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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月过半,暑旱苦热。

拂晓时分,残月西沉,东边天际曙色流泻,四野静谧空阔,山河未醒。

卧龙岗上,山间小径,杂草丛生,一布衣青年背着竹筐、扛着药锄迎着流霞苍穹攀爬而上。昂首望去,山巅空翠,林中凉风可人。

新近酷暑,家中人胃口不佳,诸葛亮趁天色尚早,独自扛了锄头上山采些凉药回去煮汤消暑。一路寻觅、采摘,约摸一个时辰的光景,天已大亮。日光蒸腾,从山头放眼望去,田野散出一股暑气,几多炎热。

天地如棋盘,农人耕作其中,好似日日劳碌的虫蚁般渺小辛劳。何况年成不佳,战乱频起。

“哀民生之多艰……”诸葛亮蓦地想起这句,喃喃自语,忽感悲戚。

他抬头觑觑阳光,微微气喘,身上薄薄湿了一层。抽出腰间巾帕擦擦汗水,在溪水边坐下,拘起一捧清水就着连喝了几口,方觉好些。

枝头流莺清啼,诸葛亮松快些,抖擞精神下山回家。今晨朝霞耀目,闷热非常,万里无云。但卧龙岗附近又忽生云团,按附近耕耘数十年的老人说法,今日必有暴雨。

下山回家,将竹筐草药交与母亲,得知大哥与三弟早就下田。诸葛亮收拾农具,带上兄弟三人的蓑衣、斗笠以备不时之需,就往田间赶去。

路过一处专用来晒谷的场院,往日这里铺满了河里采来的莲叶,晒干后卖去城中肉铺、药铺、糕饼铺,拿来包裹食物草药的。今日却一片荷叶不见,就见身强力壮的里长钱保领着几个手下搭着棚子。

诸葛亮见状,上去见过里长。两人略有交情,闲叙两句,诸葛亮指指一旁问道:“里长,搭棚有何用处?”

里长知晓诸葛家情形,对读书人格外尊重,笑答:“哦,施粥用的。”

诸葛亮喜出望外,“果真?真是造福乡里了!”

钱里长笑呵呵摆手,掉头催促手下利落些,继续道:“哪是我的功劳啊!粮是刺史大人从城里特地拨来咱们隆中的。别处且还要等着呢!”

“怎么说?”

“这天真热!”钱里长叉着腰,抽出腰间别着的蒲扇扇风,眼睛被日光刺得睁不开,勉强转向诸葛家方向,扬手一指,“还得感谢薛姑娘!哦,不知先生可曾听过,襄阳城里搬来的那位薛家大姑娘,就住在先生家不远处。”

“还是她体谅本地乡人。说感激乡人平日照料,薛家特意拿出一百五十斛粮食,交与刘荆州分派,以解此处灾情。”里长是个习武的粗人,也未多想,笑道,“嗨!这弯弯绕绕的,还送去刺史府上。要我说,直接交给我料理,便当多了!”

诸葛亮闻言,立刻明白过来,眼中意兴非常,对里长笑笑,“难得薛姑娘有此善心!须得好好谢她。”

“当然!当然!”里长打量棚子搭得差不多,挥手比划两下,“回头啊,还要请先生写个布告,讲明薛家赠粮解灾一事。我张贴在这儿,施粥时派人当众诵读!”

诸葛亮满眼打量粥棚,仿佛得见施粥的场景,爽快地一口应允,“好!我写好后着人送去里长家。”

“那就多谢先生啦!”里长看诸葛亮背着农具,连忙道,“耽搁先生许久,慢走。”

“里长客气。”

午后,果然浓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下起暴雨。幸亏诸葛亮早有准备,取出斗笠、蓑衣来分与兄弟。三人又在田间忙活半个时辰,见雨势无丝毫减退,雷电交加。蓑衣吸饱水,沉甸甸压在身上,诸葛均几乎动弹不得,这才结伴归家。

甫一到家,诸葛亮脱下蓑衣,换上干净衣服,回屋研墨写布告。说来也怪,下笔如有神助,洋洋洒洒,不到一炷香就写就。诸葛亮拎起布告,看得满眼欢喜。想着待墨迹吹干,雨停后就着人送去里长家。

“笃笃、笃笃。”门外传来有节奏的叩门声,诸葛亮心情格外好,一听便知是小妹诸葛慧,失笑,故意高声道:“我不接待无事人。”

诸葛慧推门探头进来,把手中汤碗搁在诸葛亮手边,噘嘴撒娇,“好心给你送汤,这叫无事?”

“哈哈哈哈哈……”诸葛亮宠溺笑笑,怕布告沾上汤水,侧过身子,“知道是你!”

诸葛慧一手握拳,在桌边叩了几下,倾着身子,嬉笑,“你听出来了?我是按照你教的琴音节奏敲的!”

诸葛亮如何听不出她这巧心,还不等他开口,诸葛慧凑上来,张口读着布告:“敬告乡里,刺史有令,近得金陵薛家赠粮,于隆中广施粥米……”

“呀!这不是在说宝姐姐家嘛!”

诸葛亮收回布告,不让她多看,“是里长托我写的。过会儿天晴,就让清风送去。”

诸葛慧挑眉窃笑,反倒格外乖顺,点头就要出去,被诸葛亮叫住,“休要以为,你那点鬼主意,能瞒过兄长。要是你去母亲和大哥他们面前胡言,教琴一事,还是另请高明吧!”

诸葛慧计划落空,狠狠嗔了二哥一眼,不甘心道:“是——谨遵兄长教诲!”

次日一早,里长施粥,亲自朗读诸葛亮撰写的布告。一时间,隆中乡人感念薛家赠粮恩情,无以为报。更有老弱妇孺,遥遥对着薛宅方向磕头,自此对薛宝钗愈发敬重。

一连七八日,薛宝钗在家,日日有乡人前来道谢。连里长都上门拜访过。农人无以为报,就把家中新收的果蔬送与薛家。宝钗推辞不过,命下人逢人送礼来谢,不论轻重,只许收下一半。

夏雨后,暑热一日重似一日,越加难熬。

晌午歇息,诸葛昭、诸葛慧姐妹照例挽着竹篮来送饭。

诸葛昭挨个把凉汤分给兄弟,“二弟清早起来摘的凉药,母亲熬了出来,又在井水里凉过,你们多喝几碗。天热得很,千万别中了暑气!”

诸葛兄弟接过碗一饮而尽,却见诸葛亮又倒来一碗,起身欲走,被诸葛慧叫住:“唉?二哥这是去哪儿?”

诸葛亮捧着碗答:“裘老先生在柳树下乘凉,我去给他送一碗。老人家年纪大,容易为时气所感。”

诸葛均打趣:“二哥缠了人家裘爷爷十几日,专为求教耕种之法,算是半师之谊了!”

裘老头家的田边有棵百年的老柳树,足有三四人合抱的粗细,柳荫浓密,还靠着水渠,常有人来此纳凉。

水车咕噜噜转着,诸葛亮端碗过去,就见裘老头独自坐在树根底下,笑言:“老爷子,给您送凉汤来了!”

裘老头虽年过五十,身子骨却健壮得很,平时干起农活来风风火火,不肯让人的。村里头哪个不识相的黄毛小儿敢议论他一句老迈,他必得捋起袖子来好好和这小家伙掰上三局手腕子,看他们还敢满嘴胡言乱语。

今天裘老头倒似霜打的茄子,靠着柳树,垂着头,精神不大好的样子,像是没听见诸葛亮来。

诸葛亮狐疑,几步赶上去,抬高声音又叫上两声,“老爷子!老爷子!我送凉汤给您解暑来了!”

裘老头仍是蔫蔫发着困,胸口起伏,像是喘着粗气,诸葛亮心中暗叫不好,不顾失不失礼,把碗搁在地上,上去扶着老汉两肩轻轻晃晃,唤他:“老爷子!醒醒!”

这一碰了不得,扶上他肩膀那刻,诸葛亮登时就觉得手心发烫,比外头阳光还炙人。裘老头一个歪身,倒过来,诸葛亮急急撑住他,连声叫他。

裘老头似是听到声响,微微转醒过来,两颊猩红,双目失神,口干舌燥,费劲念了句:“是诸葛家的小侄儿啊……”

“老爷子,老爷子哪里不痛快?快说与我听?”诸葛亮研习过医理,虽不大精通,小病还是能瞧出来的,故而伸手搭上他脉搏。

脉象浮急,一时半会儿也诊不出所以然来,诸葛亮只觉得老爷子身上烫得吓人,正要架起他送他回去,“老爷子是不是中了暑气?我送您回去歇息。”

谁想裘老头使不上力气,气喘吁吁瘫在地上,捂着两肋,面有痛色,语气急躁,没好气道:“唉……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诸葛亮一听这话,立着愣了下神,忙半跪着凑过去,认真诊起脉来,过后解开老汉上衣,按按他胸口、肋骨,老汉顿时滚地喊痛。再看时,他肋下微微鼓起。

“小侄快送我家去吧!老头子冷得厉害……”

诸葛亮看他上下牙齿咯噔噔打战,摸出块帕子塞进他嘴里,怕他咬坏舌头。一面奔出去叫人,“兄长!三弟!快来!”

诸葛家兄弟姊妹远远就望见诸葛亮叫人,扔下碗盘过去。诸葛瑾见裘老头蜷缩在树底下,忙问:“二弟,老人家怎么了?”

诸葛亮沉着脸,低声道:“像是伤寒,我说不准。”

“这……”诸葛瑾脸色骤变,“大夏天的如何会伤寒?”

“伤寒!”诸葛昭和诸葛慧闻言也都慌神。伤寒很是难治,哪怕开药吃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发作起来,兴许人眼见要好了,一个发作,一命呜呼的都不少见。万一传染上,更是累及家人乡里。

诸葛亮抬头瞧瞧日头,抹把汗,“这病难治。我们还是尽早送他回家,看他家里什么主意。或是叫郎中来,或是送去城里,要有个定夺。”

诸葛瑾觉得妥当,点点头,吩咐诸葛姊妹去田里告知裘老头的儿子。自己同二弟过去,诸葛均帮着,兄弟三人把裘老头抬送回去。

“这、这是咋啦?”裘老太太在院里瞧见老汉被人抬回来,慌得手里的鸡食翻了一地,手忙脚乱给他们带路进屋。

老太太拉住匆匆赶回的儿子,一个劲问:“你爹咋啦?啊?说话啊!”

“我哪儿知道!”说着,裘大郎看诸葛兄弟安顿好老父,上去问,“我爹这是……”

诸葛瑾是长兄,答:“老人家在柳树下喊疼,被我二弟发现,这才送回。”

老太太听完扑过去看老头子脸色,“你觉得身上怎么样啊!哪儿疼?说给人听啊!是不是前天喝生水喝坏肚子?”

裘老头耳朵嗡嗡响,哪里还听得清她问话,身上一阵阵疼,烦躁地摆手。诸葛亮看他情形,拉过裘大郎,严肃道:“令尊病得不轻。我看,还是尽早请郎中来,或者送去城里医治。”

裘大郎唉声叹气,“眼下十里八乡到处有人中暑害病,哪里请得来郎中?送进城里……”

那头老太太听见这话眼泪掉个不停,嚎哭:“这怎么好!吃饱饭就是万幸,哪儿还有闲钱送他去城里治病啊……”

诸葛瑾想起自己家中困境,心里感慨,叹气不迭。诸葛亮无法,只得先叫裘大郎止泪,去寻些棉被来与老头子发汗。不知症候不敢下药,也只能让老太太去灶下烧些滚水,再做些软烂吃食来。

不一会儿的工夫,裘老头家院外围上十几个乡人,听说裘老爷子急病,来看看情况。又听说可能是伤寒,不敢进屋。裘家人没法子,不敢耽搁下去,出去四处筹看病钱去。

筹了半天,也没筹够银钱。月黑风高,夜枭鸣叫,老太太捧着铜钱一路嚎哭,晚风把哭声吹得四散开去,凄凉悲怆。还未到家,就听得后头一阵铜铃响,茫茫夜色中,走来一匹毛驴,驴背上骑着个布衣男子,四十多岁年纪,背着药囊,驴身上还挂着药箱。

男子看见老妇回头,加快速度赶来,下驴追问:“老太太可是遇上麻烦?”

裘老妇抹去涕泪,捧着铜钱,几欲下跪,“我家老头染病,说是伤寒……可怜我家贫,实在拿不出钱去医治。四处筹钱也筹不来几个铜板。先生要是方便,行行好,施舍点给我老婆子,老婆子感激不尽啊……”

“老太太且慢。”男子扶住她,一脸歉疚,“在下游历四方,随身无有多少钱粮。”

老太太听着就要下泪,被这男子叫住,“实不相瞒,在下方才就是寻着老人家的哭声而来。今岁年成不好,多有灾病。我无甚大本事,颇通医理,因此到处挨家挨户找着哭声,替人看病。老太太不妨带我回去看看,兴许能救你家老汉。”

裘老太太眼皮上下一打量,这人生得端正,言语恭敬知礼,不作江湖郎中、赤脚大夫那般油嘴滑舌、骗人钱财的模样,半信半疑,“好,先生这边请吧。还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哦,在下姓张,名机,南郡人士。”

裘老太太刚领着回家,屋外还聚这三五个人看热闹。诸葛瑾见老太太回来,上前迎道:“老太太,我们回家取了些钱来,估摸着差不多。还是快送裘老先生去城里医治吧!”

“啊……这……”老太太大喜,看看诸葛瑾,又看看张机,局促着抹抹手,“这怎么好意思?”

张机背起药囊,拱手道:“这位兄弟,在下颇通医理,不妨先让在下诊治一二,再送去城里不迟。”

诸葛瑾一面向屋里走,一面婉拒:“不劳先生了。舍弟也学过医术,他看着说像伤寒。这病非一般人能治,舍弟都束手无策。还是尽快进城找大夫开药。”

“哈哈哈哈哈……”张机拈须轻笑,抖抖袖子,“非是在下夸口,在下行医几十年,专治伤寒杂症。倘若真是伤寒,我医得的,襄阳大夫未必医得。我医不得的,襄阳大夫定医不得!”

诸葛瑾看他敢发此狂言,定有本事,连忙请他进卧室。张机走在前头,也不多话,在老汉床前坐下,细细诊脉。

诸葛瑾将情由与诸葛亮说明,一时屋内人大气不敢出,盯着张机。裘大郎等得心焦,试探问:“张先生,我爹的病……”

“确是伤寒。”张机叹气。

裘老太如何受得住,如遭雷击,跌坐在地,呜呜咽咽哭出声来。裘大郎泪流满面,“那我爹、我爹还有得治吗?”

张机不答,回身来问诸葛瑾:“方才说令弟诊断过,敢问令弟……”

诸葛亮躬身回答:“在下诸葛亮,表字孔明。这是家兄诸葛瑾,这是小弟诸葛均。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一时间诸葛兄弟上来见过张机,张机道:“客气。鄙姓张,单名机,字仲景,南郡人士。”

“莫不是新任的长沙……”诸葛瑾大惊,被张机拦住。张机挤挤眼,道:“还望切莫声张才是啊……”

诸葛瑾点点头。诸葛亮观老汉面色,忧心忡忡问:“亮才疏学浅,不知伤寒之症如何救治。张先生可有良方?”

“大家莫慌。”张机替裘老头掖好被子,“家中若还有厚衣棉被,只管拿来,多给老人家盖上。再备些热水来喂他,要他发汗。”

张机去外间坐下,拨亮油灯,从箱子中取出纸笔来,仔细说与孔明听:“尺寸俱弦者,少阳受病也【1】。好在病气未入脏腑,我开两幅=副药方。一副调理肠胃,一副治病。草药我药箱里都有,现抓来煎,快快喂他吃下,不能多耽误。”

裘家人自是千恩万谢,诸葛兄弟也松了口气。趁着张仲景抓药的工夫,诸葛亮兴致勃勃,叹道:“有了张先生这两幅药方,此后亮再遇上伤寒病人,就有医治法子了!”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张仲景手里忙着称量草药,耐心解释,“世人都把外感寒症称为伤寒,殊不知这伤寒一病,不仅有一种。譬如说裘老先生所得,乃少阳受病。当以大黄四两,石膏一斤,茯苓三两,白术四两,枳实三两,甘草三两【2】解之。此外,还有阳明受病、太阴受病、少阴受病等等。病因不同,症候不同,要对症下药,才有疗效。”

诸葛亮听得入神,默记于心。张仲景看他聪敏,又有仁心,不似寻常书生死板迂腐、不问他事。当即好感倍增,温笑道:“你若有心学,回头我抓好药,再细细说与你!”

诸葛亮欢喜非常,忽见张仲景脸色突变,关切问:“先生有何难处?”

张仲景数数药材,连连拍额,“糟了!唉……看我这记性,少了味芒硝,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最擅长夸媳妇的天气预报员亮亮看着自己写的布告,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只有一句话。

我媳妇儿真厉害!(滑稽)

【1】【2】摘自东汉医学家张仲景所著《伤寒杂病论》。

以防万一,备注一句:文中涉及疾病、治病部分,取材自中医文献。但不能用作现实治病。有病请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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