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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山下岁月静好,比起别处像是得天地垂青,南北战火只略略擦过,几乎没有干扰到山下静谧清苦的山居时光。饶是如此,去岁公孙瓒兵败自尽的消息还是在村中刮起一阵恐慌旋风。当今世道即是这般,再提心吊胆,也须得锻炼得胆子大起来,仍旧把日子过下去。

茅屋竹窗映出日升月落、春去秋来,转眼,屋檐下挂着的风干腊肉吃去大半。夜来窸窸窣窣,外间冰雪消融声宛如玉碎珠泻。

寒气日消,阳光正好。午后,史湘云开窗,借着雪光金阳,在小桌上写着自己这两年在外的见闻。

“云儿,仔细眼睛!光刺眼呐!”婆婆端着铜锅进来,一眼看见湘云临窗写字,忙不迭出口唠叨。

史湘云搁笔抬头一笑,往常在家里人情冷淡,不如在这里自在舒坦,婆婆的絮叨和贾母对她的关心之语,倒很有相似,叫她心头一暖。

老爹在外割腊肉,帮着拱火,“嗨!你说她,她不听的喔!”

婆婆不上钩,碎步过去在窗边抱怨,“你帮我说她几句,她保准听了!就你嘴闲,说风凉话!”

老爹吃瘪,苦着脸冲湘云瘪瘪嘴,逗得湘云噗嗤一笑,转身蹦到婆婆身边,两只眼睛伶俐得很,撒娇着岔开话题:“婆婆,今晚我们烫肉吃?”

婆婆明白她的鬼心眼,由她一路跟着自己,奈何她不得,“是!回头去问问赵家的云哥方不方便,这锅还是他送咱们的!叫他一起来吃吧!”

“哦。”史湘云笑嘻嘻瞟一眼天气,“那我出去找他!”

说罢,二话不说系上披风,风似的跑去牵了赵云赠她的小红马,挥鞭出发。

老爹看她冒冒失失的模样,摇头笑笑,对家里的老婆子故意气她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操心她终生大事,你看看云儿这孩子,是开窍的样子吗?”

婆婆薄怒骤起,瞪他一眼,“哐啷”就把窗子关上,留下老爹在外傻眼。

史湘云骑马一路赶去赵宅,赵家的下人早就熟悉主人的这个好友,热络迎上去,“史小哥,我家主人吃过午饭就进山去了!”

“是吗?多谢啦!”湘云招呼一声,听了这话,省了下马的工夫,潇洒地一扯缰绳,调转马头,扬鞭策马就朝山中奔去。

刚来时,对常山附近的地形还很陌生。出去逛逛,只敢在靠近村边的山野里胡乱走走,不便走远。这两年多亏赵云闲时肯教她,这常山一带被他二人逛了遍,附近的大小路途也早烂熟于心。甚至还跟着赵云学了几手骑射工夫,别的不说,骑马赶路、猎几只野兔还是够用的。

史湘云接连去了几处赵云常去的地方,半点不见这位云大哥的踪影。正在纳闷他跑去哪里,林中寂静,忽听得身后传来几声冰裂声,回头一看,湖边晴光粼粼,坐着一人。身材魁梧,脊背挺直,不是赵云是谁?

湘云跃下马,踮起脚尖,借着一棵棵白杨树掩住身形,蹑手蹑脚过去。她知道赵云耳力了得,肯定早就发现她,这会儿多半是等自己靠近再吓她个措手不及,或者是无奈地回头对她展颜一笑,叹一句,“早就知道是你了。”

这招早不知玩了多少次,百试不厌。湘云就是存着好胜心,这次想着上一次走了几步才被他发觉,下次哪怕多走一步都是赢了。难得赵云愿意次次陪她这么玩着,偶尔还故意放水,让她多走几步,看她个傻姑娘兴奋地扑出来自己暴露位置。

一步、两步……这回都了三十步,离水边差不多就剩不到二十步的距离,赵云还是专心致志坐在水边石上,纹丝不动。湘云藏在树后观察许久,单露出半个脑袋。思来想去,不知他怎么了,抿抿嘴,眼珠一转,偷笑着蹲下身拾起一块石子,捏在手里瞄了几下,用力扬手扔出去,“嘎巴”砸进岸边冰面,把薄冰砸出个小窟窿,溅起冰水蹦到赵云脸上。

赵云登时立起,一个回身,刹那间唬得湘云一愣。赵云见是史湘云,又瞧她反被自己吓到,温笑着放松下来,大手一挥招她过来,“你怎么来了?”

史湘云看他不生气,跑回去牵起马,大摇大摆走过去,“奉我婆婆之命,来请兄长赴‘铜锅宴’。”

赵云与老爹婆婆很熟,他还考虑湘云一直寄居在人家家里,怕老人家有意见,几次私下送钱过去替这丫头周全,不想老人家古道热肠,次次原封不动退回来,说是湘云已经给过。赵云不放心,只能挑了个史湘云不在家的空档,把钱换成牛羊肉,亲自送上门去,不料反遭老爹一顿呛声,“云儿在我家住得好好的!要你娃娃自作主张,把我老头子看成什么人了!”

赵云非但不气,反而为湘云开心,她真是有福气逢上好人。此后也就借着上门吃饭的机会多带些美酒、肉菜,算是心意。

“婆婆有命,云怎敢不从啊?”赵云学着湘云的口气答话,两人心领神会,对视朗笑。

湘云心思纯正,脾气爽快,也不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瞧出赵云今日反常、脸色有异,执着鞭子碰碰他,“哎,想什么呢?”

赵云被她问中心事,重新坐回去,两边手肘撑着膝盖,目视粼粼冰面,呼出一口白气,“日子过得快。我想起……去年这时候,公孙瓒被围困在易京……”

史湘云垂下眼眸,掀起披风大剌剌蹲下身,一手撑着脸蛋,“你怀念旧主?”

赵云思量着,复又摇摇头,放眼看着蔚蓝苍穹,“毕竟我曾在他麾下征战过。”

一阵沉默,史湘云觉得他还有话说,不去催他。赵云搓搓手掌,肃然道:“我打听到消息,刘使君出镇徐州了。”

这两年,史湘云早就从赵云那儿挖出他和皇叔刘备的这段相识过往,仰慕他二人惺惺相惜,一听这话,立马来了兴致,欣喜道:“真的!那咱们快去找他吧!”

赵云看看这丫头,喜上眉梢,哪里能体会他的顾虑,不过也好,有话他正为难,不知怎么说出口。他回头看见湘云的披风全拖在泥地里,暗叹一声,自己先站起身来,湘云自然跟着起身。

“走吧!”赵云去河边杨树上解开自己那匹玉狮子马的缰绳,“我们回去。”

湘云看天色尚早,望见赵云马上带了弓箭,冒出主意来,兴冲冲提议:“咱们顺路打野兔野鸡带回去,晚上吃肉喝酒,岂不美哉?”

赵云看她摇头晃脑,笑着拿起弓在她脑袋上轻碰一下,“就依你!”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驾马奔走,笑声惊起山林飞鸟。山后红日西移,山下炊烟渐起,两个云儿结伴回家,载歌、载笑、载猎物而归。

老爹禁不住婆婆唠叨,早在门边等他们多时,看见一白一红两匹骏马驮着两人回来,顿时笑眯了眼,“回来啦!”

史湘云蹦下马,一手攥着野兔耳朵,一手提着野鸡脖子,喜滋滋送过去,“老爹,咱们晚上可有口福!”

老爹乐得“哟呵”一句,接过她手里的猎物,对赵云客气道:“哪儿吃得完呢!有劳云哥了!”

“老爹说的哪里话。”赵云抱着酒坛,湘云在前打起厚厚的门帘,催促他们有话过会儿再说,赶紧进屋暖和暖和。

屋里头摆设简朴,却热气腾腾,温馨非常。火盆点起许久,桌上铜锅煮得咕嘟响,桌旁盘碟里是切好的牛羊肉和腊肉。

赵云把酒坛放好,湘云呵手,走到老爹面前,指着猎物,盘算,“一只煲汤,一只呢……烤肉!”

老爹点头答应,“好!我这就拿去处理喽!”

湘云嘿嘿笑着,仿佛闻到肉出锅的香气,对老爹窃窃私语,“我再去把火炉搬出来,给老爹把这个温上……”

湘云做了个喝酒的动作,老爹领会,冲厨房努努嘴,对她使了个眼色,忍不住笑。湘云贴心地安慰他,“没事!没事!”

赵云幼时父母亡故,和哥哥相依为命,因此很是喜欢这家里其乐融融的氛围,弯着笑眼看得窝心,帮着湘云把泥炉子抬出来安置好,把酒倒进小锅里煮热。

没过多久,酒气熏得满屋生香,赵云和史湘云同为爱酒之人,不约而同嗅了两口酒气,呵呵相对相笑,赞一句:“香!”

“还香呢!”婆婆端着切成块的兔肉出来,一人赏一句数落。

“云儿又撺掇你老爹喝酒!一家子出你们两个烂酒鬼!”

“云哥也是,跟着云儿都学坏了!”

赵云和湘云乐呵呵听婆婆啰嗦,低头装出乖巧模样,一个接过兔肉,一个把酒锅端上桌,换上兔肉炙烤。

赵云弄好兔肉,一扭头,湘云眼巴巴馋那兔肉的样儿,逗得他发笑,按她坐回去,“要等等才能吃。”

婆婆是做菜的好手,不一会儿料理好野鸡,老两口擦着手出来,一见两个孩子坐在桌边干等,“等什么劲儿!吃啊!”

他们还是等老爹和婆婆坐好,才动筷子。老老少少,围聚桌前,吃得热乎。赵云这天酒兴倒好,并不推脱,敞开和湘云划拳喝酒。

“好哎!大哥你又输了!”湘云一连拍手,起哄要赵云罚酒。

赵云一饮而尽,不急着再来一局,两人吃吃菜,赵云问道:“你出来至少有两年多了吧。”

湘云面上笑容忽失,噘嘴坐回去夹菜,嘟囔:“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

赵云这回不理会她不乐意,皱眉道:“出来许久,家中人会担心的。”

湘云何尝不明白这话,史府里的人就罢了,她倒是想念贾母,也不知道老太太身体好不好,探春和惜春如何。

赵云看湘云闷头吃菜不说话,老爹和婆婆在,不好把话说得太过,斟酌道:“兄非劝你一定要回家。只是身为晚辈,外出久了,回去报个平安总是应当。”

“哼!”湘云吃得正香,被他搅散了胃口,皱着鼻尖瞪他一眼,“平时我叫你一句大哥,你听多了还不乐意。这会子倒拿兄长做派来压我了!真不害臊!”

婆婆素来知晓她的女儿身,怕她在家有什么不如意,不肯逼她,借哄她的机会,帮湘云说话,“瞧瞧你,多大的了,还犯小孩子脾气呢!好,不回就不回!婆婆还能赶你走不成?”

赵云听出婆婆心疼她,不好再多说什么。美酒佳肴,两人又是极痛快的性子,几杯酒下去,眨眼间就把这点口角忘个一干二净了。

这晚饭直吃到夜深,老爹和婆婆收拾杯盘,湘云送赵云出去,外间寒风刺面,赵云推她回去,“别送了,快回去歇息。”

湘云喝得发懵,脸红扑扑的,点点头,还惦记白天的话,“那、那你什么时候去找刘使君?”

一句话把赵云问住,犹豫良久,深深看着湘云,微不可查地叹口气。寒夜漫漫,茅屋融融,因着这个萍水相逢的小妹妹,两年的故乡时光过得安逸而短促。

“再过几日吧。等到入春。”

湘云得了这话,赶上醉意,眼前都快浮现他们结伴南下,寻找传闻中仁德的刘皇叔的情景,满意一笑,痴痴发笑,“到时候,咱们一起去!”

赵云无法应允,狠不下心不想骗她,似是而非地笑哼一声,跨马欲走。不妨被湘云迷瞪瞪摸过来,按住马头,“你答应我了吗?”

赵云探下身子,来回打量她迷糊的眼神,越发觉得可爱,使坏心眼,玩笑道:“我说了啊。”

“啊?”湘云晕乎乎,念叨着,“说了吗?说了啊……那好吧……”

赵云看她放下手,骑马就走,湘云又一个激灵,想起来在后面补了句,“你回去小心点!”

赵云本来豁达,突然被她这话说得心酸,手微微发抖,攥紧了缰绳,好久才“嗯”了一声,皱着眉,想笑又笑不出,回头多望她一眼,强逼自己扬鞭快走。

湘云醉意朦胧,还没觉出奇怪,歪着头自言自语琢磨,“真说过了吗?”

隔日酒醒,把当夜的对话回忆起七八成。单记挂着赵云说起的要她回家的话,触动内心。老太太和荣府的姐妹对她很好,提起来确实想得紧。可这一回去,要是被扣住,就再也出不来了。

如此犹豫了好几日,门都少出。九九一过,气温回暖。这日赵宅送来一封书信,湘云纳罕赵云为人,有事亲自跑一趟就好,几时婆婆妈妈要人送信来。

拆开信帛,坐在屋前,就见端正的字迹写来:“云弟台鉴,为报刘使君知遇恩情,兄决意南下投奔。而今烽烟四起,路途艰险。日后南北征战,刀剑无眼,万不能携弟同往。请弟恕兄不告而别,有违约定。弟若不肯返家,可暂留常山。倘无资费傍身,兄之家财,任弟使用……”

“哎呀!你们主人呢!”湘云急问。

赵家仆从道:“主人五日前就上路了。”

湘云束手无策,明白赵云此举,是彻底要她追赶不上,只得罢休。心神震动,久久难以平息。夜来辗转反侧,次日清早,收拾行囊,向二老告别。

老爹和婆婆自然不舍,恐她一个女孩在外艰辛。湘云殷殷谢过两位老人这两年的照顾,“老爹、婆婆,你们的恩情,云儿没齿难忘。二老放心,云儿去徐州寻找云兄,倘若机缘不凑巧,就此失散……云儿一定再回来看望你们!”

婆婆放心不下,劝她:“孩子,他是去投军。你就找到了,见一面,还能陪他参军不成?”

湘云释然笑笑,“婆婆误会了。不单单是为了兄长。我出来就是为了见见世面,游历各地。婆婆放心,不管是否寻到他,我不会勉强的。”

老人家抹着泪,这才肯放她走。湘云在马上眨着泪眼,“保重!”

说完驾马离去,直奔徐州。

赵云留与她的信上,最后写道:

大丈夫生平,愿建功立业,而非顾念生死。与弟相交近三载,兄甚感快慰。他日得胜归乡,再与弟围炉夜饮。若战死沙场,则待百年后与弟于泉下重逢,此之为誓,绝不负约。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友情提醒:

不要吃野味!

不要酒驾!酒后驾马也不行!

感谢在2021-01-0523:58:01~2021-01-0717:55: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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