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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岸对着青衫人,比了下中指,随即折回自己房间,翻箱倒柜扒出一件轻薄白袍,从容换上。

接着又重新梳拢了一遍长发,对镜一照,自己满意了,才从床底掏了坛子老酒,施施然下了楼。

他对自己的美貌十分自信,到了自负的程度。

虽说他本体,这个破破烂烂鬼窝小客栈,无足称道,但生养他的地之阴气,六十年里,将客栈之灵锤炼得晶莹剔透、夺目生辉。

又因他是这天下间唯一成精的客栈,不必清修苦练,或吸食人血精气,只靠开店营业,服务客官,便能功德证道,与鬼魂们相伴许久,不曾沾染阴邪的鬼气,更别提狐媚的妖气。

便是张牙舞爪,也只是朵浑身刺头的金丝桃花。

然而有人爱花,自然有人厌花。

在曾以杀戮血腥之名,震慑六界的魔尊面前,怜香惜玉,实在是虚无缥缈一类的东西。

陆琊被挚友背叛,功力封印大半,借尸还魂下界献祭自己的魔教徒,只得于梦中修炼。

上一刻,他还身着黑袍朱衣,散漫不羁地靠在绮丽凤翎装饰的尊座上,享受久违的孤独与寂静。

下一刻,毫无预兆地,冰冷双唇为一温热的物事堵住!

陆琊:“……”

他猛然睁开眼,掀翻了身上的红衣美人,一举将其制服,按在身下,眼睛眯起来:

“尔等,怎敢对本尊……”他想起了自己如今已不是杀伐予夺的魔界至尊,话未尽,直接将身下这只貌美的客栈精给丢回了二楼。

受下界蝼蚁追杀多日,当务之急,便是提升实力。陆琊没多想,又坐下去,进入新一重梦境。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他皱起眉头,睁开眼,便见到刚被自己丢出去的小客栈精,换了身衣服,抱着酒坛,揭开红结酒塞,笑盈春风,往他身边,款款坐下。

江岸:“今夜月亮这颜色真好。”

——像极了白银的色泽。

陆琊阖目,面无表情道:“大雨瓢泼,何来明月?”

江岸对之笑道:“有些事情,不是你看不见,不知道,便不存在的。”

——比如塌墙的赔偿金。

他笑得明媚,却从头到尾被陆琊当作一根长了鼻子眼睛的大葱。

吵得慌。

陆琊再次入定,宛若睡着。

江岸的脑袋再次被驴踢了一脚,见他闭目自持,不再抗拒,以为自己招数奏效了,开心地上前,抱住陆琊右臂,将酒坛子推了过去,笑道:

“雨夜漫漫,不妨小酌一杯,再与我谈谈风花雪月……”

——以及赔金子还是银子的问题。

话没说完,他发现陆琊的眼神十分不对劲,原本只是冷漠的双眸中,多了一分嗜血的杀意。

下一刻,他被整个提起来,带到大堂后面,毫不留情地丢进杂草丛生的后院中,身上白袍瞬间湿透,沦为一只暴雨塘花鸡。

江岸:“……”

这年头,住店的,还能把开店的给赶走了?天理何在???

后院水井中的几只水鬼,见势不好,忙钻出那口被填了一半的井,慌手慌脚将江岸抬回客栈里,送进一间干燥的小房间,披上一件厚实的狐裘大氅。

“阿嚏——!”江岸瑟缩在暖和的狐裘下,接连打了十几个喷嚏,等鼻子都红了,才懊恼不已地说道:“该死,感冒了!”

吊死鬼垂下来,唏嘘道:“还好只是如此……”

江岸强撑着,扭过头:“什么只是如此,爷的钱啊啊啊!”

造孽的玩意,不是自己的东西,都使劲儿糟蹋,哪怕要打架,不能出去打?

身体稍微好些,江岸又摸到二楼拐角处,偷窥下面打坐的陆琊。这次他学乖了,不明着靠近,也不放松警惕。

窥着窥着,底下那人忽不见了,而自己身前多了一高大的影子。

江岸:“……我说我在拍蚊子,你信吗?”

陆琊捏住他的下巴,冷声道:“再开屏,我送你去见韩仲。”

韩仲,这世界人们信奉的客栈之神,住在地府与天庭交界之地,只有死去的人能看见他。

江岸努力挣扎,将自己的下巴拯救出来,撇嘴道:“你也要有本事才行。”

话音方落,一道红黑色的令牌,自陆琊的袖口,倏然飞出,直刺入他后衣领,带着他不断向后“啪啪啪”摔去!

最终,背贴墙,头朝地,整只吊在那一块小小令牌底下,动弹不得。

江岸:“……好吧,你还真有本事。”

被吊着的滋味着实难受,那人的令牌,也不知是什么宝贝,完全不受灵力控制。江岸在几只鬼的托扶下,勉强稳住身子,嘴里忍不住念叨陆琊的全家。

开屛?呸!他又不是孔雀!

等等,孔雀……是了!这么不解风情还蜜汁傲慢的家伙一定是只孔雀精!

佛国生孔雀,凡间修炼以求成为地仙的孔雀大妖,为数不少,没想到这就被他碰见一只。

果然如传闻那般讨厌。

清晨,雨势减小,淅淅沥沥下着。阶下青藓积翠,绿柳枝错叶飞。

细碎雨声中,江岸不知不觉睡着了,整个人往深红色的狐裘大氅中缩,有一下没一下往下栽脑袋。

“咻!”地一下,那块象征教主之位的木制令牌,松开了他,飞回主人的手里。

江岸屁股跌到地下,清醒过来,楼下的陆琊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客栈。

他吃痛地揉了揉自己麻疼的脖子,觉得这人有点“嘴硬心软”那味儿了,“冷得古怪,倒也不是不近人情。”

要是走之前再赔一笔银子,就更完美了。

昨夜折腾得狠,江岸打了个哈欠,直接回屋睡下了。

这一睡,便是到傍晚。

暮色降临,多年未开启的大门,一天中,第二次被人从外,硬生生踹开。

两个头戴斗笠、身穿黑袍红衣的魁梧大汉进到大堂中。一进来,便迅速将门锁上,堵严实。

一人先道:“左护法对咱们说,那小子身体孱弱,命不久矣,只会些花架子剑招,就是个银样镴枪头!可老子瞧着,他怎么腿脚比咱们还麻利,能窜能跑,害得咱们几天几夜没合眼,就为了堵他?”

“他从北塘江下来,一边被朝廷在整座锦南府通缉着,一边又得防咱们追到他,说不定昨晚上船头浪太大,掉进江里淹死了。”

先开口那人“哈哈”笑了两声:“可惜了左护法让咱们带他回去,活要见尸,死要见人,要不然,现在就能回去交差,哪需要待在这黑店里头歇息。”

另一人说:“歇一晚也够了,我估摸着他应该还在山中,我们明个再去山里搜一圈。”

他的同伴笑道:“若不是前教主这么宝贝他这老来子,非要将红莲剑与红莲令都传给他,平时惯养在身边,咱们这差事,可算九死一生。”

“老教主确实把儿子给活活养傻了!咱们进了红莲教几十年,也没跟那小子似的,真信这世间有什么红莲双魔,还信誓旦旦要献祭,引魔神降世,将左护法那些都给灭了……”

两人说笑着,忽听到窗边有窸窣的响声,其中一个前去探查,带回来一只红色的小雀。小雀鸟右腿被铜线缠着,绑了个细长的竹哨子,哨子里有一卷起的纸屑。

俩红莲教杀手将纸屑打开,看罢,取出火折子烧干净,将小雀鸟从窗口放走,回到原地一道笑起来:

“看来那劳什子魔神,还没咱们左护法厉害。”

“是曲眠道长厉害,几根竹签摆摆,便算出那小子的方位了。”

另一人点头称是的同时,有些困惑:“咱们也算一路跟着他,他怎么跑这么远,都跑到锦南府内城了,住的还比咱们舒坦,悦来客栈,那可是咱们大肃朝,最鼎鼎有名的客栈!”

同伴道:“入了红莲教,哪还有什么大肃朝。天下二十六分坛,都是弟兄。至于悦来客栈,等咱们打下江山,想住,自有人乖乖献上。”

“哈哈,若都是弟兄,左护法和宋坛主还能闹成这样?”

“唉,看破不说破,锦南府,到底是姓宋的地盘。”

“也是。”

……

两人继续聊着,江岸全程听完,知晓他俩皆是被朝廷通缉的魔教红莲教教徒,正奉左护法之命,追杀前任教主之子,手持红莲剑与红莲令的现教主。

从对方形容的话来说,所谓红莲教主,便是昨晚上的大妖孔雀,没跑了。

两人聊到半夜,渐渐躺下睡了。

江岸趁机吹了口气,将那一小摊灰烬吹到自己掌心里,左手一捏,重化作纸屑的模样。

上面写了排小字,竟是近几日那只孔雀将现身的地方。

这红莲教,竟还真藏了位能掐会算的道士。

江岸紧攥住纸屑,冥思良久,终开口对众鬼下令道:“你们把那俩大汉给绑到后院厨房灶台边上去。”

“得令。”

众鬼办事还是麻利的,很快,那俩人就在睡梦中,被五花大绑起来,丢入黑漆漆的灶台下。

既然有超脱凡人之力的道修存在,江岸便狠不下心隔岸观火。

他在后院水井边捧了把湿泥,拿回去捏成小鸽子的模样,又取下自己胸前璎珞圈上的红玉,镶成小鸽子的眼睛,低头,吹一口妖气。

霎时间,泥鸽变灰鸽,扑闪翅膀,带着主人的口信,飞向锦南府。

一整个夜,江岸在大堂里,坐立不安,只等鸽子带回讯息。

快天亮时,他突然跌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混账!”

吊死鬼忙来扶住他,“怎么样?”

江岸咬牙切齿道:“那厮,竟然看都不看,把鸽子拍扁,拿去垫桌脚了!还不还我的玉!”

重点是玉。

分灵消失,江岸灵力耗损,不得不回房休息一会儿。然而他震怒过后,冷静下来,又情不自禁想:

万一孔雀以为他是派鸽子找他麻烦,才拒绝接信的呢?

他在门口踱步许久,终不顾鬼魂们的阻拦,拿起鬼烛,撑开一把伞,离开客栈,踏上连轴夜雨后泥泞不堪的山路,前去山顶的山神庙。

这根鬼烛有名字,叫阿酋,月圆之夜可化作一瘦瘦小小的男娃娃。

当初山神欺他弱小无依,前来敲竹杠,追讨前头六十年欠下的地租,共两万两,离开之前,留下这根鬼烛。

携带鬼烛,便可暂时离开客栈。

代价,则是又一笔连功德金光在内的利息钱。

情劫难度,色字当头,竟是连银子都好说。江岸顿时觉得自己对那人太仁慈太大度太痴情了。

借来的巨鹰载着江岸,少顷,抵达锦南府内城区。

江岸登楼,找到纸屑上所说的客栈的天字一号房,一瞅房门紧闭着,上前先敲了几下,“可有人在?”

无人回应。

江岸以为这人是出去了,便在门口蹲了半个时辰,不愿就这么离开。

又过了会儿,房门突然开了。

害得他两天没心思打牌的孔雀鸟,正站在门口,冷冷看着他。

江岸猛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自己咧开嘴笑的冲动,趁他没赶人,将自己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通,然后小心翼翼补充道:

“我知你是只好妖,那晚上是我先冒犯了,若你愿意,我把掌柜的位置转给你,自己做跑堂,我们双剑合璧,实在前途无量……”

说罢,他抬起头,看向陆琊,亮晶晶的眼睛中,既有几分雀跃,又有几分难隐的期待。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过后。

陆琊冷漠的脸孔,有了一丝变化,他张开双唇,轻吐一字:“滚。”

“???”

江岸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睛,想再要个说法,结果下一刻,就被突然合上的房门,夹住了鼻子,痛得嗷嗷叫,再狼狈地摔到身后栏杆上。

他想起了前世母亲的话:

“不是一路人,凑不到一起去。”

何止不是一路人,那家伙就不算人!他只是一只活该被群殴、活该被算计的闷骚死孔雀!

江岸气得眼泪眼眶充红,拂袖而去:

“莫欺少年穷!今日你折辱我,夹我鼻子,改日我要让你痛哭流涕,滑跪道歉!”

从天字一号房门口走到客栈门口,短短百步路,江岸已将那夜刻骨铭心的惊鸿一面,抛之脑后,弃之如敝屣。

那厮配不上他!

更配不上他精致完美的鼻子!

等他重新开张还完地租,又是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犯不着在一棵孔雀树上吊死。

然而,江岸一直到捡回失忆的陆琊,也不知道,当时他刚离开天字一号房,那房内的横梁上,便跳下十来个黑袍红衣的大汉,皆是红莲教徒。

领头的见到刚才那一幕,直接拿江岸来威胁陆琊:

“教主,您若不想现在就与小美人死同穴,便把红莲令交出来把。”

“呵。”一直冷冰冰的陆琊,忽然展开了一抹犹如旭日春风的微笑,“不就是一块红莲令,在下给便是,您随我来吧。”

“您真是聪明人。身外之物,哪有枕边人的性命重要,哈哈。”

自以为捷足先登的领头人哈哈大笑,带着自己的数十个心腹,跟在陆琊身后,离开了客栈。

这些,江岸通通不知情。

那日,他气得去看了出折子戏,走出茶肆时,已是黄昏,只听见“轰隆隆”几声巨响,天空忽然劈了一阵旱雷。

未几,空中聚集的乌云突然散去,天又亮了起来,一滴雨珠不见落下。

“奇了怪了……”

第二天,他出门逛夜市,想摸摸大城市里的物价,在街角听见闲人碎语。

“听说城外稻田内发现了十来具红莲邪教的尸体,血淋淋的头挂满了附近一个扬水的风车。亲眼目睹的人呐,没有不害怕的,看完就呕吐不止,着实恐怖,似人间炼狱。”

“这是哪边的埠头干的?”

“不像是黑吃黑,那些人伤口也怪……总之这几天咱们小心着吧!”

江岸随意听了几句。

红莲教徒?那混账孔雀,算是运气好,度过一劫。果然只有他一个,傻逼极了,肯欠银子来相救。结果人家根本不领情,现在他可落了个笑话。

江岸越想,心里越觉得酸楚,索性一头扎进吹打萧鼓的祭典队伍,跟着人群,玩玩闹闹,将这事尽快忘了去。

游玩中间,他往小吃街走,眼睛只顾旁边的美食摊子,一个不留神,便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到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

巷子深处有一户人家,门户敞开,倆小孩跑出来,指使着自家三条黄色大土狗,围着角落里一人,上下啃咬。

“傻子,你倒是叫一声啊!”

“他不会说话!他就是个哑巴!”

那人,身着素白中衣,散发披肩,垂下的发丝将脸完全遮住。脑子大概有点问题,就这么被咬着,一声不吭。

江岸喝了果酒,隐约有几分醉意,大发慈悲将包袱往肩膀一甩,上前拎起一个小屁孩,“里头的,你家小孩欺负人,管不管?”

一听这话,不管是被拎起来的,还是地上那个,都慌了:

“你管什么闲事啊?”

“那你欺负什么傻子?”

江岸一手拎一个,将俩小孩抓起来,齐刷刷丢回他们自家的院子,又在三条大狗屁股上各踢了一脚,把它们都踢开,才蹲下身,对角落的人道:

“嚯,还好吧?”

“谢谢。”角落里的人埋头,发出一道细微不可察的声音。

江岸的笑容完全凝固。

他缓缓半跪了下去,两只白皙白玉的手,一下拨开那人额前的头发,见到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孔、孔雀???”

他赶紧揉了揉眼睛,再看,赫然便是两天前才冷漠丑拒他的大妖孔雀。现下这人鬓角歪斜,两眼茫然,一副很是落魄尴尬的模样。

光说容颜,扒去脸上灰尘后,与从前相差不大,可又不能说是一模一样。

因为在江岸记忆里,这人不论处境如何,都不会露出这等叫人有机可乘的茫然之色。

“你,认识我?”

“我肯定认识你啊。”

——不然我鼻子被谁挤的?

伤势未愈,男人昏迷过去,头往前栽。

江岸一把接住伤势未愈的傲孔雀,没多想,便把人从巷子里带走了。

抗在肩上,比抗麻袋还随意。

横竖这人从前也没对他多温柔。

一路上,江岸脑子里循环播放着一句话:

“你也有落到老子手里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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