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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峦逶迤,寒烟笼翠,商队在山坡停驻,极目而眺,城墙绵延开去,蜀中成都近在眼前。

西川在崇山包围之中,地近南蛮,气候和暖湿润,冬日里相比在荆州更温暖些,四野草木并未凋零殆尽,东神分外开恩赦下点点绿意。商队众人奔走数月,终得返乡,精神都为之一振,神采昂扬。

诸葛亮勒紧缰绳,遥望绵亘的城墙。明明从未来过,却自心头幽幽浮起似曾相识之感。宝钗掀起一点车帘,打量这座城池。向导掩饰不住笑意,扬开臂膀,指点江山,滔滔不绝自顾自说起来:“诸葛先生请看——那水就是郫江!是李冰太守当年在都安堰(即都江堰)治水,引水入川,由此生出一条分流来,流经成都……”

“好啦!好啦!”王老五眉宇间仍有愁色,苦笑着一夹马肚从后面赶上来,轻轻甩着鞭子抽了两下向导的马,催促他快走,“谁不知晓大叔你见识广!”

向导扭头见老五这两天情绪好转,好意体谅他,陪他耍笑几句。老五藏着心事,从诸葛夫妇车马旁经过时,忍了又忍,还是忍耐不住瞟了几眼车窗,窃望不见宝钗的身影。耳边又响起马锅头训斥他的话,胸口闷闷的,登时两腮发热,逃也似的追前头的队伍去了。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马脖铜铃叮当,蔚为壮观。过城门时,几十人坐在骡马上,接受守卫盘查,来往行人,被引逗得驻足观看,交头接耳。

“妈,大马!铃铛!”妇人怀中的女娃娃一手含在嘴里,一手伸出去,歪着脑袋、娇滴滴指着商队。

当中便有闲人,在旁观之不足,引颈呼喊,询问他们是去何处交易的货商,所贩何物。商贩们挂着笑随口应付着。这头人声嘈杂,那头马车辚辚,车上环佩铛铛,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绝尘疾驰而过。

商队进城后,马锅头驾马过来,语气同马蹄步子一样轻快,边走边和诸葛亮闲谈,不拿他们当外人看待,道:“这三日,咱们暂且在城里安歇,把东西出手。先生寻人要紧,不必陪我们往那人头混杂的地方去。想去哪里啊,只管叫向导带你们去就是。三日后清晨,还在北门这里碰面,一道往我们新都县去!”

向导拍着大腿,摇头晃脑,拈须煞有介事地戏谑:“马锅头这是卸磨杀驴啊!眼见到了成都,我这个带路的就没用处了!”

“哈哈哈哈哈哈……”几人皆笑。

诸葛亮与薛宝钗未到此处时便已商量好,与马锅头的提议不谋而合,因此一口应承下。夫妇二人谢过马锅头,暂时别过商队。

结伴才行几步,街头飘来一阵温热酒香。向导一闻便犯起酒瘾来,抽着鼻子,眼神乱窜寻着酒家,拉过诸葛亮便道:“哎,今个冷得很!不如喝上几杯暖暖身子,再去寻人不迟。先生和夫人还没尝过咱们蜀中酿制的清酒吧!”

诸葛亮指指他,笑笑,撩起帘子,不等他开口,宝钗温柔以笑对答,微微点头。诸葛亮会意,扶她下车,进了酒肆。

向导见那沽酒的老板娘生得白嫩,有西施之貌。借口怕她往酒里掺水,笑呵呵站在垆边细瞧她打酒。酒肆中,面前陶锅将一锅肉菜煮得热气腾腾。孔明与宝钗旅途劳累,此时闲坐着,彼此都惬意。

此间虽是天下五都之一,繁华鼎盛,非别处可比,但成都人倒把日子过得水磨一般闲适自在。门口坐着三五个喝酒的中年人,碰着酒盏、操着乡音不知聊些什么笑话,笑得露出稀松的牙。诸葛亮笑眼打量着垆边打酒和老板娘和向导,刚收回眼神,就见宝钗搓着手笑吟吟望着他。他明料到她所想,偏挑眉促狭问去:“夫人为何发笑?”

宝钗眼神晶亮,瞥瞥垆边,轻声答:“我笑你们再不收敛,回头酒肆老板出来,不好看相。”

诸葛亮失笑,摆摆手,得意驳道:“可惜夫人猜错了。”

宝钗习以为常,看看锅内肉菜煮熟不曾,顺口道:“愿闻其详。”

孔明以手半掩口,微微偏过身凑到宝钗身边,“亮来此访古,倒想起前人旧事。此景颇有几分当年司马长卿(司马相如)与其妻卓文君沽酒涤器的风貌。一时想入非非……”

这话未完,宝钗便觉出话中情意,微红了脸,絮絮低语:“我原不知道你也似浮夸子弟一样油嘴滑舌起来。唉……什么时候除了张子房,诸葛先生又多了这么一位百年知交来,还是位引人私……”

话到此处陡然止住,宝钗顺着这话想下去,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二人以琴曲互通心意,而后私奔。竟与他二人当日互传诗书、贺礼相似,只不过有孔明筹谋,不至于步了相如文君私奔的后尘。

这话说得诸葛亮也耳热起来,那头向导提着酒壶过来,兴冲冲放在火上煮热。这才发现诸葛夫妇都一言不发,不知道他俩是被他们自己的一通话羞臊了,霎时摸不着头脑,热切地为他俩盛上肉菜,“吃啊!怎么干愣着呢!”

三人吃过,向导抢着结账,诸葛夫妇奈何他不得,先步出酒肆。便是此时,街上来往人群中猛地掷来一物,诸葛亮一个不备,险些被砸中。抬头就见一跛足道人,拄着竹杖,手中攥着石子,疯疯癫癫,悔恨摆手,一个劲逼上前来嚷叫:“你走罢!走罢!来过便罢,何苦再来呢!”

这话没头没脑,毫无缘由,却当头棒喝,直叫他心口作痛,皱眉急问:“这是什么话!”

道人还要说话,猝不及防从他身后奔出一个癞头和尚,嘴里喊着“不可!不可”,过来一把扭住他的手,急忙阻拦:“他是能窥探天机之人!切莫多言!快随我走!”

道人噤声,癞头和尚偶然扫过来一眼,突然怔住,好似能看穿一切,冲宝钗脱口而出:“錾了话的金锁何在!”

宝钗被他这话唬住,下意识抬手合在心口,沉着脸出神不说话。诸葛亮忙伸手去护她。癞头和尚叹息不迭,拉起道人快走,悔恨交加,“配成的金玉你不要,你要他来误你!我也救不得了!”

“夫人。”诸葛亮觑她脸色苍白,情急之下叫了她闺名,“宝钗!”

宝钗神色稍缓,眉头未展,按住他的手,安慰他:“我没事。”

这番闹剧折腾过,周遭行人还投来目光察看。向导忙劝他们上车离开,“先生和夫人莫要与疯子计较!幸亏不曾被疯人伤到,还是快走吧。”

这一日,便由向导领着,在城内各处游览。无奈被一僧一道搅扰了兴致,诸葛亮和宝钗都各怀心事,惦记着白日僧道那番话。黄昏时分,三人沐浴着落日斜晖,往城北客栈去投宿。

明霞旖旎,行过一座飞虹似的长桥,两岸灯火渐起。向导笑嚷着解释:“此河名‘仙水’,此桥名为‘升仙桥’,又叫‘驷马桥’。”

“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汝下也。”诸葛亮念叨。

薛宝钗点头认同,顺势接道:“这话是司马相如初入长安时所题。”

“不错!不错!还是没难住你们!”向导拍手赞叹,“先生和夫人果真好才学!”

三人入住。用过晚饭,回房后,夫妇两人劳累一日,少有话说。宝钗坐在桌边对着茶盏,若有所思。母亲说过,从前有个癞头和尚送了她“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吉利话,嘱咐錾在金锁上。这事旁人少有知道的,如何从那和尚嘴里说出今日这番话来,且话很是不祥。

正思索之间,耳边不知何时响起琴音。宝钗回身望去,孔明临窗拨弦。她不禁起身过去,立在他身边谛听。

这琴自出荆州,一直无雅兴拨弄。今夜还是他这些时日头回弹奏。宝钗于乐事上不甚精通,可听出这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恰巧合了此地风物。明明是从才子佳人风月事中沾染出来的曲子,孔明这一弹,非但无半点缱绻情意,反倒平添一丝难以言明的悲凉。

一曲终了,宝钗在他身旁坐下,抚住他的手,却还是无话来排遣心绪。良久,孔明抚着丝弦,情辞恳切,低语:“你不要担心。许是怀古伤情,一时所感罢了。”

诸葛亮百般思索也不能理解道人的话,宝钗与他不同,和尚的话多少对上前情。抬手合在心口,孔明察觉不对,思及癞头和尚的言语,又猛然记起先前宝钗典当的金锁,恍然问她:“那金锁,果然有来历。”

宝钗默然。

“唉……真要论起,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来历。不过是一点旧事。”宝钗和他对视片刻,起来在屋中缓缓踱步,难得说起藏了多年的往事来,“归宁那日,你问我金锁的来历。那原是我幼年时,家中来了个和尚,受我家人款待,赠两句吉利话,嘱咐錾在金器上戴着。我妈想着,出家人有神佛庇佑,这番嘱托自然是为我好,所以依言照办。”

几句话匆匆说完,薛宝钗倚在窗边,淡淡愁便结在眉间。几回春秋寒暑飞度,往昔大观园的旧事本深锁于心底,如今又被挑起。

诸葛亮深深注视着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如何能瞒过他去。何况白日间的话,他也听在耳里,个中怕是还有内情。可他无意逼迫她说清原委。

“休说那僧道言行疯癫,就算确有机锋,出家人的话,也不可尽信。”诸葛亮怕她忧思伤神,斟了热茶过来与她,半是劝她,半是劝慰自己,“譬如,亮确实不曾来过成都。出家人,出世修行,以避俗世祸福。人世之祸福,个人之得失,倘若一应避开,只为全自身清静、求来世极乐,不说能否修成,于现世、生民有何益处?”

“僧侣云,一生荣辱,到头来皆是过眼烟云。虽不无道理,可多为怯懦无用人避世借口,亮不以为然。”

宝钗听罢,知他这话意思,是说和尚道士的话消极遁世,不足深信。宝钗见他上心,接过茶盏来,淡淡一笑,还扶他去琴边坐下,笑道:“是我轻狂了,一会子没说话,倒叫你着急了。我几时当真来?要是真信了和尚的话,当日也不必去典当那物件了。只是想起故人,一时伤感。”

“从前我在两京,随母兄寄住在姨妈家里。姨妈家的表弟,衔玉而生,那玉倒是个稀罕物。后因我有金锁,传出金玉良姻的话来。长辈也有了意思。只是姨妈家起了变故……”宝钗在此顿了顿,不忍细说,皱眉叹息,眼中似有泪光,继续道,“我那表兄弟就此离家,不知所踪。若那些话信得,如何能有今日呢?”

诸葛亮见她说到最后,释然一笑,自己也跟着放心。二人心事俱已放下,恰风清月明,临窗复奏曲,琴音清澈,随水而流。

到了约定日,诸葛夫妇与向导早起,预备离开。小二殷勤撤下门板,正要送他们出去,不妨歪倒进来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唬得众人一惊。孔明急上前查探老人情况,宝钗吩咐小二倒碗热茶来。

店掌柜在内听见动静,打着哈欠迈出房来,“出什么事啊?”

小二摊着手,为难道:“门口来了个要饭的。”

“去!大清早说甚晦气话!”掌柜慌忙来看,果见门口瘫倒着个病歪歪的老头,瘪着嘴吩咐,“小二,去后厨把昨晚剩的饭菜拿一点过来。”

孔明蹲在一旁替老人把把脉,所幸无大碍,“天寒,老人家多保重身子,莫要染上风寒。”

宝钗解意,从包袱中取出一串铜钱来,交到老人手上。老人听不太明白这两个外乡人的话,左右看看,向导又用本地话和他交谈几句。见老人无甚病痛,这才上路。

向导似是还记挂老人,感慨:“都说养儿防老,唉,未见得养儿就牢靠?”

诸葛亮不解他这话从何说起,“何出此言?”

“听他说,都是家中不肯赡养,才到这般田地。”

诸葛亮愈发困惑,“汉律中有养老令,为何不去告官?再者,官府也当定期供给,使鳏寡孤独不至无以为生。”

向导少见的黑着脸,冷笑,“先生不知我们这里的情形,不能与外面同论。”

一句话说得孔明与宝钗都沉默,宝钗在车内闻之,会错了意,猜测:“几年前我曾得过一本《风俗通》。书中有言‘汉中、巴蜀自择伏日……气异中国’。巴蜀一带,风俗不同。与其他州郡律令有异,也是有的。”

诸葛亮哂笑,“自桓灵二帝以来,天下诸多乱象。法度废弛,州郡不安。看来西川刘季玉(刘璋)也不例外。“

这话正中向导下怀,向导露出一丝畅快的憋笑,撇撇嘴,故作高深摆摆手,“先生明白就好,可不敢胡言喏!”

接着,再想想,还是按捺不住,多絮叨几句,“咱们新都县也不比成都好多少。只是前几年来了位新县令,姓法,名正,字孝直,倒有些本事。就是传闻他不好相与。好在咱们也没事求他。”

三人在城北与商队会合。商队将半数货物在成都出手,剩余一半,除去要带回村子自用的,还有不少,留待年后贩去川南。

马锅头耐心解释:“南蛮虽未开化,但也喜欢咱们的好东西。拿这些同他们换皮毛、象牙一类,划算得很!”

一行人出城往北回新都县去。山路曲折,快天黑时,点起火把照着山路。遥见山上几星灯火,老五喜不自胜,朝后喊叫:“快到了!”

马锅头却瞧着夜色,隐隐不安,嘟囔:“怎么村里就稀稀落落这几盏灯……”

便在这时,队伍前头响起几声报信似的哨声,继而有个少年的声音劈面喝来:“什么人!干什么的!”

王老五笑容顿止,还不等他开口,对面那人身边的黄狗嘤嘤叫着凑到老五跟前来摇尾吐舌。火把照亮,就见来人是王老五家的弟弟老六,气得老五抬脚在他屁股上就是一脚,“好啊,连你哥都不认识了!”

“回去告诉娘你又打我!”老六屁股蛋子上结结实实挨了他一脚,一边躲去马锅头身边,一边嚎叫,“老爷爷快回去吧!村里出事了!”

商队中人登时紧张起来,还不等他们发问,村头跑来十几人,皆手执铁叉利器,都是村中的妇人、孩子,为首的是马锅头家的孙女,才十六岁,生得高挑结实,扎着头巾,一路跑过来问:“老六!是谁人来了!”

“小娥姐!是老爷爷他们贩东西回来了!”

马锅头望着孙女脸色凝重,心道不好,连忙追问:“小娥,咋了?”

小娥这才松口气,扔下铁叉,又气又委屈,跑过去拉住她爷爷的马缰绳,仰面道:“你们都快回去吧!有人占了咱们村的田!”

作者有话要说:  叮~亮亮的好基友法正上线。

法正:听说有人说我不好相处!你死了,我立刻把你记在本本上。感谢在2021-02-0323:59:02~2021-03-0721:2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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