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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梁上翘着脚看底下针锋相对的两人中间转来转去,似在思考应该开在哪边的红花。

虽然脸同我长得一模一样,身为男子,据说雨师却偏好红色的衣饰。

而本夫人我在老乌龟的谆谆教导下,早已养成了“视衣饰如浮云”的良好习惯,终日不是白,便是青。

假若我同雨师站在一起,旁人很可能会指我为男,指他为女。

造孽!

我们两个都造孽!

红艳艳的雨师夹在牛郎织女之间左右为难。两人的火气肉眼可见,你一言我一语,旁人根本插不了嘴。

首先是织女发难,历数与牛郎成亲以来遭受的种种非神待遇。

首先,织女喜吃牛肉,但是牛郎别说牛肉,连牛皮豆干都不准碰。

然后,织女金枝玉叶,牛郎却自己住牛棚,让牛睡堂屋。

……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最后真正引起两人关系破裂的□□,源于牛郎生辰,织女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步行去东市买了最好的线,最好的布,为牛郎绣了一副鸳鸯戏水。摆在桌上,待得牛郎牵着牛兄一路回来,一眼看见桌上的绣活,纤眉一皱,嘟囔道:“你没事绣介小水鸭子作甚?介小花鸭子,还不若俺牛兄养眼哩!”

织女泪流满面,闻者莫不动容。

好……好想笑!

我同雨师一个在梁上一个在地上忍笑忍得面目青紫牙床打架,牛郎眼尖,关切的出声询问:“介位先君面目青紫瑟瑟发抖,莫不是天冷风寒着了凉喔?别担心,俺带了狗皮膏药,一贴就灵!”

说着掏出一块东西很是热情的露出小白牙朝雨师一笑,伸手递了过去。而后才清清嗓子,开始述说。

“其实啊话说俺跟俺婆娘咋就走到今天介地步,俺一直也觉着心里头毛毛地。你说吧好好地一对夫妻吧,咋就成介样了咧?”

牛郎的眼睛染上了一层薄雾,似是回忆起美好的往昔。

“想当年俺牵着牛兄在田埂子上走碰到织女那时候,安今日想起来还记着当时那小心肝儿砰砰地心情。”

织女脸红了。

“当时她头那么一抬,一双眼睛朝我一看,我心里登时咯噔一声,心想完了完了,苍天哪厚土哪!介是那家闺女介么销魂哪!唉!”牛郎说着说着叹了口气:“你说吧,俺就不明白咧,明明长得花骨朵一样滴闺女儿,脾气跟花骨朵儿差别咋就那么大咧?脾气大吧,还算咧,人家堂堂一个公主吧,跟着俺挤牛棚也也确实吃苦咧。”

织女忍不住双目泛红,超前一卖莲步,娇弱的怒吼道:“知道吃苦你不也让我挤牛棚了?”

牛郎眨巴着眼睛忒无辜:“话咋能介说咧?你说吧挤牛棚你不也跟俺在一起咩?再说咧咱俩不挤牛棚咋办咧?难道叫俺牛哥挤牛棚咩?”

我坐在横梁上摇摇欲坠,白素也在一旁若有所思,半晌疑惑的问我:“原来牛棚不是给牛住的啊?”

神仙用不着耕田离地,尤其在白虎族,牛羊猪什么的就是盘子里的一道菜,连做宠物的机会都没有。白素长这么大,我赌她就没见过不在盘子里的牛。更别提什么牛棚马棚,白素只怕做梦都梦不出它们的样子。

织女脸气得发青,青白青白的脸,看上去不复贵气,却也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动人光景。她哆哆嗦嗦的伸出一个手指,对着牛郎无辜委屈的脸不停晃动,猛地转向雨师嚷道:“你听见了吧?你听见了吧!你说我要不要离开他?!”

雨师尴尬的咳了一声,努力平和的开口:“这个……殿下……还是……让牛兄……牛郎兄说完……也许其中有些误会……”

“误会?”织女点着自己尖翘的鼻头,仿佛误会在鼻头上。随即冷笑一声道:“好好好,我让他把话说完,让你看看究竟有没有误会!”说着朝牛郎哼道:“喂!叫你说!”

牛郎搔搔头皮,苦恼的继续道:“你说吧……”

“我不说!”织女鼓着眼睛插了一句。

我发现“你说吧”似乎是牛郎的口头禅,织女这明显的一打岔,牛郎只好重新开口:“你说吧……”

“我就不说!”织女眼睛一横。牛郎搓搓手三度开口:“你说吧……”

“我……”

“我啥呀我我我,你说吧你老介样打岔你还叫我说啥呀你说!”牛郎终于暴起小细脖子上的细青筋:“你说吧不愿意跟俺挤牛棚吧也就算咧,你嫁给俺介么多年可给俺做过一顿像样地饭菜咩?你说吧不做饭菜也就罢咧,成日家放下织布机拿起绣花针,放下绣花针拿起织布机,你说吧你是嫁给俺咧还是嫁给织布机呀!你说吧你光晓得织布绣花也就算咧,还要打牛兄地主义,牛兄就是家里地宝,俺一个月三个铜钱全出在它身上你吃了它俺们去喝西北风咩?算咧算咧介日子没法过咧!”牛郎一甩衣袖,懊恼的一屁股坐到凳子上,转眼又跳起来揉着屁股低叫:“哎哟妈呀,介凳子咋介硬咧?”

我与白素齐齐颤抖,我想的是:哎哟妈呀,这小俩口日子穷地,一个月三个铜钱,怎么撑的这么多年啊?

白素脱口而出的是:“那乌水晶的雕花座椅此世就只这一套,我费了好大劲跟龙王赌了五十赌连胜才得来的,这厮嫌硬便罢了,竟然敢踹我的椅子?”白素射向牛郎兄的眼神已经带火,咬着牙忿忿的嘀咕:“没眼力!忒没有眼力!”

我悄悄的“呵呵”笑了两声,心想白素的话大概也颇能代表织女的心声罢?织女娇生惯养,养在深宫,名气、财富、锦衣玉食,样样都不缺;见识、学识、眼界样样都忒高。而牛郎出身山野,在他眼里,这些都是华而不实的东西,远不如牛兄一个月能给他带来三个铜钱实在。

织女的见识算屁,能换得一个月三两银子么?

织女的学识算屁,能教他如何在地里种金子么?

织女的眼界算屁,能让他结交京城权贵飞黄腾达么?

甚至织女艳绝天下的容貌,也成了他的负担。一个穷人家娶了这么个花容月貌的娘子,不啻于告诉全天下的饿狼自己养了一只小肥羊。

还是不带羊圈的。

而牛郎粗浅的见识、只知道从黄土里刨食、不懂得欣赏鸳鸯戏水的性子、似乎永远也改不掉的口音,也让织女越来越觉着两人之间那条鸿沟的明显。

这不仅仅是仙与凡的问题,而是他们两人,本就是不同的。就好比小白龙王深恶痛绝的《西游记》里,那天蓬元帅与嫦娥,都是仙吧?可是天蓬要与嫦娥成亲,嫦娥给不给?

嫦娥哭哭啼啼跑去告了天蓬一大状,上头勃然大怒,罚他去凡间做猪。

身份稍微有些差距的尚且这样,两个毫无共同点又不觉得自己有缺失之处的人,又如何能天长地久?当最初那因为强烈的差距而产生的吸引力过去,以往令自己感到新鲜、有趣、甚至怦然心动的对方的“特点”便通通变成了缺陷。

他怎么就不能再文雅点?他就不能目光长远一点?他怎么就不懂我的心意?

她怎么就不能现实一些?她怎么就不能简朴一点?我说的她怎么就是不懂?

……细微的裂缝随着时间渐渐扩大,最后镜子碎裂,纵使神仙也难复原。

我浑身一个激灵,我在这里冷眼看别人,那我与灏景呢?我们会不会也日久生厌?会不会他终有一天也厌弃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帮不了他……

而我呢?我又会不会嫌他只会在宫廷争斗中尔虞我诈?嫌他什么都遮遮掩掩,不与我明说……

打断我越来越灰暗的思绪的,是底下越来越激烈的争吵。

“总之你今天不把那头牛给我交出来,我们便无话可说!”

“牛兄咋能交给你咧?交给你不久玩完了咩?你才把那破织布机拿出来咧!那还是花地俺三年地工钱买地咧!”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拿它做什么?交给你?”织女嗤的一声:“交给你转手就把它劈了当柴火烧了!你这个没有修养没有学识的山野村夫!”

“你介人咋说话地咧?”牛郎鼻子都气歪了:“你介个没有妇德没有妇道人家模样地泼妇!”

“你是没有思想没有文化没有远见!”

“你没有感情没有心灵没有爱心!”

“你不懂柔情!”织女红着眼。

“你不切实际!”牛郎喘着气。

“你……”

“你……”

雨师在一旁先是陀螺一样左右劝说,劝说无效,干瞪着眼听他两人越吵越凶。最后忽然把头埋在手里,好像在哭泣。

我与白素一见这架势,齐齐一抖,白素脱口而出:“不好,他要爆发了!”

果然,雨师猛一甩头,仰天大吼:“你们都与我噤声!!!”

两人吵了几千年,怕是没见过雨师这等彪悍的协商人,一时齐齐收口,愕然看着雨师上演活生生的怒发冲冠:“不过是这么点小事,你们一个二个鬼叫个甚!”雨师花容……不对,俊容……也不对,总之是与本夫人酷肖的张脸,此际扭曲起来,颇有些疯豪的气概。

……我在想本夫人生气的时候是不是与他一样……

“你们这点小破事算什么啊?吵架了不起啊?!”雨师怒气冲冲的狠狠发泄道:“我同风仙都吵了十几万年了,因为是天君指的,分都分不开!”

“我……”

“闭嘴!”雨师粗暴的打断想要出声的织女,气狠狠道:“前公主了不起啊?本上仙活了十几万年,从红莲开始见过的公主没有一万都有一千,数都数不过来!”

“俺……”

“你也闭嘴!”雨师呼的转向牛郎,雷霆万钧的吼道:“会放牛了不起啊?本上仙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呼风唤雨无所不精,还不是一样要跟个比我小十几万岁的火爆脾气一起过日子?!”

小十几万岁?我暗自吃了一惊,我模模糊糊的好似记得风雨雷电四仙是同时降生的,雨师口中的那人必是风仙无疑,两人怎会相差十几万岁呢?

我皱起眉头越想越疑,完全忘记自己不再追究过去的誓言。

这段时日我强压下那些恼人的梦境,此刻似乎又开始翻涌搅动,腾腾的在我脑中晃动起来。

蓦的一个模糊的身影忽然闯进我的意识。

染血的白衣,有如千年寒冰的双眼……席卷天地的火焰……绝望的蓝色身影……

“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耳边传来白素的惊呼,我眼前一黑,模糊间仿佛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平衡栽倒下去。

心里还有点遗憾……真是的,本来还想趁机感受一下雨师的气动……为何他与红莲同司水,并且长得还与我分毫不差?

然而另一个更清晰的念头是:这下偷听要被人发现了,啊啊啊真是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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