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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明应声,跟着如愿绕到工坊背后。
工坊门正对着街口,背后却是片不大不小的园子,种了些常见的草药,来往的人有意避开,天长日久的越来越没人走,和两边喧闹的人声一对比,倒显得格外寂静。
如愿仰头看着天,在药园边上走走停停,选好地方站定,指节卡在口中,吹出长长的一声鹰哨。
刹那间巨大的猎鹰从天而降,白腹黑翅,尖爪利喙,翅膀拍打时几乎能把如愿藏在里边,漆黑的翅羽末端有如同锻铁的光泽。
让这猎鹰啄一下再抓几把,恐怕余老五的脸都能被抓烂,玄明了然:“原来如此。”
“是偶然捡到的,当时拿来当宠物养,就这么点大,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还以为是雀呢。”如愿双手稍合,比划了个大小,“后来……呃,就长成这样了。不过它自己会猎食吃,我也喂得起肉干,就一直留着了,真打起架来也是个帮手嘛。”
她摸出衣兜里的肉干,喂给停在矮树上的猎鹰,搓搓它颈下浓密的绒毛,盛情邀请,热情得让玄明想起初入长安城的西域□□,“您要不要摸摸?它很乖的,可以随便搓。”
猎鹰不明白主人在兴奋什么,它歪了歪头,清亮的眼睛里倒映出面前陌生的男人。
不知为何,玄明忽然觉得它歪头的姿态有些像如愿,脑内想着怎么温和地拒绝,手已经伸了过去,指尖触及颈羽,柔软蓬松,像是抚弄棉絮。
他有些迷惘,如愿却比刚才更兴奋,介乎等待评判和献宝成功之间:“是吧?除了打猎,其他时候都可以随便摸。”
玄明回神,立时缩手,捻着藏在袖中的指尖,没话找话:“它……叫什么?”
这鹰驯得和猎场的不太相同,体型也更大,但起名或许有共通之处,宫中猎场驯养的鹰不少,多以兵戈命名,凶猛潇洒,例如紫电青霜……
……不过以这猎鹰的颜色来看,或许该叫宵练?
“绵绵。”如愿说。
玄明一愣:“嗯?”
“绵绵啊。”如愿捻起猎鹰颈下的一串绒羽,“又软又绵,刚长出来的像棉花,还像绵白糖,就叫绵绵啦。是不是和它很搭?”
被称作绵绵的猎鹰应景地发出一声长鸣,高亢透亮,和扣在脑袋上的名儿实在不太搭边。
“……确实。”玄明不忍戳破真相,他看看渐上中天的太阳,选择放弃这个话题,转而礼貌道别,“我出来有段时间,该回去了。今日叨扰了。”
“没事没事。”如愿连忙回应,又有些微妙的不舍,双手在围裙侧边抹了两把,说,“那我送送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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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老五觉得自己今天很倒霉。
他今年三十四,刨开不知事的时候,前半生至少有十年在当地痞,剩下十年在当跛脚的地痞。于收保护费这一行,他相当有心得,在怀远坊的一条街混了这么多年,从来只有商户毕恭毕敬或是不情不愿地交钱,从没有栽在个看着十六七岁的小娘子手里过。
栽一回也就罢了,他自认倒霉,揣着怀里仅剩的几个通宝去喝茶,才续了三次水,一队金吾卫突然把他从长椅上提溜起来,说他疑似勒索,扰乱长安城秩序。
幸好来抓他的金吾卫看着是老实人,余老五巧舌如簧,哄得领头那个郎将将信将疑,盯了他半晌,还是把他给放了。
余老五朝着郎将陪笑几次,扭头就跑,直跑进偏僻的暗巷,才冲着砖墙啐了一大口浓痰:“我呸!什么狗屁金吾卫,闲得放屁,也敢管你爷爷我。还有那小娘子……”
他想起和他对呛的如愿,恨得牙痒痒,越想越气,布裙束发的女孩形象反倒在脑海里鲜明起来,纤细玲珑的身子,秀美的脸,让他又有些心痒。
余老五不由盘算起来,“得找个她男人不在的时候……”
他想得正美,墙头上突然掉下来个石子,不大不小,正砸在他头上,痛得他倒吸两口冷气。
“谁?!哪个不长眼的?”余老五怒了,环视一圈,然而暗巷还是那条暗巷,空荡寂静,墙头空空如也。
“娘的,今天真是见鬼。”一圈看完,他又朝墙角啐了一口,提提裤带,再往前走。
又是块石子。
这块比刚才那块大些,力道也更大,正中余老五的额头,登时砸出个红红的鼓包。
“到底是谁啊?!”他更怒,捂着钝痛的额头,朝着暗巷大喊,“有胆就出来……”
“这儿呢。”稍远处忽然冒出个声音,咬字慵懒,乍一听像是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
余老五莫名其妙,抬头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视线掠过一溜的砖墙青苔,最终看到高坐在死路墙头上的人。
“对,就在这儿。”年轻的郎君盘腿坐在墙上,掂着手里剩下的几块石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余老五。他生了张俊秀的脸,模样却风尘仆仆,劲装外披了件半长不短的斗篷,大晴天的背后还背着把伞。
余老五直觉不对,但输人不输阵,他梗着脖子,一歪嘴露出个笑:“怀远坊里混了这么多年,我倒是没见过你。不知是哪条道上的兄弟,是哪位啊?”
“我啊,”方少舒配合地回了一个笑,他舔舔嘴角,冷眼看着地上的男人,含笑说话时尖利的犬齿若隐若现,“是刚才那小娘子的师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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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意外来访的玄明,折返工坊后如愿没急着上手做木工活,新开业就遇上地痞,她总觉得有点晦气,干脆腾出时间把工坊里里外外收拾一遍。
擦柜架缝隙时有人推门进来,如愿以为是燕婵,抻长胳膊擦着柜架贴墙的部分,头也没回:“师姐,天渐渐热起来,蛇该出来了吧,是不是该用雄黄擦擦了?”
“端午还有一个月呢,你倒是心急。”回答的却是个慵懒的男声,“何况你师姐的药坊就在边上,哪条蛇这么不长眼,上赶着过来泡药酒?”
如愿一听这腔调就知道是谁,连忙起身,手里拎着块抹布,脸上的讶异毫不作假:“师姐夫?你不是说年中才回嘛,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她踮起脚,越过方少舒的肩头去看半开的门后,犹嫌不够还蹦跶了两下,“我师姐呢?她出去看诊,这会儿该回来了,你遇上她没?”
“别蹦了。我没遇上你师姐,是我自己回来的。”方少舒忍住没把这个乱蹦跶的小娘子揪下来,再想想在家乡那几个月的遭遇,觉得头又隐隐作痛,“至于我回家的事儿也别提了,年前老爷子写信催我回去,我还以为怎么了,急匆匆赶回去,结果还是论武这么回事。”
“这不挺好的吗?”没看见燕婵,如愿有点失望,退回柜架边上,随口搭话,“你这么厉害,论武赢上几把,让令尊开心开心,不也挺好的。”
“可拉倒吧,我倒是按我阿耶的意思去了,结果遇上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怪人,使一手特制的长鞭,”方少舒舒展两条手臂比划了个大致的长度,“我根本近不了身,稍靠近些就被抽,这么大个论武的台子,把我从这头抽到那头,又从那头抽到这头,打得我鼻青脸肿。我实在受不了,熬过了除夕夜,大年初一赶紧坐船溜了,之后又陆续在沿途耽搁,今早才回长安城。”
“哦,太可怜了。”如愿意思意思表示同情,“那你怎么现在才过来?”
“我总得吃个饭吧?”风尘仆仆赶回来时正巧撞见如愿和玄明演的那一场,方少舒真以为这俩人是旧相识,按江湖规矩自然是不抢风头,就当没有那个被他揍得气息奄奄不知死活的余老五。
他随便找了个理由,从腰侧的包裹里抽出一个木盒塞给如愿,“不提。喏,给你带的特产,你看看喜不喜欢?”
木盒约一只手的大小,分上下两层,第一层里堆叠着约食指粗的小珊瑚,红得相当鲜润。如愿推开第一格,第二层居然是满满的珍珠,均匀圆润,每一颗都是能堪贡品的走盘珠。
如愿懵了一下,旋即拒绝,盖上盒子递回去,一脸严肃:“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随便拿着玩吧。在长安城里值钱,在我家可不值钱,海里全是,小孩儿都不捡的。”要不是被揍得鼻青脸肿没脸见人,他也不会趁着消肿的时间蹲海滩上开蚌壳,方少舒摇摇头,把这段委实丢人的记忆甩出去,“另外,我想在你这儿订一只行灯,你就当是辛苦钱吧。”
他的表情不像作假,如愿斟酌着点头:“那也行。要什么样的?”
“是我家里的样式,这是图纸。”方少舒从怀里摸出叠好的图纸,“你看看能做吗?”
如愿展开图纸,细看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看框架倒是不难,就是普通的篾灯嘛。但是材料……明月珠我勉强还能弄到,不过品相肯定不太好,烟月纱就……”她顿了顿,诚实地摇头,“实打实的一卷千金,我买不起。”
“不用你费心,你告诉我要多少,我会带来的。”
“行。我先做框架,到时候量出来告诉你要多少,免得浪费。”如愿原样折好图纸,想想又问,“你做这个干什么,思乡情切吗?”
“是给阿婵订的。”方少舒摇摇头,“她总要夜里出诊,或是起来磨药,行灯里边烧的是蜡烛,用久了伤眼睛,换成用明月珠做的灯会好一些。可惜外边用的绡纱太软,带不过来,只能在长安城里找梓匠现做,其他人我信不过,还是找你放心。”
他一向没正形,上下左右怎么看都是个纨绔风流种,偏偏说起燕婵时眉目沉下来,语气温柔缠绵得如愿一阵阵地牙酸。
她一面欣慰一面牙酸,把“你们什么时候成婚”憋回去,尽心尽力地给方少舒出主意:“月绡纱上要不要画点什么?花鸟、海浪,什么都行,照在地上能有这个模样的影子,特别漂亮,师姐一定喜欢。我可以找五娘来画。”
方少舒一喜,指指自己:“画个我行不行?”
“……啊?”
“行不行?”方少舒兴奋地搓搓手,“嘿嘿,这样阿婵一用灯就想起我,那不就……”
背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精准地拧住了方少舒的耳朵,燕婵冷冷的声音同时响起:“做你的春秋大梦。”
方少舒“嗷”地一声要窜起来,然而另一边的耳朵也被揪住,他动弹不得,只好朝着后边求饶:“阿婵,如愿还在呢,给我留点面子,先收一收、收一收……”
燕婵刚回来,只听见方少舒最后那句,在他耳朵上轻轻拧了一下才收手:“你和如愿瞎说什么呢。”
“我是想你啊!”方少舒立马回头,委屈巴巴地解释,“我家那么远,来回跑一趟就小半年过去了,我常不在你身边,总得给你留点什么,就当是给我留个念想。”
燕婵抱臂的动作一顿,片刻后才让指尖贴合肘下,她看了方少舒一会儿,忽而转身,状似无意地轻咳一声,颇有些别扭地说:“少做梦,多做事。”
“是是是——阿婵说得都对。”方少舒赶紧跟上去,十分狗腿地替燕婵把木门推得更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恨不得装条尾巴摇起来,“阿婵阿婵,我今天刚回来,你想我了吗?”
“什么想不想的,我是医者,世道多艰,没有那么多空想别的人。”燕婵诡异地顿了顿,“但我也、也不是……”
“没想啊?哎,怎么这样……我天天都想你的,你怎么都不想我?”
“……”
“下回你想想我嘛,想我嘛想我嘛——”
“……闭嘴。”
如愿站在后边,目送两人离去,直到听不见对话的声音,隔壁药坊倒是传来桌椅移动的轻响。她抓抓耳朵,叹了口气:“笨蛋,没看见师姐耳朵都红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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