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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义山一带,金大熊是出了名的土匪。
干的却不是杀人越货那种勾当,而是一边以造福百姓为名,一边做着鱼肉乡里的事。
小义山的过路关卡,十处有九处是金大熊设置的,说是防止歹人流窜,要严查过往行人,不给高价过路费便不放行,觉得身份有疑便往死里打。身份如何判断有疑,自然是按给的过路费高低来看。
今天是金大熊的不知道第几次婚礼,依旧抢劫着过往商客,寨子里外却是一群正在狂欢的蛇鼠之辈。
有些游手好闲的二皮脸,没有贺礼却想进流水席,于是聚在旁边大讲喜庆话,百年好合、早添贵子、白头到老的贺词不绝于耳。
罗雀歪戴着破烂扬州帽,挤了几次都没有突破这群二皮脸,不由有些着急。
冬日的天色黑得早,酉时未到已是黄昏,天际像是压碎了的咸鸭蛋,蛋壳青覆着咸蛋黄。再磨蹭下去,金大熊就要去圆房了,流水席也会撤掉。
罗雀自然不是来看圆房的。
他倒是有些好奇金大熊看到新娘子的反应,奈何五脏庙已经一片鬼哭狼嚎。这附近不易觅食,罗雀向来胆子奇大,薅羊毛的主意打到金大熊的头上。
罗雀退到人群之后,捡起两只被丢弃的空酒壶,“砰”地撞出声响吸引来了不少目光,他立刻扯着嗓子唱道:“小义山下金家寨,金大善人娶新娘!义士豪杰英雄汉,四面八方来贺喜。良辰吉时马上到,大红烛火照洞房。看新娘,美身段,十里八乡赛貂蝉!添不来娃娃添福寿,白头到老惹人羡!小义山里人人羡!”
罗雀在江湖上混惯了,最擅长睁眼说瞎话。此刻信口胡诌,还促狭地将洞房里的新娘已经变成了大男人的事翻出来戏谑了一番。众人听他说得热闹又喜庆,哪里会去扣字眼,只当耳朵听岔了,纷纷鼓掌叫好。
负责流水席的那人说道:“来来来小兄弟,酒随便喝肉随便吃,待会儿闹洞房的时候也来一首,我们老大有赏!”
待会儿的事情待会儿说,罗雀不客气地走过去抓起一块鸡腿。
不多时,院子内外炸响一串鞭炮声,这是要闹洞房了。一群人簇拥着膀大腰圆的金大熊往洞房走去,罗雀被一个小流氓带着,也一同过去了。
他与应角角是旧交,却从未和金大熊打过照面,并不担心金大熊发现新娘子大变男人之后找他出气,甚至还夹在人群里喊了声“闹洞房咯”。恍然想起那位公子神仙般标致的脸,罗雀不由一笑,将一块牛肉藏进了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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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大熊此人,长得五大三粗,大喜之日喝多了酒,衣衫凌乱,一团胸毛从敞开的衣襟间露出。他拎了一杆用来挑开红喜帕的“称心如意”,左右两个婆子一人拿着合卺酒一人端着没煮熟的饺子,身后呼啦啦一群兴高采烈的小弟。
金大熊走到洞房门口,扭头大大地“嘘”了一声,让一众嚷嚷着闹洞房的小弟们闭了嘴。他嘿嘿一笑,用那杆如意秤推开洞房的门,半只脚堪堪踏进去,未赶得及说半个字,迎面便是凛冽的掌风。
身为惊雷寨寨主的义子,金大熊喝多了酒,却是下意识避开面部要害,手上那杆如意秤往前送去,破开了乌停云的这一掌。乌停云却如影子一般矮身去剪金大熊的下盘,让金大熊一个趔趄摔进了洞房里。
乌停云反手关门,弹身往屋顶蹿去,黑影掠过廊前灯火,大红灯笼纷纷坠地,满院子里生出火苗。天干物燥,北风吹一下,火苗唰地扩大了范围。
洞房门前的两个婆子已经吓傻,大叫着往后逃,却与几个要入洞房内救老大的流氓撞在了一处,不远处又忙着扑火,一时间鸡飞狗跳。乌停云蹲在屋顶上,脚底踩着碎瓦片,正要瞄准守陵卫藏身的地方,忽然便瞥见了罗雀。
脚底的碎瓦片换了个方向,直直往罗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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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雀见金大熊被人伏击,来不及咋舌,转身就往外院跑去。那些酒席都没撤掉,还赶得及搜罗一些食物带走!
他跑得目不斜视,冷不防背后被什么击中,也不管击中自己的是什么,更不管后背疼不疼,当即就跪下来求饶道:“我不是金大熊的手下!求求好汉放过我!”
乌停云:“……”
天已黑了,院中人影绰绰,六七位等待多时的守陵卫见情况有变,立刻跳出来围剿着金家寨的一帮匪徒。罗雀辨认出乌停云的眉眼,略有些心虚:这人找我莫不是那个公子要寻仇?
他壮胆伸手,跪在地上微扯乌停云的裤腿,嘴角眼角一起往下撇,一脸可怜相地说道:“……我就是个乞丐。”
林静逐说这小孩绝非平庸之辈,乌停云有心试探其武功,哪知这小孩毫无还手之力。他向来对林静逐的话深信不疑,当下弯腰,伸手探这小孩手腕处的太渊穴。
守宫自罗雀的袖口探出脑袋,在乌停云的虎口处狠狠一咬,乌停云一脚踹向罗雀。
罗雀被踹中胸口,却是就地滚了一圈,爬起来便往外狂奔,路过尚未撤掉的桌席,看到没吃完的食物便伸手抓,直到怀里满满当当全是牛肉鸡腿肉包子,闭眼直接冲向远处的芦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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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内。
龙凤烛滚落在地,一支已经熄了火焰,另一支烛泪滚滚即将烧到桌幔,却无人在意。
昏暗中,林静逐一身红衣,右手抵在金大熊的胸前膻中穴上,五指几乎陷进了金大熊的血肉里,温润眉眼生出一股冷冽凌厉。金大熊的胸前,红衣敞开露出带毛的肥肉,浑身筋肉不受控制地乱颤着。
金大熊看着眼前俊美的凶神,想要伸手,四肢却早已不听使唤,反而不断向后折去。内息不断从膻中穴涌出,金大熊的四肢也不断地往后折着,直至林静逐松手的那一刻,四肢竟是生生折断。
金大熊如一堆肥肉瘫在了地上。
脸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抖动着,金大熊艰难地将目光聚焦在林静逐的身上。光线昏暗得只剩下剪影,地上没有熄灭的烛火映得林静逐身上的嫁衣裙角如凝固的鲜血,汩汩从炼狱而来。
金大熊依稀想起了一个传闻。
“你……魔教……”
声音如一团破布从喉咙里呕出,他却不能再说出半个字,瘫着的身子试图往前抓住什么。
林静逐生怕脏了自己的鞋一般,往后退了半步,脚边沁着泪的红烛咕噜咕噜滚动着,滚到金大熊的面前,火焰呼啦蔓上金大熊的身体,金大熊发出撕裂般的猪嚎。
“魔教。”林静逐冷哼一声,甩着大红凤袖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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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雀一路狂奔。
守宫无毒,唯有眼神可以致幻,罗雀并不知道乌停云有没有在追自己。
他跑得毫无章法,只是仗着体力充沛,有着多年的跑路经验,如一只野狍子冲进雪地里。牛肉、鸡腿、腊肠还有顺手拿的一壶酒从他的身上掉了下去,罗雀这才停住脚步去捡。
血气上涌,他直接栽了个跟头,在雪地上滚了一圈。
罗雀也不恼,干脆四肢张开躺在那里,白雪将他脸上的灰尘抹去,一张白净可爱的脸,眼神尤为神气。夜幕低垂,星子闪烁,他望着天空笑嘻嘻地说道:“三三你今天立了两次大功,回去一定大鱼大肉地孝敬你!”
名叫三三的守宫从他的怀里探出三角脑袋,觉得冷,又缩了回去。
罗雀笑着伸手捂住胸口,堵住破败棉袄上的破洞,帮守宫又捂得更暖了些。守宫在他的胸口上满意地踩了踩四肢,罗雀便爬起来,把散落在地的食物捡起来,兜里塞着、肩上扛着,怀里抱着,抄近路跑向应角角藏身的破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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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已经破了很久,早就断了香客。庙远地偏,唯一通行的路被金家寨斩断,连无家可归的乞丐也不往这边来。罗雀一身雪沫,大老远就喊了起来:“饺子!饺子!”
应角角从破庙里冒出来,一身粗麻棉袄,脸已经洗干净,像一枝雪地里的山茶花。她向罗雀跑去,肩膀上的尖耳松鼠更是从半空中弹射起来,直直冲向罗雀。罗雀张开双臂迎接,牛肉、鸡腿、腊肠哗啦全部掉到了地上。
松鼠趴在罗雀的怀里吱吱喳喳地叫着,爪子麻利地将一颗松子仁塞进罗雀的嘴里。罗雀嘎嘣嚼着,不停捋松鼠的大尾巴,说道:“好了老大,我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不是安全回来了么。”
他将松鼠送进帽子里,松鼠却转了个身,脑袋从帽子里钻出来,两只前爪按住罗雀的额头,依旧叽叽喳喳地絮叨着。
应角角也说:“你担心死我了,去了这么久都没回来,还以为你被金大熊逮住了。”
两个人将散落一地的食物捡起来,罗雀说道:“金大笨熊大概是死啦。”
破庙只剩半个屋顶,四面墙尚未倒塌,当中的神像已没了大半部分,分不清是菩萨还是老君,神像前的功德箱被虫子蛀得只剩下三条腿。
罗雀一脚将功德箱踩烂,口中模仿着“嚯嚯”的声音:“我就看到那个人先是一掌,然后又是一脚,就把金大笨熊给踹了个熊啃泥!”
他捡起烂木头生火,食物冻得硬邦邦的,他直接往火堆里扔。应角角连忙道:“这样会烤焦的,而且全扔进去了明天吃什么?”
“明天吃什么明天再说啊。”罗雀早已过惯了这种上顿不知下顿在哪里的日子,一点担忧的想法都没有,但还是在庙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口破锅,装了满满的雪,架到了火堆上,继续说起金家寨的事。
自然不会说被乌停云追杀的事,不是害怕应角角担心,而是他已经忘了提这茬。
两个人吃饱喝足,困意便涌了上来。应角角头一次在这样的地方过夜,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罗雀问道:“你想睡哪儿。”
应角角指向神像的后头。
罗雀便将火灭了,不是用水浇,而是湿稻草闷灭了火,再用脚尖一寸寸地碾过木炭,反复多次,直到木炭里头再也翻不出一粒火星,然后将这团还热乎的炭火灰堆进锅里,拎着铺在了神像后面的平地上,又捡干稻草在上面铺均匀了。
他冲应角角笑道:“来,睡吧。”
应角角在稻草上坐下,果然一片热乎乎的,不由露出惊奇的表情。罗雀是流浪儿,她却不是,虽然自小家境贫寒,却毕竟有过称之为家的地方,对这种露宿荒野的手段并不熟悉。
应角角睡在里侧,罗雀则在外面躺了下来。应角角没有觉得不妥,问道:“你是不是睡在地上啦。”
“睡吧,我不怕冷。”罗雀咕哝了一声,半点没耽误地进了甜梦乡。他的胸膛热乎乎的,守宫睡在那里。松鼠也在旁边,脑袋埋在他的脖颈处,蓬松的尾巴盖住了自己的身体。
应角角轻轻喊了几声,没有任何声音回答她。她看了看四周,黑漆漆一团,星光和雪色漏了进来,应该感到害怕的,可她觉得疲倦又安宁,便也躺下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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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雀的梦境一片破碎,纷杂的人群、满桌的酒肉、噼里啪啦炸响的鞭炮,还有被他打晕的那人一张颠倒众生的脸。那张脸上的眼睛睁开,漆黑明亮带着灼灼光芒,接着梦境被疼痛击成碎片,罗雀嘶嘶呻|吟地醒了。
胸口受了乌停云的一掌,当时忙着跑路没顾及得上,半夜里钻出了一股锥心的刺痛。
守宫和松鼠也在瞬间醒来,夜色里四只眼睛发出幽暗的色泽。罗雀伸手在它们的身上摸了摸:“我没事。”
应角角睡得正沉,不停挥舞着胳膊和双脚,冲着墙壁击打,口中囫囵说着梦话:“打死你这个王八蛋,打死你!”
破败的墙壁扑簌扑簌往下掉泥块和砂砾,应角角骂得更凶了。
罗雀揉着自己发痛的胸口,笑得直喘气。
前年冬天,罗雀浑身发烫晕倒在河边,不省人事。应角角的母亲正巧路过,将他背了回去。乡野里的农妇请不起大夫,只以为罗雀是发烧了,土法子煎药,再用一块麻布浸了冰冷的河水,敷在罗雀的额头。
罗雀昏迷了七八天,身体的温度始终没有退下去。
应角角的爹害怕是瘟病,要将罗雀直接挖坑埋了。罗雀在昏迷中不知喊着谁的名字,应大娘听不出是什么,但偶尔可以分辨得出“娘”,心里怜惜,说道:“冬天有什么瘟病,这只是个没了娘的可怜孩子而已。”
应氏母女坚持要继续照顾罗雀,应爹便也有了不回家的借口。万一真的是什么痨病瘟疫呢,他可不想死,于是整天窝在赌坊不出来。
第十天,罗雀终于醒了。
应大娘见他年纪小,模样又长得机灵乖巧,有心想认他做个干儿子,罗雀却是不乐意的。
他自小流浪,习惯了无亲无故也没有拘束的日子,但应大娘又救了自己的命,便说道:“以后我要再路过这里,我就回来看您和饺子。”
应角角撇嘴:“是菱角,不是饺子。”
田野山间,城镇乡村,罗雀一向是觉得哪里好玩就在哪里待着,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应角角比他小一些,虽是女孩子却也格外活泼,两个人一见如故。
因为和应角角玩得开心,罗雀隔上几个月就会溜回小义山。他很少看到应角角的爹,这人不是在赌坊便是喝得醉醺醺,若是在家呆着保准因为输得精光被赌场撵出来的。
不久前刚刚过去的除夕,罗雀回来看望应角角一家人,却意外得知应大娘去世了。应大娘的娘家凑了些钱财买棺材,应爹竟然拿着去赌了,只随便用一张破草席将应大娘卷起来丢在乱葬岗。
罗雀和应角角在乱葬岗找应大娘遗体的时候,应爹又做了一件更过分的事。
他在赌场出老千被当场抓住,为了保住自己的一只手,主动提出将女儿卖给赌场老大,也就是那位土匪头子金大熊。
金大熊正谋划着新一年的生财大计,见应角角生得漂亮,顿时就想到了结婚收礼钱这个法子。
此刻应角角左一句王八蛋,右一句老不死的,不用猜也知道王八蛋金大熊,老不死的爹,骂得甚是咬牙切齿,身子绷得紧紧的。
罗雀一向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死里逃生之后依旧天地之间老子最大,此刻竟是笑了起来,胸口发震,他捂住不停地咳嗽。
听到动静,应角角醒了,揉着眼睛扒过来问:“小麻雀你怎么了,金大熊打你了吗?”
“没有,那只笨熊又不认得我。”罗雀重重咳嗽了一下,喉咙间涌出一股腥甜,胸口的疼痛倒是减轻了不少,当即没心没肺地说道:“我没事,你继续睡吧,梦里继续揍扁金大笨熊。”
应角角被他的没心没肺感染了,梦里郁积的愤怒散了不少。她抬头,少了一半屋顶的破庙上方星穹闪亮,透着一层白雪映耀出的朦胧幽蓝。
身下的木炭草灰已经一片冰冷,应角角毫无睡意,干脆说道:“小麻雀,你帮我揍我爹吧。”
“好啊。”罗雀没有犹豫,事实上得知应大娘的死讯之后,他已经揍过应爹一顿。他道:“我们现在回去,揍完天还没亮,谁都不知道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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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走到村口的时候,天色又暗了几分,仿佛积了一层墨。
这是天将破晓的征兆,天地最是寂静,野狗吠叫,人们沉在黑甜梦乡里。摸到应角角的家,罗雀一脚踢开破旧的木门,把醉醺醺瘫在床上的人拎了起来。
他的手刚刚碰到床上的人,立刻被死死捏住了手腕。罗雀慢了半分,再抽回已经纹丝不动,连忙高声喊道:“饺子快跑!”
应角角举着从院子里捡来的咸菜缸,一只脚刚刚踏进门,屋里已经亮起火光。两个手提长刀的人沉着脸出现在她的面前,床上同样是一个沉着脸的人,一只手捏着罗雀的胳膊,另一只手上的长刀架在罗雀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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