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九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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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窗北风紧,西山残霞暗。

摽梅院里，从晨起忙碌至今，仍不见停歇迹象。

“怎么样了？”凤吟馆中,卞夫人在灯下为孩子们缝制衣裳,听见侍女匆匆脚步声，停下针线问道。

侍女面露难色，摇了摇头,卞夫人拈着针轻叹一口气,“早起就发动了吧。真是苦了她……”

“苦了谁？”

曹丕在外回来,脱去大氅，由丫鬟为他掸去雪粒，走到火盆边烤手，“家里怎么了？”

“你乱问什么？”卞夫人心不在焉缝着衣衫，“摽梅院要添孩子了。”

“哦。”曹丕也觉自己问得没趣,听到这消息隐约起了微妙感觉，说不出是什么,随口应付过去，转念便想那今日恐怕见不成巧妹妹了,关切问,“哎,母亲,巧妹妹前些日子被吓住,可曾好些？”

卞夫人招儿子坐到身边，淡淡一笑，“等明儿再说吧。母亲也不清楚。”

摽梅院里此刻气氛紧张，梅香幽幽，眼下非但不能安抚人心,反倒闻得人心凉发慌。卧房里凤姐的□□渐渐有些弱了，早前稳婆出来禀过，说凤姐似有难产之象。

曹操下朝后在前院等消息，到今日，家中年年都有孩子出世，天长日久，他也习惯，往常都是等孩子生下再去瞧。原以为凤姐生育过，这回想是无甚困难。可过了晌午还没有喜讯传来，曹丞相便坐立不安，等得心焦，破例赶去摽梅院等候。

这一等就是一下午，室内上灯，曹操盘腿坐着，换了几个姿势，连连叹气，拍着桌案怒道：“里面究竟如何了！”

这话今日听了不知多少遍，侍从丫鬟无人敢答。曹操站起身，气闷地叉腰，瞪着眼来回看看，一腔急躁发泄不出来，恼火地“唉”了一声，挥袖朝巧姐房里过去。

巧姐自打元宵后撞破太医吉平被私刑拷打的场面，小人儿身体弱，吓丢了魂，请医问药休养了十天，才逐渐好转。曹操缓步进去，姐儿苍白着小脸坐在帐中，重重锦被衬得她瘦小堪怜，曹操在她在她床边坐下，恶声恶气问丫鬟：“姑娘今日如何？”

“姑娘今日好些。药都按时喝过，饮食也比昨日多进了。”丫鬟是新来顶替玉奴的，唤作香雪，都是依着梅花起的名字。在巧姐面前，底下人得了警告，无人敢说玉奴已死，只说玉奴一道吓病，送出去养病了。

曹操却不满意，冷哼道：“日日都是这般说辞，要你们何用！”

巧姐儿还少见老伯发怒，一时也畏惧，还是好心帮丫鬟解围，出声分他的神：“老伯，母亲……母亲怎么样了？”

曹操不忍要她挂心，柔声安慰：“你母亲无事。咱们暂且多等等。”

“嗯。”

“唉……这一病，血色都退干净，人也瘦了。”曹操担心那日被巧姐看见他拷问吉平的模样，若是别人他根本不会在意，可在女儿面前，难免心虚，怕这孩子吓破胆，从今后不再亲近他。

巧姐本要去陪她母亲，被丫鬟拦下。曹操恐产房外人手杂乱、场面骇人再次惊到她，命令下人务必将她留在卧房内。姐儿见他，便想起那日隔着门缝所见的一地鲜血，浑身发冷，低头不语。

曹操极尽温柔之辞安慰她：“姐儿别胡思乱想。那人要害老伯，被老伯反击回去，这才伤了他。刀剑无眼，姐儿莫怕。”

巧姐被他一说，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结结巴巴咕哝：“三、三哥哥耍剑给我看过的。”

言下之意，好像不满曹操把她当成个娇弱女娃，倒逗得曹操发笑，顺势坐近些，“老伯还怕姐儿从此见了我就跑呢！”

巧姐不禁逗，噘着嘴，学作大人模样，落寞道：“现在见老伯一面哪里容易了……”

曹操同她这两句话说说，才觉心里头稍微好受些，忽然察觉，这孩子想是近来受了父母冷落，性子扭捏起来。这个年纪的女孩，总是心思多，不好教养，“姐儿是不是怪老伯和母亲没多陪你？”

巧姐儿红着脸揪着被面，耍小性子不肯说话。曹操暗道真是料中。这孩子心思比她娘细，凤姐怀胎不易，照料她的精力短少，小丫头多心了。沉思片刻，不多废话，忽得问：“姐儿为何还唤我‘老伯’？可是念着你父亲？还是觉得老伯待你不好？”

巧姐儿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回答，曹操含笑继续说来：“我记得，去岁冬天，巧儿学着你大姐姐的口气，叫我‘父亲’，我听着正顺耳！”

巧姐聪慧，一番话听下来立刻就明白过来，霎时间脑中发懵，眨着眼试着叫了一声，“父亲？”

“哈哈哈哈哈……”曹操放声大笑，襟怀舒畅，欢喜地摸摸她脑袋，“都一样。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你生父是你父亲，曹丞相也是你父亲！都是咱们巧儿的父亲！”

巧姐儿被他说得鼻尖酸涩，撒娇着像以前一样伸出手，曹操笑着过去抱着她，细声哄着。父女俩解开心结，总算好了。有一搭没一搭闲话，总归满心惦记着凤姐那儿的情形，话也说不安生。又派人过去瞧着。足足多等了一个半时辰，就听一声婴孩哭啼，丫鬟小跑着过来报喜：“恭喜大人！夫人生了个小公子！”

“好！好啊！”曹操站起，抬脚就要走，恍然又折回来，拍拍脑袋，亲自去把巧姐的披风取来给孩子披上，“来，姐儿。先让咱们姐儿见见弟弟！”

巧姐儿乖顺笑着，由他给自己穿好披风，再穿好鞋子，跟着曹操往凤姐房里赶去。

凤姐这遭很是吃了回苦，生产后便昏睡过去，平儿一刻不离近身照料着。曹操问得母子平安，瞧过凤姐情形，便让奶母抱来孩子，先让巧姐看过，自己再来回看看，皱眉道：“身量小了些。”

稳婆在旁战战兢兢，谄笑着接话：“小公子早了十来天出世，是小了点。好在康健，回头养着就胖了。”

这才说得曹操脸色缓和，抱着孩子左看右看，笑得合不拢嘴，越看越爱。抱在手里久了，又恐自己手重，再伤着他，不舍地交给奶母，一通嘱咐，方才将悬着的心放下，喜得有些头重脚轻。转去察看凤姐模样，看她脱力睡熟，不忍搅扰。便交代下人好生照料王夫人母子，将喜讯通知各院，自己今晚去前厅歇息。

案牍堆积，政务盈满，自诛灭董承一干人、缢死董妃，朝野震慑，朝臣对丞相的畏惧更深一层。可畏威不等同于敬服，况且袁绍在北方蠢蠢欲动，南下来犯，自己诛杀异己无异于给袁绍出师之名，战事不可避免。

思及至此，曹操在中庭漫步，思考下一步如何应对、何日发兵。沉思之际，回身仰望空中朗月，皎洁澄澈，四野静谧。虽月是眉月，清辉明朗，荡涤人心，使人展颜。曹操不由得对征战前景不定感到释怀，信心油然而生。抖抖袖子，回屋提笔写下一个“朗”字，招来侍从，将纸交给他，“好生送去王夫人院里。”

“哎，等等！”曹操高声叫住，摆摆手，“明日再送去吧。”

第二天，王熙凤醒转，多少恢复些元气，接到曹操送来的纸条，巧姐一看，笑道：“是个‘朗’字！”

凤姐了然，这便定下小公子的名字，唤作曹朗，于丞相府公子中行十一。

二月冬雪初融，春意将至，曹朗的满月酒还没办。眼见袁绍在北方虎视眈眈，刘备镇守徐州，且参与董承等人的谋反，实乃心头大患。曹操召集谋士商议，决意挥师东征，先破刘备，再图袁绍。

前番刘岱、王忠奉丞相命征讨刘备，惨败于刘备义弟关羽、张飞手下。昔时十八路诸侯兴兵讨董卓，关羽还只是区区一名马弓手，便胜过袁绍麾下战将，热酒未凉，斩杀华雄，有万人之敌。曹操很是赏识，只恨无缘收为己用。

此次出征，不比前次，曹操采用郭嘉提议，决意剿灭刘备，以除后患。起二十万大军，分五路攻往徐州。刘备深知力不能当，使尽计谋，求援于袁绍不得，勉力迎战，无力回天，被曹兵追杀，乱军中与弟弟和家眷走散，为求保命，只得率几十余骑赴青州投奔袁绍。

曹操占据徐州，设计攻取下邳城，派遣张辽说服关羽携刘备夫人投降汉帝，暂且屈身受曹操驱使。曹操得胜，班师回朝，设宴款待功臣，待关羽尤为亲厚。金银珠宝，歌姬舞女，赏之不计其数，奈何关羽为人耿直，拒而不收。复又将吕布遗留的赤兔马送与关云长。恩赐之重，朝中罕见。

马踏落花，车入香海，随军出征的郭嘉今日归府。

算起来，他与探春新婚半年，就逢上战事频发，许久不曾亲近。今朝乘春光归来，怅然若失。所幸马上就可见到家人，如此想来便身心放松。

离家数十日，门庭整洁，一切如常，足见新妇理家得当。郭嘉入内室寻探春，偏生不见人影，丫鬟笑答：“夫人今日去丞相府中探望王夫人和新出生的小公子去了。”

郭嘉这才想起曹丞相正月里头得了位公子，是探春表姐王夫人所出。小小波折，丝毫不影响心情，反而令他更盼起探春回来。郭嘉命人从车中将带回的古籍碑帖一类取来放好。春光正盛，棋兴大发，急下请帖约程昱来家中弈棋，直到日暮才散。

送走程昱，远远就见街角府中车马缓缓而归。探春下车，抬头望见郭嘉身影，笑言：“昨儿我还想着你这两日就要回来，没想到这么快！”

郭嘉主动挽起她的手，语声温雅，相伴回房，“玩得尽兴？”

探春明眸熠熠，丝毫不落下风，反唇相讥：“祭酒这话，怪我回家太迟？”

郭嘉笑而不语，心道她机敏聪慧，真是半分不让人。自己却也爱她落落大方、直爽开朗。

“不过是嘉思妻心切，怎敢怨怪？”郭嘉轻声一笑，携她进屋，献宝似的邀她去看带回的礼物，“战事结束后，回程前我托人买来的。若有你喜欢的，尽可拿去。”

这可当真是投其所好了。探春在灯下挑挑拣拣，觉得样样都不错，干脆将两手的书卷按在成堆的礼物上，“下次说是你买的，就用不着我挑了。我全收下就是！”

郭嘉更是欢喜，犹自可惜，翻翻古籍，好像还不满意，“行程仓促，且尚在军中，不能随意。改日有机会，你我同游江南、荆襄，那时还有更好的。”

两句话勾起探春心中遗憾，湘云南下，宝钗在荆州，独她囿于深闺，每日与家事打交道，连丈夫外出带回的一点礼物都稀罕得跟宝贝似的，好在她心宽，一笑而过，自己把这想法抹过去，叫丫鬟婆子送晚饭来。

夫妇二人同饮一杯，探春看他在外奔波消瘦，特意将他素日爱吃的几道菜放在他那边，闲话：“这次回来，能清闲几日吧？”

“兴许吧。战局未定，诸事难下定论。不过明公近来得了虎将，爱不释手。多半是无心召我们过去。”

“什么意思？”探春忍俊不禁，“你们大男人还要去吃曹丞相的醋不成？”

郭嘉被她调笑得无话可说，探春好奇追问：“什么虎将要曹丞相这般喜爱？”

郭嘉瞧她一时连饭都顾不上吃，佯装着叹息：“都怪我失言，平白无故惹起夫人的兴致，冷落这一桌佳肴了。”

探春斜睨他一眼，闭口不问，两人会心一笑，把晚饭吃过。饭前，探春就叫厨房煮好甜汤来，二人就着热汤，才捡起话头继续谈下去。

“丞相攻下徐州。俘获刘皇叔的二弟和家眷。他二弟关云长，有万夫不当之勇，世所罕见。且以义气闻名，丞相甚是喜爱。”

说着，便讲起当年十八路诸侯骑兵反董一事，听得探春入迷，突然叹气，“可惜……”

郭嘉反问：“可惜什么？”

“依祭酒所言，丞相留不住这位关将军了。”

探春无心之言，倒叫郭嘉微楞。探春所思，与自己不谋而合，令他露出赞赏的眼神来，却还做出一副教书先生的模样，眼中藏笑，“哦？何以见得？”

探春不曾发觉他的心思，专注道：“你说刘皇叔与他的两个弟弟结义情深。关将军又是最重义气。就算暂时栖身于丞相门下，也是难以长久……”

话还未完，乍然想起刘备，急问：“刘皇叔现在何处？”

一句话打断郭嘉思绪，反令他生疑。正月里董承意图谋害丞相，事败被杀，累得一干人等受牵连，朝野人心惶惶。流言之中，便有人言，郭祭酒夫人的父亲，现任丞相征事的贾存周贾大人与董国舅、刘皇叔交好，还有意托国舅做媒，把女儿许给皇叔做续弦。奈何皇叔辜负美人意，拒绝婚事，才让祭酒占去这缘分。

郭嘉本不在意，可探春这一问，便叫他眉头一皱，淡淡道：“败军之将，四处逃亡，未知生死。”

探春听后刺心。她未出阁就耳濡目染受老太太和父亲影响，对刘备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休说又有上元节的一面之缘。闻得他在乱军中不知所踪，兴许死于剑戟之下，顿感悲凉，不禁深深叹出口气来。

这一叹气仿佛是证实郭嘉心中疑虑，愈发刺得他不痛快，不再说话。两人都无兴致，对话戛然而止。什么意趣全无，夫妇收拾安歇。

好在不过是一时疑虑，次日就抛在脑后，仍旧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想正值换季时，郭嘉不慎为时气所感，犯起旧症。城中事杂，对养病不利，探春索性拍板做主，搬去城外私宅静养。并无他话。

却说曹操那头，正被郭嘉、探春夫妇料中，任他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款待关羽，施恩不断，关羽始终以礼拒之，不为所动。

曹操自是郁闷，凤姐见状幸灾乐祸，“真是一物降一物，合该你命里碰着他！叫你曹阿瞒也尝尝得不到的滋味！”

曹操抱来曹朗逗弄，苦笑抱怨：“你一日不拿嘴刀子割我，好像浑身燥得慌！”

“哎？有本事别笑！”凤姐指指他，得意洋洋，“你情我愿的事，过错要我一个人扛，你也不牙碜！”

适逢天气转暖，曹操再度带兵，攻打袁绍。有关羽在旁，斩杀袁绍爱将颜良、文丑。却也是祸福相依，于曹操而言是由福生祸，于关羽而言是因祸得福。这一仗，关羽赫赫名声传至袁绍军中，经刘备阵前确认过，确是他在此。刘备面上还好，回营后欣喜，二弟平安无事，自己兄弟三人有望重聚。当即写好信函，托人转交给关羽。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预告：下一章是关羽和迎春专场，且主线不在京城许都，一开始并入京都线是因为起始和曹丞相连在一起。大约4-5章更完，具体章数会有些出入。后续就不会再有这对的单独剧情了。

以防万一，下次更新还是辟出这对的卷标，便于大家区分。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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