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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子,还能不能再跑快一点?”婉华心里是着急的。她不知道章二这次在家会呆多久,怕回去太晚错过了。
“快不了了。”芒子低沉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连下了几日的雪,今儿天一晴雪一化,路上又湿又滑。他怕摔着二少奶奶,每一步都踩得结结实实,用力稳着车把的手也暴起了青筋。
阿千紧紧抱着首饰盒,看向自家少奶奶的目光难掩心疼。少奶奶这么着急回去,是还想挽回二少爷的心么?
前面十字街口就是云升米铺,芒子到了铺子门口又是惯性地一顿:“少奶奶,您是看看老爷子再走还是?”云老爷子身子不大好,二少奶奶每次逛完街都会过来瞧瞧再回章家。
“不看了。”婉华催促芒子启程。
她当然要来看爹爹,只不过得回去一趟带着章二一起来。
成亲第三日她独自回的云家,爹爹伤心得直哭,觉得是自个儿害了闺女,只因为这门亲事是爹爹千挑万选帮她定的。她解释了许久,才让爹爹相信章二突然离家没有同来是真的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处理。
老爷子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怕自个儿走后她无人照料,便想趁着身子还算硬朗把这件大事了了。章家是临泉镇绵延数代的大家族,章二又考进了北平最好的京西中学,未来前途无量。最难得的是,章家世代有除非正妻多年无出,否则不许纳妾的家规。
这已经是爹爹能为她想到的最好的归宿了。可惜章二是个背信弃义的,要真那么铁骨铮铮就不该上门提亲,既然屈从了家中长辈的意思,好歹有个女婿的样子。
这次章二回来的事人尽皆知,要是再不想办法让他陪着回趟娘家,爹爹那里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新婚当日她也不是没想过悔婚。她必定要离开章家的,只是不是现在。她已经过了章家的门,悔了婚再嫁并不容易,而爹爹不看到她嫁人是不会安心的。
大夫很委婉地说过爹爹余下的日子不多了。在那之前,乖女婿的角色章二不想扮也得扮。
“婉华!”
芒子才跑了两步,听到身后有人唤二少奶奶赶忙停了下来。
婉华扭过身,望着站在米铺门口一身灰色长衫的年轻男子,笑着道:“盛哥儿。”
“急着做什么去?到了家门口也不进来坐坐。”盛哥儿摘下金丝眼镜,用长衫袖口擦干上面的水汽,重新戴上后才看清了婉华的模样。
倏地,心跳停了半刻。
婉华没有下车的打算,远远地冲盛哥儿道:“立丘从北平回来了。”
“哦。”盛哥儿面色一暗,方才还雀跃着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六年前北方战乱,他在逃难途中和家人走散了,好在遇上好心的云家父女收留才不至于冻饿而死。云叔除了婉华还有过一个早夭的小儿子,或许是想弥补遗憾,云叔一直有收他做义子的念头。婉华也是真心把他当哥哥看待,可他借口没准有日会与家人重逢,以认义亲的事定要问过父母为由拒绝了。
他心里明白有些念头不该有,可就是控制不住。尤其见章立丘待婉华那样不好,如果他是章立丘……
盛哥儿不敢再往下想。
婉华每次回来总说章家的人待她如何如何好,回门那日也说北平出了什么事如何如何急,二少不得不连夜赶回去。他不信!
章立丘一个学生能有什么急事?连陪新娘子回趟娘家都来不及?
“走啦!”婉华冲盛哥儿挥了挥手。
盛哥儿在门外站了许久许久,直到听到后院传来云叔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才急急忙忙地转过身往里去。
***
章立丘脱下被雨水雪水打得透湿的黑色大衣和黑色檐帽,递给方才进来报信的二房丫环阿中,冲母亲章夫人屈了屈身道:“妈。”又望向钟氏和章立珠道:“大嫂。小妹。”
章夫人没有如往年那般亲亲热热地迎上去冲儿子嘘寒问暖,神情冷冷地道:“还知道回来呢?”
章立丘没有接话,自顾自地找椅子坐下了。
“二哥,你空着手就回来了啊?”章立珠倒是热情,撒着娇问章立丘要礼物。
章夫人又瞪了小女儿一眼,吓得章立珠吐了吐舌头再不敢说话。
“妈。二弟难得回来,我马上去张罗,咱们晚上好好吃个团圆饭。”钟氏看出屋里气氛不妙,借故溜了。
“立珠。你去帮着你大嫂张罗,顺便让人把你大哥叫回来,叫不动拖也要拖回来。”章夫人支走小女儿后,看向二儿子道:“等婉华回来,你好好哄哄她,再带上礼物去云家赔礼道歉。”
章立丘从裤子兜里掏出怀表,漫不轻心地拧着发条玩,还是不答话。
“哑巴了?”章夫人的火气渐渐大了起来。
章立丘起身拍了拍西裤上的褶皱道:“路上淋了些雪,我先回房换身衣裳。”
他这次回来就是想了断和云家的婚事,反正母亲想用云家嫁妆解燃眉之急的目的已经如愿了。只是这事他提不得,家里人惦记着云家的家产,肯定千方百计阻拦,要提也只能是云婉华提。
让一个人动心很难,让一个人死心却很容易。
他本以为不圆房,不陪云婉华回娘家,云家肯定会愤而悔婚,谁知云家什么动静也没有。云婉华这般隐忍,到底是看上了章家二少奶奶的虚名,还是真的看上了他呢?
“去吧!”章夫人本来有一肚子话想和儿子说,又怕他真的染了湿气着凉,只能由着他去了。
***
章立珠在院里正吩咐人去烟馆把章立炎叫回来,听到洋车的咯吱声往门口一望,一眼就看到了阿千怀里抱着的首饰盒,那是宝禄楼的盒子。
宝禄楼里的首饰她是买不起的。她每月能支使的钱,只有章夫人给的一块大洋,衣裳首饰脂粉零嘴全指着那一块钱。一块钱其实不少了,临泉镇不少人家一年到头的进项也不过几块钱。
可和云婉华的日用开销比起来就太寒酸了。她偷偷打听过,云婉华冬日里常系的那条狐裘领子要十八块。她现在穿的用的当中最好的那些,也都是云婉华逛街时顺便带给她的。在她看来,这种行为更像是施舍。
章立珠眼酸婉华拥有的一切,却又强装毫不在意,甚至嗤之以鼻。她总觉得,婉华现在糟践的都是未来属于她的一切。
“立珠。”婉华也看到了章立珠,温柔地冲她笑了笑。
“二嫂今天回来得格外早啊!”章立珠故意讥讽道:“是不是知道二哥回来了?”可惜回来了也没用,二哥摆明了不喜欢云婉华,甚至十分厌恶。
婉华没有回答,笑了笑与她擦肩而过径自回了房。
房间的衣帽架上挂着件湿漉漉的黑色大衣,一旁还有顶小圆帽,墙角的书桌上放了几本书,封皮上是豆芽菜似的字,她并不认识。
看来人还没走。
婉华松了口气,对阿千道:“打点热水来,我想洗把脸。”她吹了一路风回来的,有些蓬头垢面。
阿千出去后,婉华走到书桌前,修长而白皙的手指轻轻抚过封皮上豆芽菜似的外国字。听说那家人早搬走了,那个人也出国留学去了,在大洋彼岸。那里有白皮蓝眼的洋人,说着叽里呱啦的洋文。
那里太远了,远得只能放下所有的仇与恨。
婉华捧起书本翻了翻,一张照片猝不及防地掉落到地上。她蹲身捡起照片,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视线像被什么紧紧粘住了似的,怎么也移不开。
照片上是个年轻姑娘。她剪了一头利落的齐肩短发,穿着简单的白色洋衫和浅丁香色齐膝百褶裙,站在花海之中笑得一脸灿烂。小时候母亲教导过她,大家闺秀该笑不露齿。可是眼前这个女孩子,咧着口大白牙笑得那样肆意。
照片上的人明明笑得那么不顾形象,可她瞧着却觉得是极美的。
她习惯了冲人客气又疏离地笑,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笑容……
婉华把照片夹回书里,根本不在意自己“夫君”的课本里为什么会有别的女孩子的照片。
“你看得懂吗?”才洗完澡换了身衣裳的章立丘倚在门口语气嘲弄地问婉华。下人把他的东西送来了这里,他是过来将行李取到书房去的,结果一开门就见云婉华捧着他的法文课本正看着。
婉华抬头望向门口,有些羞涩地冲章立丘摇了摇头,假装听不出章二话里的挑衅。
章立丘反倒被婉华的态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其实以他男人的眼光看,云婉华长得很美,性子也是如水的温柔。可是他讨厌云婉华的古板无知,讨厌她又厚又重的发髻,讨厌她捂着脖子的立襟袄,讨厌她年纪轻轻就暮气沉沉。
甚至她的温柔也不是什么优点,有时候温柔与软弱不过一线之隔。
别说他最近有了心上人,哪怕没有,他也受不了和云婉华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一辈子。
他看着那本法文课本,想到里面夹着的那张照片,几步上前从婉华手中夺过书,脱口而出道:“云婉华,我们离婚吧!”
见婉华不说话,章立丘冷冷地道:“你要是同意咱们就和离,不同意,我大不了一纸休书把你送回云家。”
婉华低垂的眸子冷了冷,噗呲一声笑了。
怎么办?受气小媳妇的角色她快要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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