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第一百一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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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成都之北,自秦昭襄王派李冰于蜀中兴修水利、休整河渠，成都一带河网密布。从都安堰（都江堰）往南，分出众多支流,当中便有几支,流经新都县。

新都县鹤鸣村，再寻常不过的山村。小村中以王姓人家为主，据说祖先是昔年随高祖入川的属下,后并未出川,在此定居。此间村落,多有营生，各村不同。鹤鸣村便以南北贩卖货物为生。全村上下不到一百户人，遴选出最强壮、机敏的青壮年外出经商，老弱妇孺留家，家家互相帮扶,共同耕种村中田地。虽则终年辛劳、聚少离多，日子倒也过得富足。

七月流火,天刚转凉，鹤鸣村的商队启程北上,走蜀栈出川,往汉中经商去。商队走后没几天,忽有一日,就见一骈马并驾的马车,领着七八匹膘肥体壮的骏马，肆意追逐着田间野狐山兔，奔入鹤鸣村的农田之中。车轮滚滚碾过尚青的稻苗，眨眼间压倒一片。田主人慌忙奔出来看时，就见马车上人玩闹正兴,丝毫不理会妇人、老农的哭喊、哀求，扬长而去。

这等事，并不罕见，左不过是县中杨、童、郑三家之中哪家庄园大户家的纨绔子弟，乘兴游猎，践踏农田。先前还有人不忿，去县中报官，无奈官府与豪强勾结，沆瀣一气，应付了事。先时还能领些铜钱回去以作赔偿，或是惹事的公子扔出家仆来顶罪受罚了事。久而久之，苦主非但有冤无处诉，敢去告官者，指不定还要遭富户报复。渐渐也就无人敢管。

冬夜凛风刺骨，火把照得人脸诡异，隐隐现出傩戏鬼面具的气势来。

“有人占了咱们村的田！”

马锅头孙女王小娥这话，犹在山野中回响。商队中登时炸起一声怒喝：“谁！”

接着便引出一声又一声追问，个个向小娥、老六两个知情的孩子袭去，“谁占的！是谁！”“哪家？”“妈妈的，还得了！”……竟生生把他俩吓住。

向导于心不忍，插了句，“大家不要急，夜里头，别吓着两个娃娃！”

马锅头方才沉着脸不说话，从喉咙里叹出一口气，望望孙女。小娥没了气势，乖顺答了一句，“是杨家。”

马锅头肩头一塌，耷拉着眼皮，调转过马头，脸上尽是疲惫，勉强抬起头，见商队中的族人也都风尘仆仆。人困马乏，他先安抚住他们：“天色不早了，好不容易回来。这……今晚先各回各家，好生歇息。再大的事，留到明天！弄清楚由头，村里掌事的一处商议，绝不会没有法子！”

马锅头本是族长，上了年纪，加上外出贩货离不开他，族长的位置就交到他独子手上。但老人家威望不减，有他这话，再有队里几位年长者帮助劝导，商贩们各自归家。老五几人赶马去卸货。马锅头请诸葛夫妇去他家住下。

一路进村，老六和小娥并一众护村值夜的少年打头，跑进村挨家挨户通知商队归来的消息。眨眼间，黑漆漆的山村灯烛亮起，各家人推门出来，探头张望，把自家盼了数月的亲人笑着迎回去，还不忘和马锅头道声谢。

行行走走，最后就剩下马锅头闷不作声骑马在前。老六被抱坐在老五马上，诸葛夫妇的马车在后。

许是觉得有些冷落客人，马锅头扯出一丝苦笑，转头对诸葛亮道：“没成想遇上这事，要先生和夫人扫兴了。”

诸葛亮回：“不妨事。只恐给贵村添麻烦。”

言罢，过意不去，觉得这话犹未尽心意，遂添上一句：“老先生若有用得着晚辈的地方，只管开口。”

“那老朽就不跟先生客气啦！”马锅头乏力笑几声，心情似乎稍有好转，挥挥手，招来老五，“离了几个月，快先去给你娘报个平安！别让她等急了。”

“娘晒的腊肉，我眼馋几天了，不让我吃！说等哥回来。”老六噘嘴不服，脚下胡乱踢蹬几下。

前方不远处的宅子前，亮起几盏灯来，站着四五个人。为首一个老妇人，早迎出来巴望等候。老五一眼望见她就喜笑颜开，顾不得许多，驾马快奔过去。

“老五爹是我家排行最小的堂弟，老五十三岁、老六才三岁那年，人就没了。我看他们孤儿寡母不容易，分出去难过活，不如一起住，彼此还能帮衬。我家也就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这样过还热闹……”

马锅头少见多话，不似路上说一不二的领头人模样，像家中絮叨的老头子。众人一一见过，匆忙安置好行李，累得说不出话来。

老五放心不下，还惦记着占田的事，欲言又止，瞅着马锅头伶仃的背影，终是开口：“堂伯！”

“嗯？”

“老爷爷不要操心伤身，好好回去睡一觉。凡事有堂哥和我们呢！”

马锅头不应声，干笑一声，催促他回屋。诸葛夫妇跟随着马锅头的儿媳，去了客房安顿。

送走这家儿媳方氏，宝钗见诸葛亮微微出神，过去为他解开披风，挖苦似的玩笑一句，“说是游山玩水，见的人事，比山水还多了。”

诸葛亮脸色缓和，微露笑意，夫妻俩一道打水洗漱，“夫人这是嫌杂事烦心了？”

“这话从何说起？”宝钗笑着，“难道独你一个热心人，别人就是嫌多事了？”

“亮未有此意。”诸葛亮坐在榻上，牵她的手过来同坐，“原想着趁着机会，只你我二人外出游乐，却怕累你操心。”

宝钗感于他这番体恤自己的心思，她与他的心是一样的，不免抬手抚在他心口：“咱们还做咱们的事。为人处世，总有个度。你既说过愿帮忙，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他们自会开口。倘若我们不安局促，白添主人家烦难，也辜负人家待我们的心意了。”

诸葛亮深以为然，点点头。宝钗放心，笑问：“夫君可有计划？”

诸葛亮早等她这句，从匣中取出绘制的图来，指着离新都县不远的一条河流道：“亮有意访李太守遗留的功绩。”

客房油灯下，夫妇柔情叙话。正厅里，马锅头正听他儿子——新任族长王绍将杨家占田一事仔细道来。

“他说要买咱们村的田，你就卖了？”

“老汉，村里田多，人手不够种不过来，赋税还重，不如出手一半。这话爹你在家时就常说。我也和村里掌事的老人们商量过，一家家问过去，都同意，我才和杨家管家谈的。”

“定金在哪儿？”

“就在宗祠！”王绍六神无主，见他爹站起来，醒过神来，忙上前带路，一行补充，“爹，千真万确，当初说的是定金。我都验过。三顷田，金三百斤。杨家说，先付五分之一作定金，也就是六十斤。”

父子俩挈着灯在夜色冷风中悄摸进了宗祠，打开正中的木箱，登时映着光晃出一片澄澄金黄。马锅头仍板着脸，拾起一块来回看着。王绍在旁哑声说：“结果交田那日，他们说咱们村的田都是下等田，就值这么多，逼我按过手印，钱货两清了。绝口不认那是定金！”

马锅头老眼一横，咬牙恨道：“就你和杨家人？没个保人你也敢去！”

王绍红着眼，低喝：“保人就是田官！咱们村的地也是田官度量的肥瘠！他们是一伙儿的！”

半晌，幽暗的宗祠里传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一弯小径沿山而下，鹤鸣村村中炊烟袅袅。老五背着木柴吭哧吭哧回家，麻利将柴火卸在厨房外，正要进灶下寻清水洗手，就见薛宝钗同他母亲站在灶边陶罐旁，不禁愣住。

宝钗神色自若，换上一身布衣，扎着衣袖，作村妇打扮，对老五礼貌一笑。老五立时紧张起来，眨着眼，两只脏手简直无处安放，结结巴巴道：“薛、薛夫人也在。”

“老五回来啦！”老五娘从旁捧出瓜、萝卜、菜，分类放入陶罐中，一边细细指点宝钗，“瓜、蔬菜要洗净，盐水要浓些好，淡了容易坏。其他佐料随你们喜好放就是了。我们这儿的人喜食辛辣，驱寒祛湿，所以放花椒。还有，放姜丝、橘丝也是顶好的！哎！我们这里年年出好柑橘，你怕是还没吃过吧！我跟你说，又大又甜，就是要这时候吃！或者熬出汁子来，煮得浓浓的，加上蜂蜜和糖，放凉做橘糖吃……”

老五听得发笑，他娘说话是这样，开了头，说说就收不住，没个边际。任由她讲下去，怕是一会儿连腌菜的事都忘个一干二净。

“哎，娘！”老五略微冷静点，借着他娘在，笑着帮宝钗说话，“娘再啰嗦下去，日头落下山，你这菜都腌不好，叫人家干等着。”

宝钗不以为意，“夫人尽管说，我听着新鲜，记下来日后总有用处的。”

“听见没？”老五娘掩不住得意，仰着下巴，两手捧着萝卜块过来用手肘捣着老五出去，“厨房有你什么事！别给你老娘添乱！去把老六叫回来吃饭！”

老五恋恋不舍出去，不肯挪步子，扭头找话问：“诸葛先生去了哪处？”

宝钗帮忙揭开锅盖，隔着氤氲的热气打量菜炖煮好没有，答话：“他和向导大叔往都安堰去了。约莫傍晚回来。”

“哦，哦……”

老五娘赶走了老五，折回来把萝卜泡进盐水，继续教宝钗做腌菜，“盐水没过就行。盖上盖，记得啊，这边边上都得用泥巴封好。”

“说起来，我还是头回见你们这样的夫妻俩。”老五娘封好罐子，擦干净手，走到锅前切菜，宝钗上去帮忙，“都是好人家的孩子，生得画上人似的，又读书知礼，一个整日往田里河边跑，一个陪我老婆子腌菜酿酒。”

宝钗温笑答：“夫人这话叫我们脸红了。一样是食五谷过活的，事事都要自己料理。不过仰仗祖辈荫庇，多读几本书，哪里就比人高贵了？”

老五娘听这话顺耳，爱她为人温柔周到，直发感慨：“真不怨月老拉你们到一块儿！天底下再没有更好的人来配。年后我要是能给我们老五说个有你十分之一的姑娘，我就给他早走的老汉烧香了！”

宝钗含笑不语，不再多话。老五娘挤眉弄眼，坏笑说：“你们回去，该赶早要个娃娃。”

这话饶是宝钗也招架不住，轻轻别过脸，柔柔笑着：“多谢夫人好意了……这种事也急不得的。”

“怎么就急不得了？诸葛先生少往外跑几趟，自然就有……”

宝钗不言语，捂着半边脸颊，脸上烧得发烫。幸而老六一头奔进来，嚷：“娘，饭好了没！饿死我了！”

“小饿死鬼！”老五娘上去给他屁股一下，“又上哪儿野去了？”

“我守田去了！”老六骄傲扬着脑袋，“杨家来人，我见一个打一个！”

老五娘眼见拉长了脸，手上使了狠劲，接上去打了几下，“让你犟嘴！你有什么本事，轮得到你守！放放风就罢了，我看你就是找打！”

“他们不管咱们的田，我们管！”

老六被打得吱哇乱叫，情急中胡乱喊了这句。老五娘愣住，连宝钗都忽得上心。老五娘追问：“谁不管？”

“族长堂哥，还有……堂伯父！”

“啪”老五娘甩手就是一巴掌，猛地把门推上，红了眼圈，追着小儿子打，扯着嗓子嚎：“让你听浑话！让你瞎说！再让我听见，让你哥拿马鞭抽死你！”

宝钗见状不能袖手旁观，上去拦住，搂过捂脸哭叫的老六，替他擦擦泪水，对老五娘说：“他也是热心，小孩子哪里懂这些。夫人何苦呢？不当说的，教训过，就罢了。”

“他哪里懂的，没有他伯父一家子，我们指不定上哪儿要饭去了……”老五娘说着眼里含着泪花。

宝钗叹气，心想自己外人，说什么话都无济于事。拉过怀里的老六，俯身好生把一通话对他讲明：“你到了当家做主的年纪了，不能不明理。外头的事怎么样，另有一番道理。眼下你却惹哭了你娘，这怎么说？可是你做男子汉的行事？”

老六眨眨泪眼，低头思考，好在是个聪明灵慧的孩子，点点头，道了声“多谢薛夫人”，跑去他娘面前，“扑通”跪下，被老五娘一把拉起来，他脆生生道：“娘别哭，是老六胡说。老六给娘赔不是。老六不懂得的，娘慢慢教我，我一定听！”

“罢了，哪就值得闹成这样了。”当着宝钗面，老五娘臊了，摸摸孩子被打红的脸，推他出去，“去擦擦脸，你哥找你去了。马上就开饭，别乱跑！”

“哎！”

老五娘抽抽鼻子，自去盛菜，“要薛夫人看我们笑话了。我一个寡妇，受他大伯一家照料不容易，不能把孩子养成白眼狼。村里这事，我信得过他大伯，迟早会给我们交代。”

宝钗应着。晚间诸葛亮归来，刚换下溅上泥水的脏衣，那头一阵敲门声响起，启门而视，马锅头领着儿子王绍立在门外，诸葛夫妇请他们进屋。

宝钗倒来茶水，马锅头请她安坐。父子俩都满面难色，马锅头许久才开口：“按理说，本该请两位到正厅议事才庄重。全是不得已，怕走漏了风声，才入夜过来打搅。”

诸葛亮不想他多客气，和宝钗对视一眼，径直道：“老先生有话直说就是。我夫妇一路承老先生和诸位照料，此时若有能效力之处，亮岂能推辞？”

马锅头递了个眼色给儿子，王绍斟酌言辞，舔舔嘴唇，他不知道这位先生有何过人之处，奈何老父对诸葛夫妇礼敬非常，他恭声道：“还是八月初，本地富户杨家，派管家来我们村，说要买田……”

王绍细细将原委讲来。

却道这巴蜀一带，地处群山之中，天然便与外界隔绝，易成割据之势。自益州牧刘璋之父刘焉入川，斩杀汉使，不与外界往来，愈加隔绝。且物阜民丰，土地富饶，自给足备。文帝时，宠臣邓通便是坐拥蜀地铜矿，富甲天下。卓文君之父卓王孙昔年也是蜀中巨富，冶铁发家，家有千名僮仆，天池狩猎之乐，近乎人君。因而此处便有传统，北至勉县，南到邛县，多出富户。

而其中佼佼者，占有良田百顷，建成庄园，当中农林渔牧诸业齐备，宛若小国。新都县也不例外。本县富户有三四家，当中以杨家最盛。经营盐井，占有几十顷良田，仍贪心不足。

杨家管事来鹤鸣村购地。因村中早有卖田打算，王绍也有意从父亲手中接过权力，好好做一回主。与掌事们商议后，征得各家同意，便将村中各户无力耕种的多余田地归拢到一起，合三百亩，三顷。欲以肥田每亩万钱，即每亩金一斤的价格，出售给杨家。

稳妥起见，杨家请来府衙田官，一来考察鹤鸣村土地的肥厚程度，按照肥沃程度定价。二来则请田官作保，登记入册。

王绍有言在先：“本村的土地，都是肥田，年年按甲等田缴纳赋税，绝无差错。”

田官考察完毕后，回府衙办理契约公文。杨家事先送来定金，说按照肥田的价格，预付了五分之一的钱。王绍为公平起见，当面查验后将定金封存，安置在宗祠里，差人日夜看管。待钱货两清后再按各家售田的数目分摊。

本是料理得当。

岂料到了约定时日，两方聚首。鹤鸣村的田地竟被田官判为下等的丙级，三顷六十斤金，就是当初所谓定金的价格，分文不少。王绍自然不从，硬生生被杨家仆从强行按了手印在契约上。

王绍尚在气愤：“定是他们早就勾结好的，专来侵占咱们的田产！”

马锅头听得叹气不止，分明已经知晓内情，还是气得捶胸顿足，“绍儿当时就去报了官。但是有田官作证，契约为凭，卖田的事也是人尽皆知。他们官官相护，两下勾结，互为唇齿，敷衍了事。我们也束手无策啊！”

“确实棘手。”诸葛亮了然，却不见愁容，反倒眼藏机锋，轻笑：“难为他们使这手段，看来这些人有所忌惮。”

马锅头父子皱着眉，为难笑笑，算是得了点安慰。一旁宝钗沉默静听多时，手里攥着帕子，垂着眼眸，出神沉思，忽得缓缓启唇。

“兴许，也不是全无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季汉新闻联播：诸葛丞相携夫人深入基层，实地考察四川水利工程建设，并向群众学习四川泡菜的制作方法~

物价、田价、计量单位参考来自网络和文献，与现代有差别。如有问题，请勿深究。

本篇章部分内容考据自《风俗通》、《华阳国志》。汉律内容考据来自程树德先生的《九朝律考》、文物云梦睡虎地秦简。泡菜制作考据自百度和《齐民要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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