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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蕉绿影凉画檐,蝉声惊起,玉簟人安眠。

薛蝌浅眠乍醒,歪头瞥见身侧的邢岫烟,慵懒一笑,伸手去拨弄她耳边的碎发,故意将她吵醒。

邢岫烟眨眨睡眼,嘤咛着推他一把,直起身套上纱衣,唤起外间丫鬟送些冰水里冰过的甜瓜。

薛蝌半靠在榻上,眼底无限爱意瞧着妻子,懒懒道:“天这么热,起来做什么?”

邢岫烟挽起发,把外衫扯过来给丈夫,纳罕:“老人说夏蛰、夏眠,你也招上苦夏贪睡的毛病?”

“怎么?”薛蝌吃吃笑着,过去拾起玻璃缸里切好的甜瓜,一路淋淋洒洒落下点点滴滴冰水在席上,邢岫烟忙寻了帕子塞给他托着瓜,“不许我高乐几天?”

邢岫烟抿嘴笑笑,催促他,“知道你今日午后要同出门,车马都备好了,还来耍笑我。”

薛蝌啃着瓜,难掩兴奋,“刺史近来召集襄阳城附近的士人讲学,估计诸葛先生、庞先生和徐先生都在。听说今儿,南漳的水镜先生要来讲学。他可是难请!”

邢岫烟看丈夫痴迷的模样,感慨要不是得帮薛家振兴家业,最好公婆还能在世,何必要他在生意场上筹算经营,“今天家里还真不得闲!”

“除了婶子还有谁?刘别驾的孙儿百日,婶子受别驾夫人邀请要去吃席,午前就去了。这我是知道的。”薛蝌吃了一块,尚嫌闷热,“再给我递块来吧,你也吃一块,这瓜挺甜。”

邢岫烟干脆将瓜盘端来搁在席上,夫妻俩对膝闲聊,“前日宝姐姐来说,说这几日实在热,约我出城走走,或是去镜湖逛逛。”

“也好。”薛蝌忽得反应过来,还当是领悟到什么了不得的事,喜滋滋对岫烟道,“姐姐近来,格外欢喜……”

邢岫烟嗔笑,“要你说嘴,当我瞧不出来?”

薛蝌笑得越开,“你不是不知道,姐姐平日里稳重,哪里能见到这稀罕景儿!今天我要是见着诸葛先生,哈哈,要催催他!”

“你呀!”邢岫烟点点他额角,“什么时候也跟这些先生们学坏了!”

熬过午后暑热,家中人各自出门。薛蝌特意换过一身干净衣裳。上马前,看见牵马来的小厮,陡然想起一事,纸扇一合,两人避人到旁边。

“查得怎么样了?”

小厮点头哈腰,面露难色,“二爷,都清楚了。”

薛蝌见他这反应,以为如他所料。他毕竟诗书礼义教养长大,脸皮薄,心里替薛蟠羞臊,沉声低喝:“是蕙锦院的那位?”

“回爷……不是!”小厮战战兢兢,“小的偷偷跟着大爷几天,就怕被发现。大爷、大爷跟那蕙娘是比旁人好,但也就是场上常见的来往。就是……”

薛蝌皱眉,“吞吞吐吐做什么?快说吧!”

小厮环顾一圈,凑近道:“大爷常去蕙锦院不是为蕙娘,是看上蕙娘跟前倒茶梳头的小娘姨,葛寡妇。寡妇家就在蕙锦院西头的巷子里。蕙锦院就是大爷的幌子罢了!去蕙锦院坐不上半个时辰就偷偷往寡妇家跑。”

薛蝌脑子炸开一声,谁能料薛蟠看似安分几年,背地里闹出这么大个祸害。他从外头买妾或丫鬟都可恕,再不然到外面喝喝花酒,旁人议论起无非就是纨绔子弟本性。现在祸害起寡妇来,传出去不是好开交的。

薛蝌拧着扇骨半晌回神,命令:“这事不许让旁人再知晓一个字!”

“哎!哎!”小厮连连答应,眼珠一转,脑筋倒是灵活,发誓,“二爷,小的还得说一句。假如哪天没瞒住,绝对不是小的吐的一个字!”

“什么意思?”

“大爷做事,二爷全明白。大爷每次会那寡妇,身边至少有一两个人跟着。小的嘴巴紧,大爷的人,就不好说。”

这话叫薛蝌更加心绪纷乱,囫囵应一句,“知道了。”抬头觑一眼时辰不早,怕误了讲学,只得暂且撂下这事,上马离去。

薛姨妈这头在刘别驾家中吃过百日席。别驾夫人请了班伶人在家演戏唱曲,座中女客都是城内官眷,彼此相熟,聊得不亦乐乎。

薛姨妈隔壁那桌坐着刺史刘表的夫人蔡夫人。别驾夫人专程叫奶母抱来孩子,给蔡夫人看看。蔡夫人细瞧瞧孩子脸蛋,少不得一通夸赞,叫来丫鬟,把一对小巧的金丝镯子和只小玉虎赏给襁褓里的娃娃。

别驾夫人殷勤谢过。蔡夫人摇着扇子看了会戏。戏她看得多,这出没什么稀罕,兴趣缺缺。眼神兜兜转转就从戏台子上转到台下来,一圈扫视,瞧见身边的薛姨妈。乍一看还没想起来是谁,仔细想想,才记起这是原先要给刘琦说亲的那家薛夫人。

蔡夫人歪过头,斜眼轻轻“哟”了一声,引起两桌女客注意,微笑问:“薛夫人,好久不见了。”

薛姨妈笑对,“劳夫人记挂,是有些日子不出门了。”

蔡夫人看她面无波澜,随意客套几句,问候家中,才慢悠悠问:“我要是没记错,薛夫人家中有位姑娘极好。早到了出阁年纪,怎么没请我吃喜酒呢?”

薛姨妈稍稍措手不及。自从薛宝钗因病去隆中休养,婚事不了了之后,她和蔡夫人就无联系。如何这一见面,就暗言讽刺。浑然不知蔡夫人本就不喜外来人家,瞧不上商户,何况薛家的生意在荆州做得蒸蒸日上。

薛姨妈不肯得罪她,忍下气,望望周围女客看戏模样,笑答:“小女还未出嫁。日后择了亲事,只要夫人赏光,一定请夫人来喝喜酒。”

“还未出阁?”蔡夫人不依不饶,以扇掩口,“是我问得冒失了。薛夫人新来荆州,要是不熟悉人家,大可同大家说说。我们还能吝啬牵回红线?”

蔡夫人发话,周围女眷自然应声。当中还真有一家与薛家谈过亲事不成的。薛姨妈愈发不悦,皮笑肉不笑,“谢过夫人了。”

蔡夫人眼尖,把她的不快看在眼里,并不接话茬,转头过去看了会儿戏,才又把这话拾起,扰薛姨妈神,“我这话不是客套。就说,我有个弟弟,现在刺史帐下领兵。三四年前,差不多就是夫人家搬来那年,丧了发妻。我那弟弟是个多情的,这些年不见续弦。我做姐姐的,还得替他发愁呢!”

旁人听罢,不动声色,暗自发笑。刺史的小舅子蔡瑁将军,确实多情。不过不是惦念亡妻,是花街柳巷的女人看花了眼,怎肯娶个女人进来管束自己。

薛姨妈笑容僵在脸上,蔡夫人此言不当真便罢,被人讽刺两句总好过蔡夫人打起让薛宝钗给蔡瑁续弦的主意。

“我那女儿见识浅,哪里能给蔡将军主家!”薛姨妈装作随意似的笑笑,端茶起来喝。

蔡夫人点到即止,“薛夫人真是谦虚。谁不知道令千金貌美端方,寻常人配不上呢!”

“这倒不假。”那家和薛姨妈没谈拢亲事的夫人插话,“否则,薛夫人怎么不舍得,挑拣女婿到今天呢?”

薛姨妈把茶盏捧在手里,定定望了望,不再作声。

傍晚散席,女眷各自归家。薛姨妈多喝两杯,晕乎乎被婆子扶上车。车夫甩开鞭赶马,行出去没几步,薛姨妈嘱咐一句,“绕路回去,正好散散心。”

薛姨妈心里不舒坦,还怕身上酒气不散,回去被宝钗看见,又要难受。婆子知冷知热,踌躇着开解,“夫人须得宽心。凡事一个人担着,爷和姑娘心里怎么过得去?”

薛姨妈不答,眼神微微发直,吸了口气,重重叹出来,“你觉得,诸葛家的孩子怎么样?”

婆子一愣,不敢乱说,扯出一丝笑,“折死我!我哪里配挑。”

薛姨妈叹气,拍拍她的手,“唉……我身边没个可靠人商量。就你伺候我这么些年,有什么支吾不敢的!”

婆子尴尬点头,“人自然挑不出不是。年少气盛,也是应当。就是家境欠缺点。咱们姑娘过去肯定比不上在家。”

“太太……要不招进来?”婆子很清楚薛姨妈的心思。

这回薛姨妈反而改了主意,摆摆手,“他是个读书孩子,我不能造这孽把他拉进来。回头耽误他前程,毁了姑娘一生,我就是罪人了!”

婆子便不敢再多话。薛姨妈也无话。婆子偷偷打量她神态,似是觉得薛姨妈好像下了决心。

还没到家,半路上车夫猛地停车。婆子急问,“什么事?”

“回太太,前头有人争执,还牵着匹马,把路堵上。走不通。”

薛姨妈掀帘一看,就见前头一匹马停在路中,三人争执不停。其中一牵驴的中年人瞧着眼熟。争执几句,牵马的马贩子扬鞭就要抽打那中年人。薛姨妈出声叫车夫,“去看看怎么回事。要有麻烦,还是报官!”

车夫得话,领着下人上去拦下,好歹将他们分开。中年人牵着驴到车前,拱手答谢:“谢夫人出手解围。”

“先生哪里的话。”及至这人到跟前,才恍然认出是水镜先生司马徽,“司马先生,真是巧!”

司马徽哈哈笑道,“巧遇!巧遇!在下是受刺史邀请,来襄阳讲学,现准备出城。不料在路上遇见卖马的吆喝什么千里马,上去瞧瞧,呵,倒沾上纠纷。”

薛姨妈礼敬有加,客气道:“先生还帮忙医治小女的旧症。天色不早,先生此时出城,要在野地里赶路的。不如到我家中歇息一夜,明日上路不迟。”

“岂敢,岂敢。”

薛姨妈被女儿婚事扰得心神不定,此时抓住个能说会算的司马徽,更是不肯放过。再三相请,司马徽只得应允。

到府上,问得宝钗和邢岫烟出城游湖未归,薛姨妈急派人去接。这厢又吩咐人收拾客房,在正厅接待水镜先生。

“今日请先生回来,还有一事相求。”

“哈哈哈哈……好,好。”司马徽很是大方。

薛姨妈犹豫道:“听闻先生神机妙算,先前小女的热症也是受先生指点,去隆中静养,有所好转。如今有一难事,想请先生算算。”

“夫人请讲。”

薛姨妈讪讪,“小女快过婚嫁之龄,未议婚配。我心中急迫。想请先生算算,小女的姻缘。”

司马徽打量薛姨妈欲言又止,“夫人想算的,只是姻缘?”

薛姨妈见司马徽察觉,索性屏退下人,“前番,诸葛先生来敝府,说想求娶小女。我想请先生算算,他与小女是否相配。唉……忘了问过他的八字生辰!先生,这还能算吗?”

司马徽拈须大笑,“不妨事!不妨事!”

薛姨妈大喜,伸手催促,“那就请先生算算!”

司马徽从袖中摸出三枚铜钱,迟迟不动手,端坐着发问:“夫人知我与孔明乃密友。就不怕我藏私心,相助孔明,诓骗夫人?”

薛姨妈脸色微变,苦笑:“我既请先生帮忙,便不计较先生藏私。先生声名远播,德高望重,自然不会强说好话,耽误小女终身。先生倘若有意偏袒诸葛先生,说明他得先生倚重。有先生担保,老身自然放心。”

“好!好!”

司马徽一番拨弄筹算,了然于心。眯眼微笑,悠然问:“不知夫人想问什么?”

薛姨妈愣住,思索,“他二人命中缘分如何?”

司马徽轻笑,从容回答:“缘由天定,天作之合。”

薛姨妈心头一跳,疑惑女儿的姻缘当真要落在诸葛亮身上?复又想追问诸葛亮的前程,可难于启齿,转念一想,报上女儿的生辰八字,“还请先生在算算我女儿的命。”

司马徽依言照做,算后仍然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薛姨妈小心问,“先生,如何?”

司马徽拱手贺来:“恭喜夫人。令千金,贵不可言,荣宠鼎盛。”

薛姨妈不满,这话和江湖道士算命的说法有何差别。

司马徽看出,款步踱至堂中,伸手指天,抖开袖子,洪声道:“列侯夫人,配享宗庙。荫蔽后世,香火不绝。字字句句,皆非虚妄。此不言贵,何以为贵?”

薛姨妈被他震住,说不出话来,手微微发抖,半晌才走来,施礼道:“老身谢过先生。”

司马徽拦住她,“夫人且自宽心。夫人福泽深厚,得见在下此言终有应验之日。须得静待。”

薛姨妈虽不全信,但连日盘算,已有将薛宝钗许配于诸葛亮的意思。今日先是蔡夫人席间嘲讽,流露出要把宝钗说给蔡瑁填房的想法,又得司马徽算命,决心已定。当下命人备好酒菜,款待司马徽。趁此机会,请司马徽做媒人。

“这桩亲事若成,先生功不可没。不说他话,这两个孩子就是在先生府上相识的。这个大媒人,先生断断推脱不得!”

“好!好!”司马徽饮下数杯。酒宴散罢,醉醺醺被人扶着回房。

司马徽躺在竹榻上,嘴里依旧念叨着“好!好!”,直直望向夜空月轮,眼中却不见喜色。

薛姨妈招待过司马徽,醉意尚可。现在主意已定,到薛老爷灵前上过香,将婚事告知丈夫。再着人叫来薛蟠和薛蝌,把亲事告知他们。

薛蟠一听就炸,蹦起来反驳:“妈妈说的醉话?怎么能叫妹妹去做村妇!”

“胡说!人家仕宦出身,哪里不比你强?家里局促点,咱们多给你妹妹陪嫁,还能让她过去受苦不成?”薛姨妈板着脸,“你只有这一个妹子,这点陪嫁还不愿出?”

薛蟠委屈难言,知道母亲主意已定,“妈冤枉我!妹妹要多少陪嫁,尽管开口就是!我哪是为了这个……罢了!这事我不问,妈打定主意认这个女婿,我有什么办法!”

这事正中薛蝌下怀,他脸上藏不住笑意,“婶子,那我明日就去张罗。”

“媒人我已请好。就是司马先生。明日你陪先生去趟隆中,到诸葛家商谈。”

薛姨妈恍恍惚惚,渐渐才意识到这回是真定下婚事。一时间诸多杂事浮上心头,絮絮叨叨交代个没完。薛蟠和薛蝌费劲安抚好她,一前一后出门回房。

薛蟠嘴里嘟囔,还是不满意,薛蝌突然在身后叫住他。

“大哥。”

“嗯?薛蝌,你说这事是不是不妥?”

“不是为这。”薛蝌抬手止住他,将他拉到树丛边,“大哥,恕弟弟多管闲事,不得不说。大哥在外头的事,弟已知晓。且住!大哥放心。弟弟不是有心打探哥哥私事,也并未叫妈妈和嫂子她们知道。”

薛蟠老实,懒得辩解,“知道又怎么样?迟早得知道!想当初,琏二叔也这么着了,那琏二奶奶母夜叉一样的人,不还是乖乖放人进门了!”

薛蝌大惊,急劝:“她一个寡妇人家,大哥要被人说闲话的!”

“我看谁敢!”薛蟠脾气上来。

薛蝌见强劝无用,转而提起金桂,忧心忡忡,“嫂子那儿怎么过得去?”

“哼!怎么过得去!”薛蟠气冲冲,瞥见手边正好是棵桂花树,恶狠狠上去抓了两把叶子,“最不怕的就是她!我为什么出去找个寡妇?她个夜叉星,肚子里没货,秋菱都要她打发了!我整天对着她那张死人脸,呸!回头我让那寡妇生了儿子抱回来,她不答应也得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薛蝌、邢岫烟夫妇真·吃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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