,捂着伤口,尴尬晾在原地:“你一早就看出来了?”
斩北凉没否认,只赞了一句:“那小子确实机灵。”这时候,从旁的宁永思伺机要动手,斩北凉瞥去一眼,将人喝止住:“不介意我先清理门户吧。”
轻飘飘一句话,却有骇人的气势,宁永思拧紧刀把,默不出声观望。
打一开始,她也没打算真要了斩北凉的命,不过是想重挫他,先伤人士气,再借苻枭继续散布流言,同时放纵卫洗对斩家进行骚扰,等堡内人恐慌不敢久留,大小坞堡纷纷揭竿,她再借卫洗指证,而后出面唱一出招揽的大戏,把人都收入彀中,慢慢蚕食斩家家业。
先前狠手,不过是被激怒,如今冷静,只冷眼袖手旁观:“请便,这样的人你不动手,我也会动手。”
郭益闻言,腿肚子打颤,往后小退试探。
斩北凉蓦地拄枪站了起来,逼问道:“为什么这样做?为了破坏结盟?以为江屿寒是北来的晋国密使?看来郭家堡的风骨,已尽数没落。”
“没落?呵,谁管那些,日子只要过得舒坦,谁愿意日夜担惊受怕?”郭益气势上已输了一头,眼下见斩北凉受他暗算还能站起,心里头不免也有些发憷,只能一边拔高声量和他对呛,一边伺机谋求机会跑路。
郭益狂妄地大喊:“石赵覆灭后,我们在河间经营数年,谁不对我们客客气气,就是他大秦天王苻坚,也只敢派人联姻招安,可你却非要放弃所有,一意孤行。就算你真的南下,又能如何,我们这等出身,那些士大夫又哪里看得起,既不可封侯拜相,又无富贵可言,还得像孙子一样替别人身先士卒,我脑子有病才会这样选!”
斩北凉明白了,这些年来他曾数次试图和南方朝廷联络,成效甚微,恐怕有郭益的“功劳”,但他往昔也只是暗中做手脚,今次北府兵招揽流人志士,密信为谢玄接纳后,他才坐不住了。
“所以你就找人捉走江屿寒,既可栽赃嫁祸,又可阻止结盟。为了让你的人能顺离开斩家堡,你做了两手准备,提议开闸门追捕,同时故意煽风点火,好叫素来重情重义的滢丫头冒险送走谢叙,这样无论如何,你安排的人都能逃出生天,再寻个机会,把江家那小子做掉。是吗?”斩北凉面无表情地质问。
“是,是,是!”郭益一连答了三次,叹了口气,脸上肌肉抽动,面露不甘,可眼神却在一瞬间晦暗下来,“既已败,我认栽。”
斩北凉垂首思索,额上隐隐有汗:“看在郭家先辈的面上,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但你必须说出你背后的人。”
“你要放他走?”宁永思抽刀,不可置信。
方才听两人对话一来二去,她虽是个犟脾气爱钻牛角尖,但却还不傻,又是秦国招安,又是南边密使,甚至听郭益口气,他才是那个有心投靠秦国的人,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是非曲直还需再辩,所以但凡有一点异心,是绝不可放虎归山的。
斩北凉却没搭理她,而是径自对郭益喝道:“你,我还了解,凭一己之力,绝不可能有此布局,和你联手的人是谁?”或者更直白的说,郭益为谁操控。斩北凉深知,这种援手显然不平等,而眼前的人沦为阴谋下随时可悲斩草除根的棋子还不自知。
“你真想知道?”郭益踉踉跄跄往前走了两步,混着赘肉的惨白的脸渗出胭脂般的红色,两只眼睛有血有泪,似乎因为绝望而有了些动容。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愉快,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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