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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大师其人,既是纯粹的自闭儿童不假,在你来我往的话术交际上,也难免露拙。

说了两句,各个问题都没解释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得索性从袖中掏出纸笔,大笔一挥,留下了一串大抵是座机号码的数字,塞进了卓青手里。

卓青:“……?”

在这个名片越印越精美离奇的年代,谢大/师活成了一个老古董式的精美奇葩。

“卓小姐,这是鄙人的电话号码,如果有需要,欢迎您随时联系我。”

他不称她为纪太太,只很是礼貌又端正地称呼她一句“卓小姐”,正经地不容半分亵/渎。

顿了顿,又补充:“云流那孩子,如果要是有什么能帮得到你的,你也尽管跟他说,他是个好孩子,有时候嘴硬了点,心是善的。”

……确定吗?

天下第一酷哥,是嘴硬了“点”吗?

卓青心头吐槽的弹幕布了满屏,面上却还笑笑,双手接过那纸条,把谢饮秋相赠的“墨宝”和刚才收来的大堆名片,都一并放进手包里。

谢饮秋冲她笑笑,眼神又在她身上顿了数秒。

末了,捻着佛珠转两圈,还是神神叨叨地走了。

剩下卓青站在原地,目送他一路出门不带转弯、头也不回地离开正厅,这才扯扯身边人,由衷感叹一句:“我觉得这个大/师,怎么有点怪怪的。”

不过,也好在有谢饮秋来这么一遭,大/师出马,连刚才话如滔滔江水的那位游戏制作人,也不知何时灰溜溜退了场。

趁此空隙,纪司予同卓青颔首别过一堆拥簇者,快步走回家属席。

桌上大菜已经上罢,色香味一应俱全,却并没人提筷先动。

“在等奶奶回来一起吃?”

纪司予给卓青拉开一旁座位,先让妻子落座,话音淡淡,和一群兄弟姊妹交代:“她要和老一辈的说会儿话,不会那么快回来。”

叶梦冷笑一声,手肘险些撞翻身旁纪思婉的酒杯。

“不等奶奶,不是也要先等等我们最前途无量的四少。四少这么多人情往来,这么大的架子,要人等也是人之常情了。”

这挑刺的话放上台面,席间气氛霎时剑拔弩张。

不过,与往日里振臂一呼几人应的局面不同,纪思婉这次默然不语,脸色阴沉,竟好半晌都没给个反应。

连二姐都不说话,一贯伏小做低看人颜色的程雅晴当然也不好冒头,只默默给丈夫倒了杯白水,暗自咬碎银牙。

“阿青,尝尝这个,”纪司予没理睬自家大嫂的话里带刺,坐下后,也不和人客气,索性先伸了筷子,“请望江阁的厨子专程来做的龙井虾仁,试试火候到不到工。”

他能随兴所至,卓青的人设却轻易不崩。

接了那一筷虾仁,她复又起身盛了碗汤,略微思忖半秒,放在了三哥纪司仁面前。

“刚才有几个老熟人来打了声招呼,耽误大家吃饭了,”四太脸上笑意温柔,绝无半点侵略性,“都吃吧,大哥大嫂,还有二姐,奶奶生日,总得热热闹闹聚着吃一顿,刚才我们下台来的时候,奶奶还特意叮嘱我们来着。”

纪司仁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汤碗,一边咳,一边连声道谢。

看着和谐,倒是一旁的程雅晴咕咕哝哝,小声冷嘲了句:“八字还没一撇呢,送了个贵点的礼物而已,这会儿就端起女主人的架子来了?”

“别急着给人冒头表忠心。”

三太话音刚落,纪司予一副面和声平的清冷模样,不忘相当友善地从旁提醒:“三嫂,你如果觉得不痛快,那下次奶奶生日的时候,一定记得送个更大的礼。”

程雅晴:“……”

“就算没钱,也一定会有人给你想办法,比如大嫂啊,她最喜欢照顾你们这群小年轻了,”四少很是体贴,戳起脊梁骨来,一个也不放过:“不过下次可要记住了,就算送些什么烂大街的金翠银玉,编点好听的故事,也能提高一点含金量,显得没那么寒酸。但故事要在台上说,台下说了就没意思了——二姐,你说是不是?”

卓青轻咳两声,右手掩住唇角。

作为一株白莲花,其实,此刻她更应该要表现得柔弱无力担忧失言,但是……

“咳咳咳,咳咳,对不起啊,呛到了。”

她礼貌地别过脸去。

有的人看起来神仙下凡好样貌,其实是天生小钢炮;

有的人看起来是被不知名气体呛到——其实是在狂笑。

相比较起来,三太的脸色可就真的很难入眼了。

所以,到底是谁传出去说纪司予月朗风清谪仙入定的?

程雅晴眼里,这位生得人模狗样的纪家四少,头顶上就只冒出三个字:正、衰、仔。

就算再加几个,也不外乎是:死叉烧、粉肠仔、嘴贱扎小人……

“雅晴,吃菜,吃菜,咳、咳咳,你最喜欢的,吃个八头鲍。”

察觉到不对,纪司仁连忙给气势被压一头的妻子夹菜,眼神示意她别再继续,“多吃点,吃完了我们,咳、咳咳,就上楼去,今天还没吃药,我有点头晕了,咳、咳。”

论卖惨收束全篇,没人比得过天生“有优势”的三少。

气氛正酣之际,没怎么说话的纪司业和纪思婉终于对了个眼神。

深呼吸。

纪家大哥扬起一副慷慨笑脸,举杯坐到自家弟弟身边。

拍拍人肩膀,软声软气地低语:“司予啊,你不要生气,你大嫂也只是心直口快,大家都是自家兄弟,你做出成绩,我们都是打心里高兴的。她小孩子脾气,你可别跟她计较。而且,送个礼物嘛,奶奶开心就好,以后公司里的事,还需要我们两兄弟相互扶持的,你别往心里去,更别对大哥有意见,啊?”

纪司予还没答话,叶梦已经先一步沉不住气。

“老公啊!你跟他说什么,他明明就是一个谎话接一个谎话,手比谁伸得都长——”

“小梦!”

“……”

“这是我们家的家宴,你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

龙凤大戏台,敲锣打鼓,你方唱罢我登场。

卓青被纪司予轻轻一拉,坐回原位。

四少颇有兴致地在她耳旁低语:“阿青,你猜大哥骂到第几句的时候,会回来跟我说公司的事?我赌五句好了。”

卓青:“……”

幼稚鬼。

但无论如何,其实五句不五句的,她也没来得及一睹真容。

只眼见着大哥大嫂吵了几句,忽然说起公司大会、人员调动之类的,林林总总,越发听不大清明,便索性找了个借口起身,去洗手间那头补妆。

临走前,不忘轻声和丈夫叮嘱:“我待会儿顺路去仓库那,顺便看看我那副画能不能让人拆出来,你在这好好的,别添油加醋……是家宴,动静大了,别人都看着。”

纪司予拖着她手。

“我跟你一起过去?”

“别闹,你过去了,这一桌人都得跟着往那看,我可不想他们去给我的画鞭尸了。”

更何况她又不傻。

眼前这情况,十分里有八分的火都是纪司予主动挑出来的,铁定有他自己的打算。难道还真让他放着煮熟的鸭子在嘴边不要,跑去看画?

两人都是聪明人,只是聪明的点各不一样,这时却难得出奇一致。

纪司予闻声,盯着妻子的脸眨巴眨巴眼睛,末了,双凤眼弧弯一挑,笑了。

却还腻乎乎地伸手,别过她鬓边散下的一缕长发,“那快去快回。”

“知道了。”

“五分钟。”

“……知道了,撒手。”

卓青本也不是这场争端的中心人物。

哪怕走了,叶梦和纪司业照旧一人一句说得起劲,其间夹杂着纪思婉和程雅晴时不时两句冷嘲热讽,愈发显得低头抿茶吃饭的四少超然物外。

他时不时抬起手腕瞄一眼手表。

说话不多,只偶尔听到关键时刻,过去给人心里捅几刀,话不沾血,刀刀致命。

“公司的事,奶奶已经知道了,奶奶不说什么,我当然也不会让大哥你难做。”

“我毕竟是老幺,从小到大,被哥哥姐姐照顾的还不少吗?现在是知恩图报的时候了。”

纪家兄姐的心被他一遍一遍翻来碾去,偏偏他还就爱凡事都话留三分,听得人心惊肉跳,又卖个关子让人去猜。

藏在温文外表底下,脾性恶劣至极。

到最后,还是纪思婉终于一锤定音,直接摊牌。

“你就说吧,司予,你是想要做老大,还是想要收盘□□?”

“□□?”

纪司予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桌上的白玉筷架。

“二姐,今天是奶奶的寿宴,趁着她老人家不在,你这是明着要来搞九龙夺嫡了?我只是照吩咐办事,对我撒什么气。”

“……”

“如果你觉得我做错了,不该跟我说,应该直接,”他指了指楼上,“跟睡在你隔壁的老人家说,当面说。”

甚至微笑时分,那笑容也近乎残忍悖戾。

——“还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到现在也还没学会看人下菜碟?”

三岁看大,五岁看老。

他而今坐拥俾睨众生的资本,哪里还是当年那个,一身脏兮兮,被哥哥姐姐推进后院小池塘里,围起来指指点点的病小孩。

纪思婉气急攻心,被堵得半晌无话。

她一向站在大哥这一派,公司里被纪司予一手斩去的山头,何尝不是她自己的多年经营。

当下,也再懒得再和人演戏,只将面前酒盏一推,霍然站起。

“那我去找奶奶说,我现在就去!”

纪司予做了个请的手势,“去吧,需要的时候,我也可以跟你一起列席。”

笑罢,便伸筷夹起几只大虾,戴上一旁准备的薄膜手套,竟还专心致志地剥起虾来。

阿青爱吃虾。

他把虾都放进阿青的盘子里。

“诶,但是……奶奶呢?上楼了?”

纪思婉扭头就走。

不多时,倒是纪司仁小心翼翼的一句提醒,蓦地响在耳边。

纪司予倏然抬眸。

左右环顾一圈,果然,不远处的战友席边,早已没了老人家雍容华贵的身影,倒是顾姨还在,脸上挂笑,正陪着两个过去同僚拉家常。

“是不是上去,咳、咳咳,吃药了?雅晴,你去看看?让二姐别冲动啊,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还有——诶!司予,司予你……司予怎么也走了?”

纪思婉前脚刚走,后脚纪司予也一句话不说起身离开。

纪司业夫妻虽然没走,也只顾黑着脸埋头吃饭。

末了,只剩下还在状况外的程雅晴和纪司仁两个,坐在原地面面相觑。

这是什、什么状况?

=

约莫十分钟前。

“没什么,戒指本来就是给奶奶准备的,陈太,你想到哪里去了。”

“啊,我们只是随便闲聊了几句,想着奶奶肯定会想要结交一下那位谢大/师。”

“好的,这位是李先——嗯?李先生?”

纤长手指一顿,将对方递来的名片翻覆看上一遍。

“橙花居游戏制作……对不起啊,我不太熟悉公司那边的发展策略,合作的话,去找我先生更合适,但还是谢谢您,名片我先收下了。”

上完洗手间,卓青路上和几个相熟的阔太——还有不知何故分外积极的某位先生聊了几句,便转身,从容穿过正厅一侧的小门,走到后院。

小仓库前人流寥寥,刚才才目睹过她踹画壮举的女佣依旧候在门口。

抬眼看见是她,这会儿也顾不上惊讶,只得尴尬地挠头笑笑。

“四太?”

“没什么大事,我是过来看看我那副画,框坏了就坏了,看能不能把里头画纸取出来。”

卓青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太紧张,随即径直走进仓库内间——

高跟鞋踩在地上,带起一阵清脆响动。

仓库内,置物架一侧的长藤椅上,正低头摩挲膝上画纸的人闻声抬头,与卓青四目相对。

白发,紫旗袍,高跟鞋,以及左手中指上不知何时已悄然戴上的粉紫钻戒,无一不昭示了此刻出现在这的老人身份。

“来了?”老太太问,“比我想象的早一点,前面气氛应该还好着呢?”

卓青:“……”

没理会她面上惊涛骇浪般惊讶神色,老人冲门边的女佣点头示意:“小张,把门带上吧,我和四太单独说会儿话。”

话闭,门关。

“来,别愣着了,”老太太放下手中皱巴巴的画作,颇和蔼地冲卓青笑笑,拍了拍自己身边空下的位置,“老四家媳妇儿,坐吧。”

这好像是她们第一次单独谈话。

这大概也是卓青第一次,觉得那群多嘴多舌的妯娌来得那么必须且必要。

可终究没好多嘴,只得僵着脸,在人身旁坐下。

甚至于眼角余光一瞥,还不巧,就真让她一眼确认:老太太手里那幅画,正是自己认定拿不出手的临摹作,连上头被碾烂的部分,也与印象中别无二致,寒碜得让人不想再看第二眼。

“这副画……”

“我啊,收了你这枚戒指,心里头问心有愧,就想来看看,听说是你花了大半年的成品,不错,看得出来,是用心了的。”

卓青一怔。

老人并不看她,衰残的手指,细细拂过宣纸皱痕,“我是爱画的人,知道画一幅画,需要下多少功夫,也知道毁一幅画,只需要一秒钟,一念动,以后再怎么后悔,也是救不回来了——都说字如其人,其实画又何尝不是?”

卓青眉头微蹙,试图解释:“奶奶,这副画,我是临摹了……”

“别急着慌。”

还未说完,老太太已经一把将她后话截断。

“我不是刺你,但是青青啊,我们常说,画工笔的人,炼得是气劲,画人物花鸟,要活灵活现,跃然纸上。但看了这么多年,画了这么多年,我觉着啊,还是这山水写意,最考究人的心智,你觉得呢?”

卓青默然。

她能说这是国画老师给她选的样本吗?不能。

只能左手摸右手,擦擦汗,装作认真耐心地往下听。

“你画的好,但是好的太规矩,太标准,又太不专心,太固步自封。”

老太太指过画纸上山水轮廓。

“所以我才说,哪怕再气壮山河的画,到了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手里,那也就像是圈地为牢,颜色漂亮,用笔讲究,可它画的东西是死的,河不流,山不峭,看着好是好,可憋闷啊,太死气沉沉了,太不自由——像咱们这个家,真是一模一样。”

“……”

说话间,老人将画纸放回置物架上破碎画框,忽而转过半边身子,执起卓青的手。

皱痕遍布、爬满斑纹的手,和白嫩青葱般十指,轻轻相握。

老人问:“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被司予带着来见我的时候,我说了什么话?我当时应该也是这样拉着你的手,我说,孩子啊,娶妻当娶贤,嫁夫勿嫁怜——青青,这么些年了,你看透,听透了吗?”

卓青脑中警铃大作,下意识觉得这又是棒打鸳鸯的前奏曲。

虽然不懂老太太为什么在这关头旧话重提,但她还是留了十二分的警惕。

话音一顿,慎而又慎地开口:“奶奶,我不是因为可怜小时候的司予,才嫁给他的。其实,其实是我比较……我也知道自己的家世拿不出手,这几年,都一直在认真学,纪家媳妇儿该有的样子,每一样都认认真真请了老师,努力赶上进度——”

“所以,就学成现在的样子吗?”

“……”

老太太朗然一笑。

话音倏转,她说起从前。

很久很久以前。

“几个孙儿里,我起初最不喜欢的,说实话,就是司予。”

“他不足月就被生下来,当时,他妈妈身体也弱,险些就闹得一尸两命,按我们老一辈的说法,这是个刑克命。加上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他一出生,背上长着两个大包,丑就不说了,是怪,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爷爷一看,就认定这是个残废,连抱都不愿意多抱他一会儿,随手扔给了保姆——你说,这孩子确实命不够好,是不是?但幸也不幸吧,他妈妈偏偏又是个倔强的人,我们越是不喜欢司予,她就越是偏爱这个小儿子,后来索性抱着孩子就住进了医院,那些大点儿的,司业啊,思婉啊,怎么会不嫉妒,不讨厌这个最小的弟弟抢走了妈妈的爱?再加上这个弟弟,还是个连他爷爷都承认的残废。”

卓青眉目倏冷。

“……他不是残废,只是生病了。”

老太太话音淡淡,并不接茬,继续顺着向下讲:

“后来,他父母前后脚离世,我们也就尽量学着去接受他了。而且他做了手术,看起来也像是正常了,又比谁都乖巧,连他爷爷那种性子,后来都对他高看一格。到临走,或许是有些愧疚吧,也怕他争不过那些哥哥姐姐,还专门把老宅都留给他了。

其实,我们那时候只觉得是这孩子打小被欺负,养的性子软弱,再长大点,就清清冷冷的,像只养不熟的畜牲,逼也逼不活,说也说不动。就像我给他们起名字的时候,司业,掌的是家业,司仁,经营家庭,做好我们家的传话筒,至于司予,他只要管好自己,我也就没什么别的要求——实在是因为,起初对他没什么期望。”

直到十八岁那年,他往家里带回一个姑娘。

看起来怯生生的姑娘,不大敢说话,眼珠儿滴溜溜四处转,见着人便正经,见不着人,就躲在司予后头说悄悄话。

他指着一个个金贵的摆设,一个个房间,每一样,都事无巨细地介绍给她听。

他拉着小姑娘的手,像是拉住这世上最珍重的宝物,一刻也不敢放松。

表情是冷的,眼角眉梢却都是暖和的。

老人家站在楼梯顶端,往下俯瞰。

看了好半会儿,忽而侧头问一旁的家佣,上一次看见四少这样笑,是什么时候?

佣人想了想,摇摇头,说从前好像没见过。

老人也想了想。

想着想着,忽然就满眼是泪。

“我那时候啊,才想起来,原来我上一次看见这笑,是几十年前了——那时候,阿越刚参加完演练回来,带着一身伤,纱布裹着头,隔几百米呢,就对这头挥军帽。我还稀奇着,他什么时候这么热情,结果侧过头一看,离我也就几个人远吧,人群里站着个白衣裳的姑娘,也正冲着他挥手呢。两个人都那么年轻,都是一看见对方就笑呵呵的年纪。”

纪司予的父亲,名叫纪明越。

昔日响当当的沪上人物,后来,死在那姑娘死后的整一个月。

“那一刻我才发现,我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的儿子啊,原来留下了一个,最像他,最像他的孩子。我急匆匆从楼梯上走下来,第一次有点心里没底,你看见我,你也吓了一跳。

打招呼的姿势一点不标准,声音太尖,没大没小。可是司予马上就护在你面前,跟我说,奶奶,这是阿青。像是在跟我示威,说这是阿青,不要欺负她。”

那是他头一次露出过分寒锐的锋芒。

出于保护,又或是防备,把喜欢的姑娘藏在身后,不惜过早地暴露出一身尖刺,也要护得她不受半分折辱,和高高在上的纪家人,吃完一顿和平的晚饭。

谁要是多说一句,他便丝毫不差地还回去。

不平和,不清冷,不与世无争,不躲在老宅。

像极了年少刚长成,还是个新兵蛋子,为了个姑娘家家就和自家老爷子摔了碗的纪明越。

“其实在那之前,我就听说过,他常带着个女孩四处参加酒会,固定了女伴,就再也不换,也派人查过,是卓家领回来的私生女,在家里头不太受重视,就是受了欺负,也没人出头——我还以为这孩子聪明,是找了个不用负责任的姑娘玩玩,哪里想到,这一玩哪,就是这么七年。”

“说起来很好笑,不是吗?”

老太太摩挲着卓青的手背,话有所指:“我查过你,说缘分吧,只是小的时候,机缘巧合,照顾过他几回,他就铁了心,一门心思只想娶你。你们两母女各个医院打着杂,来去不定,时间一长,等他后来私下有能力花钱去找的时候,反而找不到了,找不到也就罢了吧,偏偏还真给你个向上爬的机会,让你去了克勤,跟他成了同学。”

卓青很不喜欢这种语气。

偏偏说话的人是老太太,不到必要的时候,她不想正面和人起冲突,便也只敷衍笑笑,抽出了手。

“他对我好,我是知道的,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他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生活,所以我——我也在自己能做到的范围内,尽量学着做一个能配得上他的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学,应该是从两年前才开始的吧。”

“……!”

两年前。

两年前……

“你刚嫁进来的时候,虽然也在我面前装装乖,但其实是志得意满,被保护的很好。那时候啊,还经常能看见你跟白家的小丫头到处跑,一会儿在香港购物,一会儿跑去湖州吃家乡菜,改明儿就在巴黎了——司予惯着你,什么也不需要你迁就,把你惯得很娇气,不是吗?”

“是,但是我后来……”

“嗯?”

“我后来……”

喉咙口仿佛堵着什么,连带着声音也艰涩。

她只是愈发低下声音,也低下姿态,像个对上帝忏悔罪孽的祷告者。

“从我丢掉了那个孩子,不是因为意外,是故意……故意让那个孩子……离开以后,我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两年前,所有事情的起因,是一场车祸。

肇事司机逃逸,被当场撞飞的女人,因失血过多而当场死亡。

思来想去,这也不过是一起平常的交通事故。

甚至于,连那个意外死亡的女人也毫无亮点,一生没有什么大作为,到死,也只是个窝囊又懦弱,没抱负,也没成就的中年妇女。

她死在大马路边,临死时,身上背包飞出老远,遗物送过来的时候,依旧沾满了她的血。

背包里,是她亲手织好的小衣服,有毛衣,短袖,小短裤,对了,里头还悄悄藏了一把小金锁,足金的,少说也得要几千块,还是她攒了两个月的工资,回家请老工匠亲手打的。

女人在的时候常说,自己最大的骄傲,是带大了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后来成了高门大户的孙媳妇,依旧每年都偷偷寄钱给她,陪她吃饭,十年如一日喊她妈妈的……是她嘴里“最乖最乖的好女儿”。

谁能想到,她就是死在去看望这初怀胎的女儿的路上。

卓青记得自己在电话里对桑桑歇斯底里的怒喊,平生第一次,她对桑桑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几乎哭晕在纪司予的怀里。

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问。

【她为什么……为什么那天出来啊!!那天下那么大的雨,你们明明知道她身体不好,她,她容易脚痛的嘛,她眼睛也不好,你们为什么不拦着她?!】

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喊。

【我不要衣服啊!!我要我阿妈!我要我阿妈!!你把衣服拿回去,听到没有!】

阿妈才四十三岁呢,再打扮打扮,还是可漂亮了。

怎么就白布一裹从头到脚,怎么就漂漂亮亮的来,变成一把骨头一把灰了?

她想不明白,所以彻夜彻夜地失眠,彻夜彻夜地流泪。

她听桑桑说,那天阿妈是接了电话才临时出门,于是雇了很多私人侦探,循着蛛丝马迹去找。

找啊找,很快就找到了卓珺头上。

女孩哭着向她道歉,第一次叫她姐姐,说害人不是本意,只是“思婉姐说了,说叶梦姐生不了小孩,如果你生了小孩,在大家前头,她会很难做。我想跟她做、做好朋友啊,她说让我联系你养母,我只是打了个电话,我什么都没做,更不敢买凶,我有什么好处?我只是打了个电话让她来找你,真的,真的……”;

找到纪思婉头上,对方更是理直气壮。

“车不是我安排的,人不是我杀的,我只是想约她过来谈几句,谁知道天黑路滑,她就这么被撞死了?卓青,连法律都不会说我存心犯罪,你凭什么来制裁我?”

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这样决定了阿妈的命。

卓青想过去报警,想让警察把她们都抓走,可是老太太直接下了禁闭,让她冷静冷静。

也想过从卓家方面入手,花尽心思求纪司予带她出去,去了卓家,卓父听完经过,回以她怒气冲天的一句呵斥:“我又难道不是养了你这么多年?没良心的东西!”

随即而来,是狠狠一个耳光。

【啪!】

那耳光扇下来的时候,她的脑子实际上是一片空白的。

心好像被架在火上烤,翻来覆去。

只能死死盯着,离得那么近、几乎只要错开半步,就能直直磕上肚子的桌角——

【卓青!!卓青,不,不是,家庭医生呢?快叫救护车!】

时至今日,回想起来,她关于那一瞬间的记忆甚至都空空如也,只剩下兵荒马乱的大喊大叫。

再回过神来,便迎面对上病床前,纪司予苍白的脸。

他说:“阿青,我在这呢,没事了。”

他紧紧抱着她,说:“没关系的,没事了。”

不可否认,她确实曾经想过用那个孩子逼得两家反目,因为自恃年轻,因为无能为力,因为那是她在老太太面前唯一的资本和仪仗。

可她没有想过,事情会大幅度地偏离预想的轨道,卓家用一起价值三亿的地产投资,平息了这场“无妄之灾”,而在纪家内部,纪司予为她出头,和纪思婉公然对垒,又因为其他两家都支持二姐,而被逼远走欧洲分部。

那时的他们势单力薄。

甚至于,当她出于愧疚,终于在无限痛苦中把一切和盘托出后,几近窒息的冷战,最终将她吞没。

“他不是因为那个孩子怪我……是因为我骗了他,我当时不敢告诉他。”

他是那么期待那个孩子来到世界上,可自己却因为仇恨扼杀掉了那个微弱的小生命。

卓青死死抠着手指。

“我不该骗他……所以这两年,我……”

“骗他?”

老太太像是听到个诙谐至极的笑话:“青青啊,你刚才还说,你这两年有好好补课,那这个时候,怎么还在幼稚地说,自己不该骗人——”

“你觉得以你当时的那点路数,能骗得到司予?”

卓青还没从内疚的心情中回过神来,一时间满目茫然。

“……奶奶,”倒还几乎本能地,恭恭敬敬地喊一句长辈,这才问:“什么意思?”

老太太被她逗笑了。

“我先问你,你知不知道ectopicpregnancy是什么意思?”

卓青被问懵了一下。

她的英语口语半道出家,学的最多的,是品牌、购物和珠宝鉴赏,突然被这么迎头一问,半天没回过神来。

“怀孕……的意思吗?”

pregnancy她还是认识的。

闻言,老太太一脸意料之中的了然。

“你只答对了一半,如果真按照你说的发展,那是最理想的结果,当然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嗯?”

“我第一次,在除了字典以外的地方看到ectopicpregnancy,是在你的孕检单上,意思是宫外孕。”

“啊?”

卓青这才会过意来,点了点头:“哦,那这个我知道,在流产以后,医生有告诉过——”

“不是以后,是之前。司予在知道你怀孕的第一时间,就通知医生给你做了进一步的调查,拿到了更详细的检测报告。宫外孕的危险性,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告诉你,那是你们第一个孩子,他怕你伤心。”

“……所以呢?”

听起来,她似乎更该高兴丈夫的体贴,为什么说得像是犯了滔天大罪?

下一秒。

“你怎么还不明白?”

老太太叹息一声,拍拍她手背,对这状况外的孩子,作了“最后通碟”式的点拨。

“所以,他也从一开始,就在想着怎么用最合适的方法处理掉这个孩子了。”

老太太回忆起那段血淋淋的真相,情绪倒是异常平静。

为什么关禁闭?

因为出于长辈的立场,那时候,她还有最后的希望,如果不是宫外孕而是胚胎发育异常,请到最专业的美国妇科医生来治疗,或许能够救下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一命——只要能够拖延时间。

但是对纪司予而言,他从知道宫外孕的第一时间,就已经从短暂的即将为人父的欣喜中抽身而出,唯一的想法,就是最快速度,但也用……尽量不那么让妻子挣扎的方法扼杀掉那孩子的出生。

宫外孕,必须尽快接受手术。

多一天,就有可能承受更大的危险。

“所以,他故意把你带出去,也算准了你会用那么决绝的方式争你那份公道,所以,哪怕你算准时间那一撞,根本没有彻底导致流产,他也马上安排医生,在对你进行短期麻醉以后,直接转进了引产手术。”

没有什么意外,没有什么得知真相以后的不敢置信。

“然后,在意识到司业在总部的势力过于庞大,他暂时没办法取而代之以后,他借和思婉起冲突的借口,自己要求去了分部开拓市场。”

卓青:“……”

她莫名有种被人兜头给了一下闷棍的错觉。

所以,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孩子留不得的纪司予,是在故意营造让她内疚的结局,直接一手造就了这两年的冷战?

老太太看穿她的惊愕和不可置信。

话音平和,只是感慨:

“我的这个孙儿,从小到大,都极其没有安全感,所以总要所有的事都在他规划之中,一切都要合情合理。然后,不够爱他的人,就会因为内疚更加爱他,轻视他的人,总有一天也要仰望他。”

所以早早算准了,为了能跟自己的阿青走的更远,哪怕要让她两年内深受内疚折磨,也要咬紧牙关忍着;

所以,假借妻子之名故意扮演为情消极怠工也好,哪怕明知道自己的阿青花了大半年画画、费尽一番心血,还是在大会上打电话,故意放消息引诱叶梦送同类型的礼物,让妻子心甘情愿也不得不借花献佛也罢,他一直把自己藏得稳稳当当,永远情深不悔。

他有无数的理由,唯一的,最蛮横固执的理由就是,因为想要走的更远,想要得到更多才能保护你。

所以在这路上,要失去的都不得不失去,你一定也能够理解。

所以,哪怕退无可退,你也一定能理解我对你的关心。

老太太忽而伸手,点了点卓青胸前那枚蓝金白鹊胸针。

“你说,我们家司予啊,他买这个胸针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算好,什么是你该得的了?这是礼物呢,还是补偿?”

答案是那样显而易见。

卓青没有答话,只转而问:“我为什么要全都相信你的话?”

“你可以不相信,我只是一时兴起,跟你多聊了两句,”老太太耸耸肩膀,“不过你知道,我其实从来懒得跟你们这些小辈撒谎就是了,我又没有什么好处,干嘛白费口水?”

“……”

她沉默着。

末了,怔怔间,只是忽而起身,走到置物架前。

她摸着她的画。

秀丽明媚的山水,变得皱巴巴的,缺口正中红心,碾烂山体,整幅画看起来破败不堪。

不好看了。

本来就不好看,被自己亲手毁掉以后,就更不好看了。

可笑的是,她真的,曾经那么内疚,那么努力,那么步履维艰地,希望能够把自己这唯一能做的事情做好。

画了大半年的画,每一次下笔都小心翼翼,想要讨好老太太的心,何尝不是为了替纪司予争一份脸面?

可竟然从头到尾,也抵不过一句,“为了你好”。

比你看的更远,为了你好;

比你想的更多,为了你好;

因为爱你——所以为了你好。

她算什么?

一个张开手学会接受拥有和施舍的废人吗?养在温室里,碰见阳光就会被烧灼而死的废物?

“画如其人……”

她将那宣纸揉皱,死死地,死死搂在怀中。

画如其人,好一个画如其人啊。

她可不就是用两年时间,把自己涂抹成这面目全非又虚有其表的山河秀丽。

那个曾经穿过大街小巷,陈旧弄堂,一路迎着风跑回家的姑娘,被她狠狠碾碎,再也找不回来了。

只剩下一个空落落站在高处的纪四太太。

风一吹,就往下掉。

风里的声音,只会轻声对她说——

“四少?不是,老太太在……四少!”

门外的嘈杂声在耳畔炸响。

不复一贯稳重平和的纪家四少,霍然踹门而入,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她面前堪堪停住。

“……阿青。”

他蹲下身来。

“阿青,”他拥抱她,试图带着她站起,“怎么了?来,我们……”

风中的声音清朗,在耳边,对她说。

【可能你早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我还是一直都记得你。

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不会给你带来困扰的话,我能喜欢你吗?】

她不过轻轻一眨眼,豆大的泪珠倏然滚落。

纪司予愣了愣,神色一冷,下意识看向身后安稳静坐的老人家。

回过神来,低垂眼眸,却还是耐心把人扶起,承受她大半身体重量。

“阿青,有什么事,我们回家慢慢说,来,起来……没事,跟我说。我会处理的。”

推拉间,一个纸团从她手中滚落。

卓青下意识弯腰去捡,却见那纸团一路滚到老太太脚边。

“……!”

她瞪大双眼。

老人看也不看,径直捻起那纸团,随手扔进藤椅旁的垃圾篓里。

“好了好了,”只嘴里念叨着,“我这走出来太久了,还是回前头去吧,还有。你们这群小年轻啊,也不要耽搁太久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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