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九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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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一程,水一程，山水迢迢隔更声。

江上小舟内，渔火难眠,偶尔响起一两声鸿雁啼鸣般的呕哑琴声,平添凄清寂寥。

周珏傍晚来陪黛玉闲话许久，晚间周母派人过来，“老夫人说,姑娘切莫忧心。好生歇息。明日自有说法。”

黛玉哪里肯叫周家人一再挂怀,自己也的确不信周瑜会做出如此行径来,打起精神反过来劝慰周珏，应过周母的话。

“要老太太费心，黛玉无事。”

饶是如此，好事多磨，新婚前逢此变故,还是叫黛玉惊怕，枕着一江波涛之声,夜难安寝。

次日下午，黛玉观书遣情,紫鹃和两个侍女挤在一处,伏在窗边偷偷张望,引得黛玉发问：“外边可是有事？”

紫鹃转身,复又看看窗外,“不知道。岸上突然热闹起来。”

“咳咳！”周珏又偷跑过来，央黛玉起来，扶她到窗边坐下，黛玉正要说话，被她拦下,“姐姐看就是了！”

黛玉侧身透过开了小半的窗望去，周家小厮、丫鬟、婆子有七八个上岸，皆穿戴一新，周瑜的堂兄周琮、堂弟周璜也在。小厮手里捧着钱盒，周琮、周璜散着铜钱给给路人，丫鬟、婆子把绢花、鸡蛋、蜜饯果品一类的吉庆物分发给来往行人。

“吴郡林家，送嫁去巴丘。路过江夏宝地，多有叨扰。谢过各位父老乡亲，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渡口本就多来往行人，和昨日比，又是另一波。不明就里，得了赏钱，纷纷追问新娘哪家，新郎又是巴丘城何人。

“哦，妹子出身吴郡林氏，列侯之后。配的是巴丘城新到任的周公瑾将军！”

路人得了这话，回赠些“百年好合”之类的吉利话。或有岸边摆摊的商贩或是船夫，见过昨日情形，仍要多问一句，“果真是周将军的新娘？”

周琮耐心对答，斩钉截铁，“当然是真！现有周老夫人随行，婚姻大事，有高堂见证，岂能儿戏？”

此举便把流言堵回去，就是有人还是起疑，收下人家的礼物，也不好多嘴触霉头。

天色渐晚，流霞映水，周家兄弟领着下人回船，禀报过周老夫人，叫船夫开船，直奔巴丘去。又传令到随行的鼓吹乐班，开船后直到夜深，沿途奏乐敲打不许停歇。

舱内黛玉一行，尽数看在眼里。伴着窗外悠扬欢快的喜乐，当中夹杂着岸上看客们的议论声，船身摇晃，荡开水波，再度启航。

紫鹃欣喜周家为黛玉的这番良苦用心，笑着合上窗。

周珏趴在黛玉肩头，娇笑：“好啦！林姐姐这下该放心些吧，我婶子是不肯要姐姐受委屈的。”

林黛玉已是许久没有受到旁人家这般细致的照料，蹙眉道：“为了我，要你们，要老夫人操心……”

周珏怕她说着要哭，忙转过她来，面对面按着她双肩，“姐姐！好姐姐！这有什么操心！快别哭！明儿再行一日，后天就到巴丘，姐姐哭肿了眼，瑜哥哥得认不出来了！”

紫鹃恐黛玉羞恼，忍笑埋怨，“珏姑娘，快别开我们姑娘玩笑了！”

“哈哈哈哈……”周珏扮了个鬼脸。

有周珏陪着说笑解闷，又有刚才周家的安排解怀，黛玉好转，“妹妹，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

“谢什么呢！”周珏瞧瞧前头船只，猛地趁黛玉一个不备，扑到她耳边悄声念叨一句，“姐姐以后就是我堂嫂了！”

“哈哈哈哈……”这丫头越发猖狂起来，黛玉抬手佯做要打她，周珏灵活地闪过身，退后几步，一双澄清的眼眸小狐狸似的狡黠，朝船那头奔去，“再不回去，婶子又该说话不懂规矩了！”

次日晨起，船后又响起乐声，明日便是出嫁吉日，侍女井然有序准备起来。黛玉理妆，对镜涂着口脂，紫鹃替她梳发，乐不可支，“老夫人吩咐过，这一路上都得奏乐，叫人知道巴丘城要有大喜事呢！”

黛玉嗔她一句，再朝镜中看去时，差点认不出镜中人。细眉扫开，双颊生春，眼中满是憧憬。

船沿江逆流而上，第二日晌午时分，临近巴丘，驶入一条更为狭窄的水道。山明水秀，两岸桃花成林，映入水中一片红影。风过处，摇落满树芳菲，随水逐流，连橹桨都不忍从中划过。

黛玉换好嫁衣，梳妆完毕。外头船夫早早报过，“靠岸——”

侍女匆匆接来盖头要盖上，紫鹃从船头三步并作两步回来，挥手叫住侍女，“等等！”

说着，将妆台后的窗微微开启，随着船缓缓靠岸，现出岸上迎亲的队伍。领头一人，骑在白马之上，一身喜服更添俊朗，昂首等候，不是周瑜是谁？

“姑娘这下，可以放心了？”

桃花借风力，偷摸从窗缝溜进，落在妆盒上，落在她发间。黛玉嘴边漾起笑涡，把那身影印在心头。周瑜骑在马上，苦苦巴望了半天，终于把船候来。等时不觉什么，倒是现在船倒跟前，心头火燎样焦急，看船夫怎么忙活都嫌不利索。

心焦之际，当中有条船，小窗微启，露出一抹红影，看见那一眼，就叫周瑜抑制不住兴奋。

飞霜像是心有所感，甩甩头打了个响鼻，差点把周瑜晃下去，周瑜连忙稳住身形，勒住缰绳，拍拍马鼻，“安静！”

“哈哈哈哈……”黛玉身边侍女见了，笑作一团。

黛玉嫣然笑开，轻轻骂一句，“呆子！”

别过脸，一扬手就要把窗推上，不想那窗扇搭扣落下，扣不住，“咚”地一声弹回，反把黛玉整个人都暴露出来。

这下连紫鹃都憋不住，和几个女孩笑得前仰后合。

“你们！”黛玉又是羞又是气，掩面不及，兀自把盖头落下，自己却收不回嘴角深深的笑意。

喜乐惊起林中莺雀。前头周家的船下了人，周瑜随从把行李装上车，这才到接新娘下船。

船帘打起那一瞬，周瑜等不及翻身跃下马，快步过去。紫鹃扶着黛玉小心出舱，侍女在后抱着琴。

当年此时，来时别去，一样的水边轻舟，似曾相识。

一别两地，分离愈年，如今终得团聚，好事将成，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彼此含笑相对。

清风阵阵，吹散漫天红香影，桃花纷纷扬扬落到两人身上来。周瑜一言不发，只温柔笑着，伸手去替她拂去肩上的花瓣。

谁想风不止，越拂越多。周瑜一手挥开袖子遮风，一手仍替她轻轻拾去落花，手忙脚乱。两人都情不自禁笑出声。

黛玉终于出言阻止，“好好的，拾它做什么？看把你忙的……”

紫鹃看出周瑜分明是紧张，指指天上，帮腔调侃：“公子，再不停手，天可要黑了！花哪里拾得过来呢！”

落花时节落花风，宝马香车当街而过，巴丘城举城同庆。姑苏林黛玉，得归庐江周门。

将军府上早就筹备好婚事，专等周瑜、黛玉归来。周母硬要请林泽坐上高堂席位，林泽自打见周瑜亲来迎亲，脸色才和蔼起来。还是坚决推辞，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黛玉父母林如海和贾敏的灵位，恭恭敬敬安置在桌案上，磕过头，自己只肯站在一旁。

周瑜这边早替他俩定好孙策和鲁肃为媒人，二人虽年轻，但孙策获封吴侯，鲁肃也为周瑜同僚，有他二人做媒人，并不慢待了黛玉。

还有一层心思，周瑜思忖，自己与黛玉遇见的契机，便是在丹徒圌山，同孙策江上夜饮而起。鲁肃又在居巢同他们共过患难。他二人，便是自己和黛玉这桩良缘再合适不过的见证。

礼官主持婚仪，新人双双拜过天地。

孙策心情大好，强拉周瑜过来，紧紧揽住他肩膀，“哎！周郎莫急！今儿我们来个一醉方休！”

“主公当真？”周瑜凤眸斜睨，挑眉反问，“今日是瑜大婚日，主公强人所难，瑜是要记仇的！”

“哈哈哈哈哈……”孙策趁他不备，抄起酒盏就要灌他，“放心！我自有分寸！”

鲁肃在旁摇头苦笑，主公兴致起来，哪有什么分寸，不过是骗人的鬼话。不妨被周瑜看去他幸灾乐祸，周瑜反手一指，拉鲁肃下水，喊道：“主公，子敬想逃，休得饶他！”

“我！”鲁肃大惊失色，辩驳不及。

孙策哈哈大笑，一拍大腿，指着鲁肃案前的酒盏，激动嚷着：“子敬，我可看着呢！满上，对！满上！好！”

鲁肃悻悻端起酒盏，怨怪回了周瑜一眼，气呼呼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

周母环顾堂中，宾客欢饮，举杯邀林泽饮酒。一旁孙策带来的乐伎在灯烛下奏乐，女乐婉转唱来：“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绿荑带长路，丹椒重紫茎。流吹出郊外，共欢弄春英……”【1】

灯影绰绰，人影繁繁。推杯换盏，笑语绕梁。酒直喝到月至中天，春花春月两相好。孙策酩酊大醉，被侍从架去客房，今夜留宿周府。孙策酒量过人，有鲁肃帮周瑜分摊，越往后，周瑜还存着心眼偷偷把酒泼了几杯，还是喝得两人晕乎乎。

鲁肃送周瑜回房，其实两人醉得不相上下，真要论起来，倒是鲁肃醉得厉害。

周瑜略略扶着他同行。鲁肃嘟囔着扑开他手，步履散乱，醉话连篇，“公瑾，你醉了，我、我送你回房！林姑娘……该等急了……”

“好，好。多谢子敬兄。”

未到房门口，远远就见一道倩影立在房门前，鲁肃登时一个激灵，眨清醉眼，挺直身子陪周瑜过去。

“紫鹃姑娘。”周瑜见来者不善，特意施礼，“不知姑娘在此相候，有何见教？”

“紫鹃……”鲁肃刚要开口，却被紫鹃一个瞪眼无视。

紫鹃正色道：“公子休怪！公子知道，紫鹃与姑娘相伴多年。还有一桩事未完，紫鹃要为姑娘讨个公道。还请公子如实作答，紫鹃才肯放行。”

周瑜和鲁肃对视一眼，不解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周瑜请道：“紫鹃姑娘请讲。”

“好。”紫鹃清清嗓子，“公子人在巴丘，声名远播江东。吴郡街头巷尾都传，吴侯和周将军攻皖城是为二乔美人。现皖城早已属吴侯所有，未知二乔……”

周瑜哑然失笑，扶额感慨，“市井传闻，岂可当真？”

紫鹃不满，冷脸驳道：“将军一去音书难回，便是市井传闻，对我们姑娘来说，也是消息。”

周瑜心头一紧，自己确实未能很好体贴到这层。二乔传闻，他也听过，怕黛玉多心，战事初平，就急忙写信回去要母亲送黛玉过来，安排婚事。

“桥家女在皖城。与我们有什么相干？”鲁肃看好友自责，帮着解释：“古往今来，坊间闲人最喜在英雄美人上做文章。公瑾素有美名，被人编排进民间流言，也在情理之中。”

“是我行事欠妥。原想早些安排好婚事，流言自解。未来得及同她好好解释。”周瑜后悔不迭。

紫鹃听罢，心想多年相处，她知道周瑜性子，万事先张罗好才有工夫去细说。得此回答，可以谅解。转念一想，新婚之夜，还是该给他个下马威，教他以后不敢欺负了姑娘去。板着脸道：“只此一回。再有下次，不论姑娘如何，我是断断不能宽恕的！”

周瑜松口气，应道：“多谢。”

紫鹃避开，放他进门。鲁肃满心都是紫鹃，欲要跟过去又不便进人新房，“哎”了一声，又被紫鹃冷哼一句驳回，吃了闭门羹。

鲁肃这下更是疑惑。欲要离开，又想等等紫鹃。可守在人家新房门口，叫下人看见，得议论他听墙角。姑且走远些，插手罚站似的立在廊下，引颈眺望屋门口。

美人静候。周瑜缓步走近，花烛昏昏，一时竟恍惚起来，分不清是梦里梦外，如何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

盖头挑起，鲜红珠玉坠在眉心，与她秋水横波的双目辉映。黛玉抬眸看看他，又羞涩垂首。周瑜痴笑着坐在榻边，一刻不忍相离。相对无言。

忽得，周瑜抬起手，伸去她鬓边，取下两三片桃花瓣送到她跟前。两人不约而同想起白日间下船的情景，笑出声来。

紫鹃领着侍女识趣退出。

黛玉轻抚他掌心的花瓣，轻声细语：“娶我不是委屈了你？白白耽误你的天赐良缘，要多少看客扫兴！回头人家要编排我是横插一脚的恶人！”

周瑜将她纤手连同花瓣一起包入掌心，送到心口，动情诉来：“英雄美人的故事何其泛滥？我和你的故事，却只有这一个……”

黛玉倾入他怀中，久久无言。二人如胶似漆，依偎相拥。周瑜起身，带她到窗下。窗外，庭中月色清如水，照出青黛色远山叠影。杨花飞得悄无声息，携落花同眠。

窗前桌案上，静静横着黛玉留给周瑜的琴。黛玉心有灵犀，去把琴囊取来，拿出周瑜给她的琴，交换回来，放在一处。

“如此一来，琴亦不孤。”

周瑜言罢，黛玉笑着看过去，无需多言，两人各自抚琴，奏起当日周瑜表白的那首《凤求凰》，琴音合到一处，悠悠不散……

紫鹃关好门出来，拾级而下，撞见鲁肃迷迷糊糊守在廊下，瞟见她过来，连忙整整衣袖，欢喜笑开。

紫鹃抿笑踱步过去，就是不开口。鲁肃急得冒汗，摊手道：“好不容易见面，如何不和我说话！好歹有个缘由！”

紫鹃挽着发辫，扭头坏笑，“我说过，不和醉汉多话！”

鲁肃愣了半晌，才惊醒，那日在居巢，他们分别时，他喝得大醉，拿紫鹃说笑，紫鹃气得骂了句“真不该和醉汉多话！”

没想到她还记得，鲁肃咧嘴笑个不停，“那我……我去醒酒……你是不是就愿同我说话了……”

紫鹃叹气，一字一句拖长声调说：“走吧，我去厨房给你煮碗酸梅汤！”

“哎、哎……”鲁肃认怂地点头，小声答应，不慎瞥见她发间插着他为她赎回的发钗，喜上心头，高声嚷，“哎！”

“要死了！嚷这么大声做什么！吓我一跳！”紫鹃走在前头，回身笑骂。

今夜梦魂勿奔波，春宵省得情人意，挽住楼月慢西移。

作者有话要说：　　甜吗？

可我哭了，又是嫁女儿的心情……顺便说下，巴丘是已经很靠近襄阳了。前篇云梦泽亮钗泛舟湖上就是在巴丘。这是目前瑜黛和亮钗离得最近的时候。

周瑜：塌房？不存在的！

【1】出自南朝乐府民歌《子夜四时歌·春歌》。在本文中借用为婚曲。此处借鉴的是央视版《三国演义》电视剧中刘备和孙夫人大婚部分用《子夜四时歌》为词作婚曲的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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